他不知道辛垣焕在写下这样的文字的时候,内心是否存有与他相同的郁结之处。
他念着也许是没有,毕竟那个男人,理智得过分,以至于从不会让自己陷入悲苦的境地。
然而这时他看着竹简上的“长公子”三个字,难以遏制地从中引出了连绵的悲思。
终究还是做不到像他那样豁达。
他伸出修长而白皙的手指轻轻拂上了那字迹,须臾便有难解的情愫缠着墨香从指尖绕上了心口。
假如他在写着这些字的时候,心里会念起自己,就好了。宣于静央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假如他没有那么难以捉摸就好了,假如他没有那么理智。
那么也许他们还能像心里怀揣着秘密的一双单纯的恋人,贪得片刻的相互偎依与温柔相待,去斜织一段温煦的过往,可携手走过一季落寞的寒冬。
然而他偏偏不是那样的人。
他轻抚着竹简上的字迹,忽地微微红了眼眶。
想起今日所见的场景与听到的对白,想起在过往的日子里他们所历经的种种,竟无一处可以释怀。
这时听到门外有熟悉的脚步声渐次叠递到耳畔,他放了手中简牍,而后果然迎来了敲门的声响。
“长公子,是臣。”
尽管已有准备,但门外的声音还是令宣于静央的神智有些出离于形体。
“进来。”他理了思绪,收拾了神情,且下意识地整理了衣裾,然后努力用平稳的声音说。
第72章:躁雨(一)
门被打开的时候,雨声突然从外面叫嚣着涌入,直到辛垣焕行礼然后将门阖上,那恼人的声音才稍微远离了他们的世界。
依然隐隐有雷声惊动,使那无尽的雨声显得更为可憎。
辛垣焕站立在门内,远远地,平静地望着他。
宣于静央正襟危坐于几案旁,未动分毫。
他们两两相望,许久不落一句言辞,于是就连眼神的交叠都显得局促而令人难以自在。
长公子不由得尴尬地将视线挑开,说道:“……为何一直站在那里?这是你的屋子。坐过来。”
辛垣焕停顿了一下,合袖道:“是。”继而恭敬地上前,轻微地撩起下裳端正地坐在了他跟前。
宣于静央向酒具伸出了手,这时辛垣焕低声说道:“长公子,臣来。”然后便将清酒倒入了彼此的杯盏中。
宣于静央生硬地拿过杯盏,饮酒之时,却不忘窥视他的神情。
他见他除了比平常多溢出了数点忧郁之外,并无异常。
接着长公子极不自在地放了瓷杯,问他道:“……鸣蝉还好吗?”
“大抵恢复了平静。”辛垣焕回答。
他继续问:“今日……究竟出了何事?”
“今日臣外出散心恰逢下雨不曾带伞,因此鸣蝉特意带了伞去找臣,但是发生了误会……”他压低着声线说。
“……哦?”
辛垣焕避重就轻地回答:“那时恰有一名女子见臣没有带伞,便将伞给了臣,鸣蝉误会我与那名女子……”
“误会你们什么?”宣于静央抬起眼睫端详着他。
“往来暧昧。”他如实回答。
“所以便与你吵了起来?”
“是的。”
“只因如此,便闹得这般不可开交?”他并不相信地正视着他。
辛垣焕知道他在怀疑,正想开口,却闻宣于静央蓦地问出了一句:“……你为何,不答应他呢?”
有着明显颤抖的声音,令他倏地扬起了眼往他脸上望去。
他一见他眼角微微晕出了绯红的颜色,心里就突然漫上了钝痛。
“长公子是指……”
“鸣蝉那么喜欢你,你何必拒绝他……?”宣于静央说着,声音并不明晰。
辛垣焕微微停下,从唇角渗出无声的笑。
“长公子的意思是,希望臣答应?”
宣于静央没说话,辛垣焕继续追问道:“是这个意思吗……长公子?”
稳重的男子看着他低抑的睫毛,知道他不过是在口是心非地说些气话。
“臣对他,从来没有那样的想法。”辛垣焕疏离而静默地笑,笑容浅得若有若无,“所以虽心存愧疚,却必然不会答应。”
“那你会答应谁?”宣于静央说,“你看起来简直像是一辈子谁都不会答应。”
辛垣焕看着他隐藏在一半阴霾中的神情,有些怜惜地说道:“……对一个人,有时也是想要答应的……”接着,他又无奈地,自嘲般的笑了起来:“不能罢了。”
长公子眼睫微动。
“你到底……有没有真心喜欢过一个人?”宣于静央俄然出声问道。
他停顿须臾,然后说:“有。”
“谁?”
他凝眉不语。
这也是鸣蝉一直逼问着他,却始终不能从他嘴里挖出一个字的问题。
然而见宣于静央用灼人的眼神逼迫着,他终于淡淡开了口,但却说:“始终,还是不说的好。”
宣于静央从挑起的眼角勾出了忿然,旋即掷出了口:“你到底是在怕什么?”
辛垣焕静默地牵动了唇角。
“臣的确是在怕,”他神色疏离而沉重地说,“怕自己不能抽身而退。长公子,你与我都清楚,有些事情一旦有了开端,恐怕就是,万劫不复。”
“呵……早就有开端了,从前的那些,不是开端么?”温雅的男人紧紧颦着眉,却不觉从齿间流出了冷笑,且片刻不离地审视着他。
“那末,更应悬崖勒马。”他突然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从来克制自己的宣于静央,被他挑起了一种想要揪起他的衣襟将他痛骂一顿的冲动。
然而他依然竭力压制着心头的怒火,秀眉紧锁,银牙暗咬,手指止不住地轻颤。
辛垣焕看在眼里,心间虽有细细的一拧,但异常的神色却从脸上瞬息而去。
“长公子……”他音色甚低沉地说,“为臣这样的人伤心,不值得。已经过去了的,就不要再回忆了罢。”
“对你来说也许是过去了,”宣于静央忍不住问道,“可你以为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臣知道,长公子是个重感情的人……”
“知道……有什么用……?”他说着,不禁唇齿颤抖,连发音都含上了轻微的搐,“知道……你还不是……视我为无物……?”
猝然一点水光从他的眼角滑下,一瞬坠入了苦涩的心底。
只一滴泪,便足以激起涟漪。
辛垣焕注视着他眼角的那一道水痕,突然麻木了意识。
身体里有东西在抽动,莫可名状,难于压制。
那份感情从不曾死去,是故轻轻去触便会唤醒鲜活的意识。
鸣蝉的哭闹已经牵动了他的神经,已经让他不忍,如今,却又怎的撞上了这样的折磨。
宣于静央的泪水,他从来不想看到。
他不自觉地微微靠近了他一些,想要安慰他,却无更多表现。
宣于静央看着眼前的人,声音不稳地说:“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被占据身心,喜欢到毁了自己,以致于令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长公子……”他的心里泛着碎而尖锐的痛,不禁低声而唤。
“是不是?”
辛垣焕看着他濡湿的眼,以及那安静地渗出的泪水,静静回道:“……不,曾经差点,就被毁掉……”
宣于静央有些发怔地,并不相信地看着他。
然而辛垣焕说完,又兀自摇头,沉吟般说道:“不,应该说,在相遇之前就已经被毁了……”
宣于静央沉音许久,终不解地出言:“……什么意思?”
他寂寥而疏离地笑。
“长公子……”辛垣焕平静如一地问,“是不是已经开始恨臣了?”
宣于静央讶异地看着他。
他始终冷静地编织着言辞,将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洒在他身边:“假使长公子已经开始恨臣了的话,就说明,臣的决定是正确的。在这天下……”他停顿了半晌,方拾起淡漠的语言,续道:“任何人怨臣、恨臣,都无所谓,然而只有一个人不一样,即便是在这偌大的天地之间,也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他凝望着宣于静央玄黑的眼瞳,淡淡噙住唇角疏离的笑,念道:“长公子若恨得深,不妨现在就骂出来。把该骂的都骂了,把所有的恨意挥洒开了,让臣把该痛的一切全都痛尽。”他停顿了一下,眼帘漠然地阖了又开,然后复冷冷地笑:“从骨髓里抽出情志也好,从心底捅出血也罢,一并了结了。继续恨下去,只会令臣徒增心痛。你我走到如今,早已……落子无悔。”
宣于静央忍受不了他再次掷出的决绝的话。那些话听到最后,几近割裂了他的意识。
“你在说什么……你想说什么?!难道……你想告诉我你心里还是在意我的?!”他颤抖不已,不禁失声而唤,“还是说你想告诉我既便你心里有我,一切还是不能挽回?!”
辛垣焕正想出言,却听到紧闭的门外陡然传来了侍从的声音。
“有扰长公子、辛垣先生。鸣蝉情绪不定,望辛垣先生过去一趟。”
对话突然被冲断,辛垣焕听到那句话,怔怔地望了宣于静央一眼,俄然撩起衣裾起了身。
“我知道了,你且退下。”他向门外回了一声,而后回首道,“长公子,您现在需要冷静片刻,臣暂且失……”他正说着,却突然逢上了一个措置了走向的情节。
那时候,眼角噙着泪的宣于静央没说一句话,却蓦然起身,拥上前去从身后死死抱住了他。
辛垣焕霎时睁大了玄色的眼。
“长……公子。”他压着自己心中的惊异,回首,低声唤道。
宣于静央缄默不语。
辛垣焕看不见身后的他的神情,却感受得到他那抽搐般的呼吸和熟悉而单薄的体温。那些感触拢在肌肤上,温暖而又残酷。
“你是要……去抱着安慰流泪的他吗……?”宣于静央的眼泪,不再受任何抑制地渗了出来,被拍碎于眼睫之上,失重于眼角。他用难忍而痛苦的音调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为何从来无人……会在这时抱住我安慰我?”
心叶之间的痛突然混着逆导全身的苦涩麻痹了他的神经。
他死死地抱着他,用前所未有的力度阻止着他的前行。他从未抱他这样紧,好似一旦松手,便远隔千里,永世不再相见。
他在嫉妒,嫉妒一个没有任何过错的少年。即便知道他无辜,他却始终无法放过自己,灭不了妒火的焚烧,逃不出内心的困苦。
辛垣焕听到了将头枕在他肩上的他,啜泣的声音。
滚烫的泪水从宣于静央的颊侧滑下,濡湿了辛垣焕素白的衣。
酿着心头的一片疼痛,辛垣焕锁住眉峰,缓和了出言的音调,柔而沉地说:“长公子……臣只是去……”
然而他只是出言而未说完,宣于静央搂住他的手臂就不住地紧了又紧,令他霎时难以呼吸。
温雅的男子从断断续续的悲咽中抽发出听来平静,却字字忧戚的言辞。
“听好……不准去……”他说,“这是命令。说我自私也好……我不准……”
他的言语难以连缀,他的手臂牢牢地牵制着他的身体,阻止着他的前行。
“留下来陪我……”宣于静央的声音低而柔地在他耳畔轻轻晕开,带出难以自恃的悲愁。
“你只能陪我……听到没有……?”
从身后抱住他的贵公子扬起了眼睫含恨地望着他,被拥抱着的他回首时些微碰上了他的视线。
脸颊离得很近,呼吸匀散于彼此的脸庞。
辛垣焕讶异而哑然地端凝着他,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以前从未对他说过任性或是强制的话。
哪怕他每次入宫都在刻意回避,他也不会强令他留下。
而如今,眼前那个目光倏地变得狠戾的携着泪光的公子,咬着发音,一字一字地说:“你若离开这间屋子,我就……”但他尚未说完,却忽而一蹙眉一闭眼,眼泪又不止地漫出了眼眶。他用濒临崩溃似的声音,颤抖着在他耳边说道:“我不准你……去碰其他任何人……哪怕你心里没我,我也不准……只要我活着……只要我还活着……我已经……受不了了……”
第73章:躁雨(二)
彼此的心都跳得很快,情感揪在一起,血脉的贲张狂躁着悲痛的思想。
门外的雨不厌其烦地洗刷着天地间的尘滓。
紫色的闪电在天边绽开了形态,屋中的光明了一阵又猝然暗下,继而穿透了云层的是一阵沉闷的雷响。
辛垣焕默默回眼望了他许久,宣于静央扬起眼角,咬着朱曱唇满目忧戚地看着他。
泪水平静地淌,不似天地间噪杂而纷乱的雨。
辛垣焕的心被捆绑着,许久不曾舒缓。他渐渐低下了眼睫,轻缓而平静地说道:“既然长公子不愿臣去,那么就不去了罢……只是请长公子,不要再……”
他说着轻轻拨开他绊住自己的手,颦眉回身,深深地凝视着他,用手温柔地抹上了他的眼角。
辛垣焕眼底那深蓝色的忧郁,凄清得犹如枯石上独自爬过的一轮秋草。
怜惜之情,满目可掇。
宣于静央浸在水色中的眸子方移向他伸到面庞上的手指,又游到了他靠得很近的脸颊上。
对方难得的温柔令他心痛。
气氛似乎就这样缓和了下来,没有了尖锐的锋芒,没有将心叶冲击得残缺的言辞。
指尖的轻柔突然给了他莫大的温暖。
然而,良久,长公子渐渐化开了朱色的唇角,问道:“这种温柔……你可持续到何时?”
“嗯……?”辛垣焕不解地看着他。
“如从前一般,一到明日便灰飞烟灭吗……?还是说,片刻之后,便又会变回原来模样……?”
他突然理解了他的意思,手指微微停在了他的泪眼边上。
“……我说对了?”宣于静央谑然地撩起了一边唇角,眼中含泪地看着他。
辛垣焕收回了手,没有说话。
“这是你逼我明白的道理,辛垣焕,”宣于静央咬住苍白的唇角,说,“你对我的感情,只存在于你头脑发昏之时……尚未清醒之前。”
“我已经不奢望……你能给我什么了……”长公子狠狠地将视线锁在他身上,最后带着恨意,咂唇而道,“所以,我自己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