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下午,李庆成一直呆在房里,也不出来。
傍晚时房中传令——一壶酒,两个杯。
李庆成一直在房里安静坐着,桌上摆满了从西川带来的所有物事,剑,甲,书,同心结,玉璜,甚至张慕的匣子。
他挨个看了很久,几乎把从前的事都想起来了,然而还有一事,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对张慕的感情,他彻底忘了。
他在这些东西的见证下,缓缓忆起了每一件事,事无巨细,那夜京城的大火,太液池冰凉的水,水道中幽深而久远的黑暗,西川的那一场大雨,岐黄堂的药香,冰封的寒江……
枫关五万人鏖战,郎桓城的夜逃,西川孙家的万盏花灯,绞尽脑汁,李庆成把能想的都想到了,却想不起他对张慕的感情。
唯一给他以触动的,只有月夜下的一句:“因为我叫张慕成。”
但那句话除了带给他些微的感动以外,再找不到丝毫多余的情绪。
然而铺天盖地,足以掀翻沧海与夷平群山的回忆朝他卷来,每一件事都在告诉他,这名哑侍卫为他做了很多,多到他的生命几乎无法承受,唯一的补偿就是把自己给他。
李庆成甚至怀疑那夜的翻云覆雨是一场梦。
他旋开那盒良宵膏,凑到鼻前闻了闻,脸颊上现出淡淡的绯红,继而把它盖上,放回去,一下午便坐着发呆。
黄昏时分,李庆成拧开娥娘带来的玉瓶,里面一共有四枚药丸。
李庆成沉默地斟了两杯酒,把两枚化在杯里。
“慕哥。”李庆成道。
张慕推门进来,一瞥间,李庆成看到方青余远远站在院外的竹林下,青衫与鸢尾竹相映,有种说不出的寂寥与落寞。
张慕反手关上门,将方青余关在如血的黄昏之中。
夕阳的光线从窗格外洒入,房中阴暗而静谧,李庆成的身影一半迎着光,一半隐在黑暗里,开口道:“过来坐。”
张慕坐下了,看着案上的酒。
李庆成伸出手指,抚上张慕的脸,他英俊的侧脸上那道红色的灼痕平添帅气,双唇轮廓分明犹如石凿的锋斧,两眼深邃带着一丝绝望。
“慕哥,我把你的庆成给弄丢了。”李庆成道。
张慕没有答话。
李庆成说:“我把那些事都想起来了,唯独对你的仰慕,我想不起来。醉生梦死,咱们一人一杯,若这辈子再想不起来,咱们好好地当君臣,这些事,都留待下辈子罢。”
李庆成说完看着张慕的双眼,端起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醉生梦死入喉,犹如一味断肠的毒酒,苦得难以言喻,李庆成紧紧抿着唇,刹那间脑中一声巨响,犹若雷霆。
西川葭城,鹰羽山庄。
“走水了——!”
漫山敲起惊锣,张慕仓皇喝道:“别慌——!都到后山的院里去!”
秋高物燥,那场火突如其来,于狂风中席卷了整个鹰羽山庄,幼时的李庆成放声大叫,抱膝缩在楼台的三层走廊处。
大屋被压得崩垮,轰一声三层高楼木柱折溃,惊天动地的倒了下来,李庆成仅五岁,抱着栏杆,随着整座倒塌的高楼斜斜坠落。
一道灰影从山路尽头飞掠而来。
下一刻,眼前一片黑暗。
燃烧的灰烬与火星飞来飞去,男人的闷哼声在黑暗里传来。
少年时的张慕以肩抵着垮下来的铜门与木柱,单膝跪地,艰难地在废墟中撑起一个狭小的空间,身下保护着五岁的李庆成。
抬头时,一双深邃发亮的眼眸注视着他。
张慕咬牙道:“别……怕,是我。”
李庆成竭力辨认那张满是黑灰的脸,问:“谁?”
张慕:“我,张慕成。”
火星爆出最后的脆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火海中温柔地迸开,那声音与漫漫冰河裂冻之声如出一辙,令李庆成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他睁开眼,注视着张慕,嘴唇动了动。
李庆成:“张慕成。”
“我不喝。”张慕答道。
刹那间张慕的声音犹如当头劈下的无名刀,刀锋将一切回忆扫得粉碎。
“为什么。”李庆成眼中炽热的情感化为难以置信的绝望,继而是隐约抑制的愤怒。
张慕缓缓摇头:“我不想喝,这辈子够了,我不要下辈子”
李庆成看着张慕,房内一片死寂般的静谧。
房门被拉开。
李庆成冷漠地说:“我都想起来了,张慕成,你为什么不喝。”
张慕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我不想喝。”张慕最终道。
方青余看着二人,继而小声道:“庆成?”
李庆成与张慕都没有说话,在那悠长的静谧中犹如两座木雕。
“他不喝我喝,总有人愿为你生生世世,虽然你不一定看得上。”方青余如是说。
李庆成的声音平静而不现喜怒:“那你喝就是,又没人拦着你。”
方青余拾起另一个酒杯,饮尽,潇洒一亮杯底,转身离去。
53.夺命笺
李庆成把剩下的两枚醉生梦死收进瓶里,将玉璜还给张慕,什么也没说,径自出外,吩咐道:“去个人,请韩将军酉时来吃晚饭,再把娥娘请来。”
李庆成站在边房外,娥娘来了。
李庆成道:“你能给人下点什么毒药,解药在我手里,一日不服解药便全身难受,不得不听我的么。”
娥娘心里打了个寒战,答:“能。”
李庆成意识到自己脸色不太好看,遂温和道:“劳烦你了。”
张慕与方青余站在身边,李庆成也不赶他们走,径自推门进了边房,那驯狼者全身赤裸,被捆缚在榻上,濒死的不断挣扎。
“解了他的绳子。”李庆成道:“你叫疾风,对罢。”
疾风喘着粗气,浑身伤痕累累,这次不再犯横了,看着李庆成,又看李庆成身后的张慕,眼中满是畏惧。
李庆成笑道:“我想,咱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疾风终于开口:“谈什么,谈完放我走。”
李庆成:“你想去什么地方?”
疾风:“去找父亲。”
李庆成:“你父亲想杀你,你到现在还不懂?”
疾风:“懂,我也要去杀他。”
李庆成:“你会有机会的,但不是现在,他让你到玉衡山去做什么?”
“不要问我!”疾风怒吼道,一声吼得窗棂不住作响。
李庆成:“那么算了,你就在这里继续捆着罢。”
疾风道:“别走!我说!”
李庆成站定,不耐烦地打量他。
“说你的身世。”李庆成道。
疾风喘着粗气,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小时候他本是个被叼走的狼孩,母狼产后死了狼崽,便到眉山脚下村落中叼回人婴哺乳,将疾风养到六岁时,于山道内巡逻的江州预备军发现了他,带回去交给何进。
何进将这狼孩养在旧宅里,抽空教化,教他读书识字,然而疾风野性已成,难以驯化,十六岁时又回入山中,过起野人生活。
这彪型壮汉与狼群一同居住,打猎为生,何进也不拦阻他,平时常派亲信带着肉食进山。
直至某日交予他一个刺杀任务,令他偷袭过眉山的一行人,何进又派人从旁接应。
疾风的存在连韩沧海都不知道,何进更是千小心万小心,嘱咐他只放狼群,不得露面参战。不料还是被李庆成揪出一根线索,连根挖了出来。
“所以他要杀你灭口。”李庆成眯起眼道:“他本来就不是你生父。”
“我不相信!”疾风吼道:“我要去问他!”
李庆成说:“待会你就有问的机会了,我再问你一件事,他怎么又把你藏到玉衡山里去了?”
疾风道:“他要我守住山道。”
李庆成心中一动:“守住什么山道?”
疾风答:“去顶上的山道。”
李庆成蹙眉,又问:“什么顶上的山道?”
疾风摇头:“就是那条山道,放我走。”
李庆成示意稍候,出外唤来娥娘,娥娘已配好药,望向李庆成的眼中满是畏惧。
“怎么用?”李庆成接过药包。
娥娘道:“恰好有现成的,这药名唤断筋销骨丸,小包的是毒,大包的是解药,这是药方。每月初一,十五毒发两次,若无解药,便会全身如乱针掼刺,三天后蚀筋销骨,全身软化而死。”
李庆成道:“吩咐厨房做点肉菜,备壶酒,端过来。”
厨房带了酒菜上来,李庆成朝食盒内下完毒,吩咐人带去给疾风。
一路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李庆成连话也不多说一句,给疾风下好了毒,张慕与方青余看在眼里。
张慕:“你不用这样。”
李庆成揶揄道:“我偏喜欢这样,好了,你端去,告诉他,何进呆会就要来了,让他吃完饭,领他到厅上来。”
张慕没有再说什么,跟着小厮前去送饭。
李庆成在厅上坐定,又吩咐方青余:“你去把上回咱们埋的那家伙挖出来,带到府上。”
方青余前去办事,李庆成在厅上坐着,说:“娥娘,坐,咱们随意聊聊。”
娥娘仍记得午后之事,不敢多说坐下。李庆成随意瞥了案上一眼,说:“你看这是什么?”
说着把信交给娥娘。
娥娘接过信封,看了李庆成一眼,抽出信纸,说:“钩吻毒,七蝎七蛇熏的纸,触手即死。
李庆成眯起眼,缓缓点头,莞尔道:“正想让你别拆信。”
娥娘瞬间意识到方才自己差点死在李庆成手下,心内打了个寒战,把信放回案上。
“你能避毒?”李庆成缓缓道。
娥娘:“我手上有采药,淬毒时用的万年冰蚕丝手套,世间带毒植物千差万别,若不小心,指不定何时便着了道儿。”
“是么?”李庆成疑惑打量,却看不出娥娘手上有何蹊跷,忽道:“借我用用。”
娥娘深深吸了口气,李庆成笑道:“别这么小气。”
娥娘只得以左手按着右腕脉门处,轻轻一揭,刹那揭下一层薄如蝉翼的丝绸下来,又随手一抖令它翻过来,提着。
李庆成将手伸进手套内戴好,便不说话了,随手取过本书翻了翻,海东青跃下,落在案边。
李庆成:“?”
海东青看了李庆成一眼,用爪子扒了扒墨砚,开始抬爪去抓书。
李庆成:“???”
海东青咕咕地叫,叼着李庆成手上的书用力拉扯,以爪子不住挠抓,李庆成怒道:“你做什么!”旋即意识到下午抓着海东青做的事,多半是教它抓书了,忙自道:“别胡闹!停!”
海东青不理不顾,把案上折腾得一团糟,见纸就抓,几次险些将那毒信也叼去,李庆成忙自把信压着,正焦头烂额时,韩沧海来了。
韩沧海喝道:“畜生!”
海东青瞬间警觉,护在李庆成身前,李庆成揪着它的脖颈一扔,海东青便飞走了。
李庆成笑道:“这小家伙缺了管教,太也顽劣。”
韩沧海莞尔道:“上行下效,物似其主,叫我来又有何事?”
李庆成随口道:“没什么事,和小舅一起吃顿饭。”
“嗯。”韩沧海点了点头,见对面坐着娥娘,微微蹙眉,李庆成介绍道:“这位是女神医娥娘,张慕的手下。”
韩沧海抱拳为礼,娥娘福了一福还礼,李庆成便让韩沧海坐,较之午后二人同坐一案旁,此时却让韩沧海坐上首客位。
李庆成埋头看书,未曾出声,韩沧海满腹疑问都只能按下。
方青余带着两名兵士,抗着一个沉重的麻袋回来了,卸在厅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韩沧海马上道:“死尸?”
李庆成道:“小舅派个亲兵去,将何大人请来,一起吃饭。”
韩沧海沉声道:“他犯了何事,殿下。待末将亲去缉拿。”
“不。”李庆成眼内杀机一闪即逝,挠了挠头道:“我还不肯定,不可乱来,小舅稍安,这事不定与他没关系,先请来再说。”
韩沧海出外吩咐,李庆成又道:“只说小舅请他吃饭,提防他手下有奸细,不可走漏了风声。”
韩沧海道:“臣遵旨。”那声音带着沉重与痛心。
这厢派人去请何进,张慕又进来了。
李庆成问:“吃了么?”
张慕不答。
李庆成不悦蹙眉,又问了一次,张慕才点了点头。
“他是兽,不懂人的心计,都吃完了。”张慕缓缓道。
李庆成嘴角勾了勾:“很好。”
韩沧海眉头深锁,不知李庆成有何布置,李庆成方道:“带上来罢。”
疾风换了身武袍,颇不自在,难受地撕扯衣领,李庆成又怒道:“规矩点!”
疾风蹲在椅上,带着敌意扫视厅内诸人。
韩沧海道:“这又是何人?”
疾风满脸虬髯,形貌粗犷,张嘴时犬齿洁白,朝韩沧海呲牙。
“我认得你。”疾风道。
韩沧海眯起眼道:“我未曾见过你。”
疾风:“你是那个将军,和我父亲一路的,我远远见过你。”
韩沧海:“你父亲?”
李庆成淡淡道:“他父亲就是何进。”
韩沧海登时如中雷殛,发着抖上前,双膝跪在厅上。
李庆成忙出来扶,韩沧海不起,颤声道:“臣罪该万死,竟未发现何进暗藏祸心……”
李庆成怒道:“起来!现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小舅,还有内情,你等何进来了再说话不迟。”
李庆成把韩沧海又拖又拽地按回椅上,韩沧海眼中尽是难言神色,何进来了。
“何进!”韩沧海一声虎吼,震得满厅皆静。
何进入厅,眼中惊惶神色一现即逝,躬身跪下。
李庆成笑吟吟道:“何功曹?”
何进道:“臣在。”
李庆成一开口,韩沧海便噤了声。
只见李庆成取出一枚圆球,道:“把那尸体解开。”
兵士几下抽了绳,厅内臭气熏天,众人几欲作呕,李庆成不为所动道:“认清楚了,这可是你手下的兵?”
何进看了一眼便道:“是,此人名唤林九。”
李庆成道:“你将这眼珠取去,且看能不能对上,这是那夜眉山遇袭,我的鹰啄回来的。”
方青余接过眼珠,交给何进,何进亲手把眼珠嵌入那死尸眼眶中。李庆成示意,兵士们便将死尸抬了出去。
“那尸体曾经来找过你,是么?”李庆成侧头道。
疾风粗声道:“父亲!”
李庆成喝道:“我在问你话!”
疾风道:“是!他是被我杀的!”
李庆成:“你为什么杀他?”
疾风答:“他骂我!骂我是废物!杀不了你!”
韩沧海脸色铁青,李庆成又道:“何进,这人是你养子?”
何进道:“是。疾风,你怎在这处?”
韩沧海怒而一拍茶案,发出巨响,喝道:“何进!你如今还有何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