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珀微笑着,用食指干脆利落的指向了地面。
岩温仍旧是面无表情,趴下去就把荔枝衔起来吃掉了。
正当此时,段家那位一只手的副官长,叼着小半截雪茄翩然而来。
副官长和这家中所有的人一样,也早换做了便装打扮。他虽然落了残疾,右边手臂在肘部齐断,然而花心不死,仍旧时常出去风流。此刻他站在了段珀面前,右边残臂夹了一封信,左手取下口中雪茄,喷云吐雾的笑道:“老虎少爷,北京何先生又来信了。”
寂寞的段珀立刻来了兴致,一挺身坐了起来:“念!”
副官长转身把那小半截雪茄交到了后方仆人手中,然后自己——没找到可以落座的地方,蹲着又太累——只好是单腿跪在了躺椅一旁。抽出信封送到嘴边咬住,他用牙齿撕开封口,而后抽出信瓤,单手展开,读了起来。
段珀微微向副官长探过了头去,垂着眼帘认真聆听,末了就得知万里之外的何建国新近离婚了。
何建国用犀利的笔法,在信中大肆谩骂的自己的前妻以及岳父,顺带着把岳母也编排了一顿。他仿佛是在现实生活中心灵很受压抑,所以在对异国老虎敞开心扉倾诉之时,就表现的异常恶毒。段珀从无数封来信中大概得知了对方的婚姻情形,真没觉着何太太有什么错处,不过何建国在信中磨牙霍霍,表示要写匿名信状告老岳父,提前结束对方的政治生涯,并且还打算四处造谣生事,让前妻也别想再找到如意郎君!
段珀知道何建国对自己好像有一种“倾诉欲”,有一说一,完全袒露真实面目。不过这真实面目日益丑陋,并且丑化的速度在明显加快,所以在皱着眉头听完这封信,他起身走向房内,让副官长立刻替自己写一封回信。
段珀和副官长围着一张白色方桌相对而坐。副官长的面前已经摆好了纸笔,而段珀歪着脑袋眨巴眨巴眼睛,字斟句酌的口述道:“何建国,你可真坏呀!”
副官长低下头,开始奋笔疾书。
段珀说完这一句,扭头望向窗外,思索了好一阵子,最后才继续说道:“我看你现在有些变态,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了?你要是在北京不高兴,就来仰光吧,我们现在不打仗了,天天闲着,很好。”
副官长将段珀那语言略作润色,工整写好,随即抬头问道:“就这么几句?”
段珀真是没什么话可说,思来想去的,他又补充了两句:“爸爸带着坤信去海滨了,我在家里吃荔枝。你身体好吗?”
然后他点了点头,仿佛是对自己最后这一句问候很觉满意。从副官长手中接过纸笔,他在信笺下方签了名字——老虎。
副官长把何建国的来信放到了一只专用的信匣子里,而后带着回信告辞离去。而段珀的心情有所好转,这回再出门,就对着岩温一扑而上,又把嘴凑到对方的耳边大喊一声:“啊!”
岩温被他这一嗓子震的一哆嗦,不过知道段珀这是高兴了,便大着胆子放下了手中这一盘荔枝,扭头望向了段珀。
他们都已经过了少年的年纪,可是统一的身材颀长,四肢纤细柔韧,所以看起来仍旧带着几丝少年气息。段珀睁着乌溜溜的黑眼睛凝望岩温,长睫毛扑撒开来,投下的阴影隐约凹陷了眼窝。
岩温的皮肤黝黑放光,紧绷着散发出热量。他讲的是泰国礼仪,脸上永远刮的干干净净,一头短发也用发蜡打理的油光水滑。段珀低头在他的光胳膊上咬了一口:“小黑炭,吃了你!”
岩温疼的吸了一口凉气,然而心安理得。他总觉得自己是属于段珀的——将军把自己送给了老虎少爷,这是莫大的恩宠,莫大的荣幸!
小心翼翼的开了口,他怯生生的作出要求:“老虎,我想抱抱你。”
段珀扶着他的肩膀站起来,不让他抱。仰望天际叹了一口气,他想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呢?爸爸带着坤信去海边,一定乐疯了!
幼小老虎的灵魂在他那成年的躯壳中东奔西突,他长叹一声,忧伤失落,妒火中烧。
双手合什举到眉心,他在心中苦痛的祷告:“佛爷啊,让海里的螃蟹夹死坤信吧!”
这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过来,段珀睁眼一瞧,就见快乐穿着短衣短裤,大汗淋漓的颠颠跑来,又很兴奋似的大声嚷道:“老虎,将军和坤信回来啦!”
老虎一听这话,立刻就瞪了眼睛:“回来就回来了,有什么了不得的?坤信都不理你,你还总是厚着脸皮去找他玩,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快乐一见形势不对,立刻就在院内一丛龙竹后面停了脚步:“我才没有喜欢坤信,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老虎,那你带我去找开心吧!开心不肯去上学,爸爸总打他,我要去安慰开心!”
他现在也把张启星喊做“爸爸”,不过毫无感情,仿佛这位张叔叔的名字就叫“爸爸”。他的亲人只有一位老虎,老虎有时候像他的爸爸,有时候像他的哥哥,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辈分,而且偶尔还会发点小脾气。
段珀一听这话,心中略略舒服了一点,感觉己方阵地还没有彻底沦陷。站在原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他思忖着答道:“明天带你去看开心,今天我有些头疼,不想出门。”
快乐听闻此言,立刻从龙竹后方闪身而出,胖嘟嘟的走过来抱住了段珀的大腿,又仿佛很痛心似的施展他的安慰大法:“噢……老虎好可怜!”
段珀弯下腰,用他的细胳膊抱起了沉甸甸的快乐。快乐顺势搂住段珀的脖子,又漠然的看了蹲在一旁的岩温一眼——尽管他只有五岁,但是已经学会了狗眼看人低。他不喜欢张家的“爸爸”,也十分畏惧段家的“将军”;唯独出自本能似的和段珀最亲近。段宅目前已经分成东西两部,东边是老虎的地盘,西边是将军的地盘。而在东边地盘上,快乐的地位和坤信是齐平的!
所以他除了讨好段珀之外,只肯再对副官长拍拍马屁。至于岩温,狼狗似的东西,又从来不肯主动陪他玩,他才懒得理睬对方呢!
——END——
番外二:好奇的快乐
坤信并没有如段珀所愿,被海螃蟹夹死,他只是很疲惫,一路在段提沙的怀抱中瞌睡不止。
段提沙在家中院内下了汽车,一步一步走的小心翼翼——他现在腿脚已经不大灵便了,生怕一个趔趄,会摔了孙子。坤信撅着屁股坐在爷爷那粗壮的手臂上,睡的披头散发、天昏地暗。段提沙每走两步便低头看看孙子,就见对方那相貌虽然很像老虎,但因有着泰国血统,所以和纯粹的中国人还不大一样。
长长的睫毛阖下来,坤信微微蹙起眉头,精致的嘴唇好似嫣红润泽的小花瓣,两边嘴角向上翘着,只要不哭,就永远是似笑非笑。段提沙很爱他,偷偷的低头去亲他的头发。正是得意之际,他忽觉眼前白光一闪,抬头望时,正好看到穿着白衣白裤的段珀站在斜前方,正作势转身要走。
“哈!”他惊喜的大叫一声,心中那满溢的爱意立刻泼洒了出来:“臭老虎!你往哪里跑?”
坤信被他这一嗓子震醒了,半睁着眼睛抬起头,张开小嘴很不耐烦的“哦咿”了一声。而段提沙眼看着儿子气色不善,连忙把坤信交到前方副官长的手中,自己则是晃动着高大胖壮的沉重身躯,摇摇摆摆的追向了段珀。
段提沙发现儿子的性情越来越乖张了,嫉妒心强到了让他招架不住的程度。不过他宁愿在儿子与孙子之间焦头烂额,也不想段珀硬了翅膀自有生活——都是他的,他想,无论大老虎还是小坤信,都是他的!只要他在这世上活一天,就谁都别想跑!
从后方一把搂住段珀,他笑嘻嘻的探头去咬儿子的耳朵:“老虎,爸爸好想你呀!”
段珀还想继续向前走,然而段提沙本来就是个彪形大汉,新近又发了福,如此合身扑上来时,任你是天王老子还是伏地罗汉,都休想轻易逃脱。在父亲的怀抱里挣扎了一下,他侧过脸来怒道:“海边不是很好玩吗?”
段提沙回头看了一眼,见副官长已经把坤信抱走了,便压低声音笑道:“老虎,爸爸很后悔,应该带你去的。坤信的胆子太小啦,看到海星都会被吓哭,我被他吵的非常头痛呀!”
段珀听出他是在虚与委蛇,越发愤慨,声震屋宇的大喝一声:“收起你这一套吧!难道我是傻瓜吗?!”
他这一嗓子非常的宏亮,声音遥遥传出去,连大门口的看门狗们都受了影响,此起彼伏的狂吠起来。
而段提沙察言观色,发现儿子是真动气了,便立刻做出补救,笑嘻嘻的拉扯儿子进房去。
段提沙使尽浑身解数的去哄段珀,貌似伏低做小,其实心中窃喜。而在这个空当,无所事事的快乐在得知坤信回来之后,那心里就像长了草一般,乱的坐不住——家里就只有他和坤信两个小孩子,他真是万分的想要和对方交个朋友,但是坤信行踪神秘,总是和将军在一起,让他勾搭不上。在得知老虎在向将军发火之后,他鼓足勇气,像一名小探险家一样,攥着几颗巧克力糖上了路,偷偷摸摸的向“西边”行进而去。
快乐像个小贼似的,躲躲闪闪的走近了坤信的房间。偏巧两名保姆推门出来,显然是已经安顿了坤信;而快乐就趁着这个时机,飞快的溜了进去。
坤信被保姆用洁净毛巾略擦了擦身体,又换上了一身鹅黄色的真丝短衣。侧身躺在柔软的小床上,他迷迷糊糊的要睡不睡,同时不由自主的就翻身换成俯趴的姿势,小屁股也很自然的撅了起来。
快乐觉得坤信这样子很好玩,就在小床前蹲了下去,用两只手扒着床沿,只露出一双眼睛凝视对方。坤信也觉出了有人进门,半睁眼睛看清那是快乐,便不感兴趣的把眼睛彻底闭上了。
房内安静片刻,快乐忍不住开口问道:“坤信,海边好不好玩啊?”
坤信似睡非睡的,不理他。
快乐没有等到回答,就讪讪的站起来,伸手去摸坤信的长发,又揪住一绺轻轻的揪扯:“老虎说海边有很大很大的螃蟹,排成一队横着走路,是真的吗?”
坤信抬手把头上的乱发全拨到了前方,乱糟糟的挡住了脸,仍旧是不出声。
快乐实在是想和坤信游戏。试探着在对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他厚着脸皮又问:“坤信,你吃不吃巧克力?”
这回,坤信那小屁股摇摇欲坠的摇晃了两下,随后“啪嗒”一声翻身侧卧,背对了快乐。
坤信总是不说话,这让快乐产生错觉,认为对方是个成了精的洋娃娃。将手中的巧克力糖掖到了对方的枕头下面,他绕过小床跑到坤信面前,踮着脚凑上去,伸手抱了对方一下。
然后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所以蹑手蹑脚的扭头就跑。坤信这回“咭”的哼唧了一声,可是仍然没有动,大概是真的很想睡。
当晚,快乐在饭桌上问段珀:“老虎,坤信会说话吗?”
段珀正在吃咖喱饭,一边吃一边答道:“当然会。”
快乐想了想,又问:“坤信是女孩子吗?”
段珀对于这个话题毫无兴趣:“不是。”
快乐觉得坤信很神秘:“那坤信也有小鸡鸡吗?”
段珀这回只一点头。
“坤信为什么总是在睡觉?”
段珀微微一摇头,表示不知道。
“坤信吃饭吗?”
段珀打了个饱嗝,用一柄钢制勺子指向快乐:“再问,我就把你送到将军那里去!”
快乐受到威胁,立刻就闭嘴了。沉默片刻后,他又补救似的喃喃说道:“我不去,我不喜欢将军,我喜欢老虎。”
第二天下午,快乐从段珀那里得到了出门的许可,被司机用汽车送去了张启星家。张启星中午出门回缅北司令部去了,临走之前忙里偷闲,还把这儿子胖揍了一顿。开心愤怒的长久哭泣,在看到快乐之后,越发嚎啕的厉害了。
快乐给开心擦眼泪,又去拍他的后背。开心大声哭道:“爸爸现在喜欢小弟弟,不要我了!”
快乐出了主意:“你到我家里去吧,老虎从来不打我!”
开心鼻青脸肿,坐在石头台阶上哭的热气腾腾:“我不去!我是张家大少,等爸爸死了,这个家就是我的了!呜呜……等我长大了,就去杀了小弟弟!”
快乐围着开心走了一圈,无计可施,索性蹲在一旁转移了话题:“开心,我家里有一个很漂亮的娃娃,是活的,在将军那里。明天我让老虎接你去,我们去看那个娃娃好不好?将军不让别人碰他,但是我们可以悄悄的去,你还可以摸一摸他呢!”
开心没听明白快乐这一番描述。扭头对兄弟困惑的眨巴眨巴泪眼,他随即又嚎了起来:“呜呜呜……等爸爸一死,我就去杀了那个小崽子!”
——END——
番外三:单方面情感
快乐爬到大床上,撅着屁股跪趴到了段珀身边:“老虎老虎,明天你派汽车,去接开心过来好不好?”
段珀闭着眼睛反问道:“你昨天不是见过开心了吗?”
快乐本是在效仿坤信的睡姿,不过他现在一身的肉,腰粗肚皮鼓,如此蜷成一团,感觉甚是不适:“开心被爸爸打了,爸爸有二少,就不要开心了,他好可怜呢!”
段珀蹬了蹬腿——岩温正坐在床尾,为他按摩小腿上的旧伤。睁开眼睛望向快乐,他越看这孩子越像张启明,于是心情渐渐变得哀而不伤起来:“那好吧!”
快乐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歪身倒在床上伸展了身体,又舒服的长出了一口气。不言不语的把下巴抵到了段珀的胸口处,他觉得自己有无数个疑问要发出:“老虎,坤信长大了,是不是就变成你啦?”
段珀有些犯困,回答之前先打了个哈欠:“也许吧!”
快乐侧过脸来凝视了段珀——虽然他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不过也已经很能分清美丑了。旁人以为他这样的小东西都是混沌无知的,其实他满腹心思,已经很有思想。
快乐觉得老虎很美,坤信更美,岩温就马马虎虎,副官长也还可以,只是少了一只手,爸爸的发型不好看,将军最老最丑最凶恶。至于开心——他也说不出开心的相貌应该算几等,反正开心目前看起来,和他几乎就是一模一样。
快乐思及至此,忽然觉得自己很喜欢老虎,心中油然生起了拍马屁的欲望。伸出小手摸了摸段珀的脸蛋,他老气横秋的叹道:“老虎,你要多吃饭,你都瘦啦!”然后他点点头,仿佛对自己的言辞做出了肯定:“我很心疼的!”
段珀抓住他的小手咬了一口,心里恍恍惚惚的,总觉着时光倒流,身上的这个孩子乃是八岁的小张启明。
不过八岁的小张启明可从来没有这么多贱兮兮的屁话!
段珀正在床上浮想联翩,忽有卫士敲响房门,说是有客人来。段珀早对此事有所预料,此刻便一翻身坐起来,伸腿穿上拖鞋就往外走。岩温不声不响的,随即跟上。
快乐光着脚丫坐在床上,心中感到十分失落——他知道老虎是要有大人的事要去处理,和自己并无关系,他对此也毫无兴趣;不过开心就不一样,开心成天提醒自己是“张家大少”,爸爸和旁人商讨任何事情,开心都要伸着耳朵倾听一番。
快乐对于自己喜欢的人,是很愿意进行一番模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