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自闻你在枫关大败匈奴,又辗战西川,不费一兵一卒收服全境。”韩沧海笑道:“小舅就知道,只要从旁协助,为你打下京城,旁的事都不须再操心了。”
李庆成又道:“那如果我是个废物,小舅就不怕被人指指点点,说你挟天子以令群臣么?”
韩沧海随口道:“千秋功过,随人评说。”
二人互相注视良久,俱是会心一笑。
“方皇后那信上具体说的什么?”李庆成想了想,终于找到话题的突破口。
韩沧海不以为然道:“没细看,来使是交给何进的,转手便烧了。”
李庆成眯起眼,含糊道:“何进从前与方家有交情是么?你告诉我的。”
韩沧海瞥了李庆成一眼。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韩沧海如是说。
李庆成没办法了,正在寻思要不要将日前那名唤疾风的驯狼人让韩沧海看看,又怕证据不凿,韩沧海反而难以定夺。
李庆成舔了下嘴唇,万一何进想谋害韩沧海,会用什么方式呢?
韩沧海武功已臻化境,黑甲军又忠心耿耿,何进能使什么招数?李庆成思考间,韩沧海又蘸了口中津液,推开一页书,李庆成朦朦胧胧地察觉了什么。
正在此时,韩沧海头也不抬道:“说到用人,小舅有一事问你。”
李庆成脑中想事,未回过神来,随口道:“哦,今天谢谢小舅了。”
李庆成指的是他与方青余、张慕切磋时说的那话,韩沧海心系外甥,终究不放心,逐一试过两名侍卫武技,听到他与张慕说的那番话时,李庆成心内还是挺感动的。
孰料韩沧海蹙眉道:“你就快当天子了,庆成,人君岂可对臣子说一个‘谢’字?”
李庆成忙自心神一敛,笑道:“小舅说得对。”
多年前亲父李谋也曾经说过,如今韩沧海旧事重提,又道:“小舅知你心内感激张、方二人,毕竟一朝落魄,蒙臣不弃,一路护主乃是大忠,你成全自己的基业,也成全他们的一世忠名,我听你唤‘慕哥’‘青哥’,想必便是因此。”
“但臣子为君尽忠,乃是古往今来的天经地义,他二人是否会恃宠生骄,此不提。来日你登基称帝后,又该如何自处?何尝有常常对臣子说‘谢’的帝君?”
“况且你身系天下,为你做事,便是为百姓做事,尽忠于你便是尽忠于天下,也是尽忠于他们自己,男儿顶天立地,理应为苍生谋福祉,守护天子乃是报效国家,等同于报效天下,成全他们自己。何来谢字之言?!”
李庆成道:“是。”同时想到方青余还在门外听着,不知他尴尬不。
韩沧海又道:“你的基业,是自己挣下来的,本不必如此折节谦卑,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能臣送你,恭恭敬敬交到你手中,你也得假装是自己挣来的。否则事事表现得依赖慕哥,青哥,小舅,此例一开,难保来日又有数不清的能臣令你‘仰慕’,如此依恋两个侍卫,看在文武百官眼中,像什么样子?”
韩沧海说到此处,特地加重了语调,李庆成明白了,自己对方青余的依恋,韩沧海只是一瞥便察言观色,心中早知。
他在告诫自己,也在告诫门外的方青余不得恃宠而骄,也不得居功自傲。
“徒惹祸心,不智之至。”韩沧海淡淡道:“这就从小舅的身上,练习点当皇帝的样子罢。”
李庆成冷冷道:“韩爱卿教训得是,朕明白了。”
韩沧海赞许点头,李庆成蓦然又爆出一阵抽风般的大笑,笑得东倒西歪。
韩沧海苦笑摇头,又翻过一页书。
李庆成已把先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忽又闻书房外有兵士回报。
“殿下,将军,何功曹在江州府上等候,说有要事求见。”
韩沧海道:“传何进过来。”
李庆成暗道不好,疾风还关在府上,万一听见何进声音一声吼,事情便难以善后,忙道:“小舅你去罢,我想去睡会儿,醒了过去寻你。”
韩沧海略一沉吟,便道:“快能整军出发了,你空了到府上来,小舅有一计策,说不定能轻易打下京城。”
李庆成点了点头,韩沧海便起身前去江州府议事。
李庆成在书房内坐了片刻,总觉得先前还有什么事没想明白。越想越乱,只得起身出去走走。
推开书房门,张慕在左,方青余在右,二人守在外头。
张慕已面壁完了,不知何时过来的。
李庆成瞥了二人一眼,盯着方青余,揶揄道:“听见了么?徒惹祸心,不智至极。”
张慕没吭声,方青余却笑道:“臣就是条呼来唤去的狗,绝不敢暗藏祸心,殿下英明,用不着的时候,给臣个痛快就行。”
李庆成摇头好笑,见海东青站在长廊下,若有所思地望着外面毒日头出神,遂道:“儿子,你也有心事?”
海东青咕咕地叫,跳开一步。
李庆成负手于背,跟在海东青身后一跳一跳,沉吟不语。
刚刚和韩沧海谈话时,仿佛是某个动作,令他想到了什么呢?无奈事情实在太多,短短半个时辰内说了太多事,导致他几乎没空遐想。
正跳到走廊尽头,要转身跳回来时,忽有名兵士进来。
“启禀殿下,何进大人命末将前来,将韩将军的军册带过江州府去,点兵有用。”
不说还好,一说时李庆成听到“何进”二字,便即心内一惊,想道那封沾手即死的毒信,又想到军册。
“在这等。”李庆成冷冷道,旋即一阵风般回了书房,用擦笔的宣纸包着手举起书,对着窗外日光端详。
看不出异状,不给又不行,陡令何进起疑。
李庆成哗啦啦翻开书页,找到其中粘连的两页,将那两页边角撕了块,又吹响鹰哨,海东青飞了进来。
李庆成握着海东青的爪子,在书封上刮了数下,选几页抓破些,抖干净,又把它的爪子按在砚台上,抓来抓去,把书弄得乱七八糟。
海东青莫名其妙,也不挣扎,便任由李庆成摆布。
李庆成把纸屑包上收好,带着书出去,说:“去回报何大人,方才没看住鹰,书房内被一阵折腾。破了些。”
那兵士道:“不妨,殿下稍安,末将这就去回报。”
兵士把书取走了,李庆成把纸包收着,犹如怀里揣了一团火,心里怦怦地跳,说不出的害怕。
“江州有你的手下么?”李庆成问:“慕哥?”
张慕沉默不答。
方青余道:“你怀疑何进在书上下毒?”
李庆成眯起眼道:“万一是慢性毒,这些年里小舅说不定已慢慢中毒了……希望我猜错了。”
张慕终于开口道:“让儿子带回汀城去,寻汤婆。”
“太远了。”李庆成摇头道。
此去西川近千里路,一来一回,纵是海东青也得三天,不定顷刻有变,如何是好?
正没主意时,门房忽来报:“启禀殿下,有一女子在门外等候,说是带来了方大人吩咐去配的药。”
52.断肠酒
李庆成欣然道:“娥娘,我碰上件事,正没主意你就来了,可见老天爷助我。”
娥娘笑道:“殿下说笑话了,殿下有天命在身,冥冥之中自有护佑。这才半年不见,殿下又变了个人似的,越看越精神了。”
下人摆了一案,李庆成让座,娥娘一身风尘仆仆便坐了,解下个背后包袱,看了李庆成背后站着的张慕一眼。
张慕什么也没有说,反倒是方青余道:“醉生梦死配出来了?”
娥娘心中忐忑,答:“配出来了,可这药……”
“不忙。”李庆成道:“药的事押后再提,请你帮我先看看这物事。”
李庆成解开装着碎书页的小包,以手托着交给娥娘。
娥娘头发散乱,满脸尘土,显是自东海归来便未曾歇得片刻,将手在衣襟上揩拭,抽一根银针轻刺,戳起一片碎书页,对着日光端详。
“带毒么?”李庆成道。
娥娘从随身药囊中配了些粉,不安道:“找殿下要一杯井水。”
方青余马上去打了水来,娥娘将药粉调开,滴在书页上,药水红,书页黄,浸下去后赫然变得几近无色。
“带毒,是么?”李庆成道。
娥娘神色凝重,最后点了点头。
李庆成深深吸了口气。
娥娘解开包袱,把数个药碟,几种药粉拌匀,李庆成知道她需要时间,遂起身走出厅去,方青余跟着,张慕仍站在厅里,注视娥娘的一举一动。
长廊下,草木欣欣向荣,鸢尾竹在夏日的风中沙沙响。
李庆成负手走进竹林里,方青余在身后道:“证据确凿了,你打算怎么对付何进?”
李庆成摇头道:“我不知道。”
方青余又道:“那厮手无缚鸡之力,只会下毒,我去杀了他罢。”
李庆成沉默不语,握着一棵竹子摇了摇。
“那不重要。”李庆成道:“小舅若知道了,定会难过得很,容我再仔细想想。”
方青余:“是不是得给娥娘说一声,她还不知你已把从前的事都想起来了。”
李庆成回身看了方青余一眼,目光带着温和与欣然之色:“我想没想起来,这很重要么?”
方青余沉默了。
“你怎么也哑巴了?”李庆成道。
方青余开口道:“你喜欢哑巴,我便只好当哑巴了。”
李庆成答:“你又知道我喜欢哑巴?。”
李庆成长叹一声,比起韩沧海的事,这杯酒更难办,那毒总有解决的时候,张慕这事,却一辈子也难以解决。
他忽然问:“我从前喜欢哑巴?”
方青余哂道:“自然,你喜欢得要死要活,与他同床共寝,凡事都听他的……”
李庆成脸上泛起尴尬的红,问:“有这回事?”
方青余叹道:“你还是没想起来。”
李庆成道:“我只依稀想起一些,脑子里乱得很……我确实对他……嗯,有点牵肠挂肚的。”
方青余率直道:“所以隐约觉得,这人喜欢过。”
李庆成瞳中映出满院青竹:“现在还喜欢着。”
张慕给他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个人似乎从相识起,生命就与他的连在了一处,他的确想起了许多事。
西川的马车里,张慕那缺了半的玉璜。
闻钟山上,月明山岭的对决,以及那句认真的“我叫张慕成”。
枫水化冰的刹那,绵延千里的清响,以及那个吻。
京师至枫关的漫漫长路,满天飞雪以及蜷缩在张慕怀中的熟悉感,安全感。
方青余自在一哂:“我可瞧不出来你还念着他。”
“我是来兴兵复国的,不是来谈情说爱的。”李庆成如是道:“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厅内:
娥娘埋头在药碟内磨着丹砂粉。
张慕:“药呢。”
娥娘低声道:“在这儿,但药丸太霸道……不像你们想的那般。”
张慕:“说。”
娥娘叹了口气:“东海药门里有个传说,醉生梦死是某一任门主得的古方,门主恋上一寻常人,遂按着古方制出这枚药丸。彼此服下后约好三生三世,来生再恋,将前事铭心刻骨地记在心里,下辈子仍会记得。”
张慕在一刹那略有些动容。
娥娘抬头看着张慕,缓缓道:“这药丸吃下去,不止能将今生的回忆尽数想清楚,来生还将记得上辈子的事。鹰主,这可不是玩儿的。”
张慕:“是长生不老药。”
娥娘无奈道:“若这么说,倒也说得通,我还打听到个消息,方青余的母舅家世代执掌药阁,便是用这药丸续的记忆。你说若让他服下,来生他还记得,这辈子他是个皇帝,万一又托生寻常人家,这不造孽得很么?”
张慕没有回答,娥娘又道:“鹰哥儿,我是女人家的心思,也不知怎么劝你,但你这又是何苦呢?你一心一意地待他,待他哪天坐上龙椅,还能像今天一般与你亲近么?”
张慕道:“你不懂,娥娘,说爱就爱与说恨就恨都是一般的难,我办不到,你已说过许多次了,此事不必再提。”
娥娘叹了口气:“那你仔细想想罢,鹰哥儿,当年那皇帝对咱们老庄主是怎么说的?那天娥娘在,你也在,李谋亲口说,这花花江山,有一半是张家的,更取了两半玉璜,其中一半亲手交给你,许你一个大将军的位置。让你守护他儿子一生。”
“谁知道一眨眼就全变了,山庄被火烧了,你一路跋涉上京,那皇帝不过就予你一个侍卫的名分,鹰哥儿,你可得想清楚,坐在龙椅上的人,总是说翻脸就翻脸的……”
“娥娘?”李庆成的声音响起。
娥娘心内一凛,险些打翻了药碟。张慕神色陡变,先前一颗心都在醉生梦死上,竟是未曾注意到李庆成已在厅外拐角处站着。
李庆成笑吟吟地进来,问:“知道是什么毒了?”
娥娘道:“是,回禀殿下,是一种慢性毒。”
李庆成欣然点头,闭眼思索片刻,而后又道:“当年慕哥当个太子侍卫是有原因的,父皇退位后,即位的人是我,慕哥看着我长大,不能比旁的人再亲近了。”
“所以待我登基后封予他大将军之职,比起父皇口中说出来,更作得数。”李庆成解释道:“我这人从来不翻脸,记恩不记仇,你别朝心里去。”
娥娘骇得脸色发白,不住道:“是,是……”
李庆成又看了张慕一眼,笑道:“慕哥,你也别朝心里去。”
张慕静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
李庆成在案便坐下:“详细说说,是什么毒?”
娥娘稍敛心神,详细说了,何进给韩沧海下的毒并非谋害性命的慢性毒药,而是日久天长,废去韩沧海武功,这毒潜伏于体内,若无引子,将一世不发。
然而若得了引子,这毒便会散去满身功力,令其全身乏力,成为普通人,乃至四肢脉络再无法习武。
李庆成若有所思点头。
“你去歇着罢,也别太累了。”李庆成道:“引子是什么?”
娥娘道:“是一种西域产的五瓣红花。”
李庆成问:“你身上有么?”
娥娘摇头:“这方子也是药门传下来的。”
李庆成收了琐物,坐在厅上发呆,娥娘心神不定地告退。
李庆成道:“都退下罢。”
方青余走了,张慕仍站着,李庆成抬眼瞥他,张慕忽地一撩袍襟,单膝跪下:“慕哥求你一件事。”
李庆成道:“怎么了?起来。”
张慕:“求殿下赦娥娘一命。”
李庆成哭笑不得道:“我不会杀她,你起来。”
张慕缓缓起身,表情十分迷茫,李庆成道:“我绝不杀她,你若不信,明天让她走就是了。”
张慕这才放心点头。李庆成看了那小包袱一会,将桌上东西全收拾了,起身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