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一趟,等叶儿长大身体好些,或许那时再回来吧。”
渔翁摇头道:“我早说过叫你把叶儿送到求道村,说不定就有仙人道长看上他带去修行,那时什么阴气都不用怕了;
不过我也知道你,疼儿子疼得厉害,舍不得他离开。反正家里的事我早就不管了,你爱怎么着,只要你三叔说行就行
呗。”
书生小心地笑着:“幺叔好久回来一趟,天色又晚了,今天回家住一晚吧?”
第四十八章:东来衣上琭州雨(下)
渔翁道:“不用不用!回家有人又要嫌七嫌八。我说好到东门外朋友家住一宿,带了溪里的鱼……既然碰到你,就给
你两条吧。”他说着,放下背上的竹篓,里面一层隔水布,数尾肥大鲜鱼在篓中摆尾游动,渔翁取了细草绳穿了两尾
,递给侄子。
书生拎着活蹦乱跳的鲜鱼,眼睁睁地看着渔翁大步踏入城门外的雨中,又叹了声气,走到门洞边,望外面不像要停的
雨,以袖遮头,还是跑出去了。
几乎门洞里的所有人都或望着渔翁或望着书生远去的背影,偷儿没来由地失笑,却又见青玉努力地咽下了一口口水。
“怎么了?”偷儿挣扎了片刻,还是主动地凑到他耳边打趣地轻声问道。
青玉盯着书生的身影消失的街口:“我饿了。”
偷儿突然愣了愣:“早上你把最后的两个饼都吃了。”
“嗯,”青玉舔了下嘴唇,“我想吃点别的。”
“别的?不会是那个书生吧?”偷儿揶揄地靠了靠他的肩。
青玉飞眉,乌溜的眼珠挑了一眼偷儿:“当然不是!要是吃人,我肯定也是先吃了你,还顺便把我的珠子也吞回来。
”
偷儿微笑,不理会他的虚假威胁,只管看着他忍笑的红唇不语。
“喂,小薛,你吓傻了么?为什么不说话?”
“我只是想你当时追上我为什么不直接把我吃了?却要啰里啰唆地想来吓我?”
“……哼,我有好生之德,再说了,你也未必有肥鱼好吃。”
“原来如此,”偷儿的眼里含着玲珑的笑意,“这有何难,护城河虽然不干净,但是水至清则无鱼,反过来说,这河
里只怕有许多鱼呢。”
青玉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与其吃这臭水沟里的鱼,不如到了玉凉神山再吃。刚才那两条可香了。”青玉说着,故意
砸了砸嘴,用力地呼吸了两下,似乎鲜美的鱼味依然留在潮湿的城门洞里的空气中。
偷儿哑然:“你,吃鱼是生吃的?”
“有什么不对吗?我知道人……是用火烧的。”
偷儿和青玉一直目光相对,此时突然觉得背上有无数奇奇怪怪的眼光射来。是了,他没有忘记,人皆好奇,连自己也
概莫能外。即使他们凑在一起小声地嘀嘀咕咕,也难免有人要故意拉长耳朵。
偷儿心念一闪,动颜一笑:“不知道你有没有尝过琭县的美食?我来的时候,听说有家叫‘东观山’的酒家菜肴可口
,醇酒醉人,天色还早,不如我们那里去吧。”
“好啊。”青玉满口答应,知道偷儿有心在琭县过夜,喜上眉梢。
第四十九章:持酒聊慰风雨夕(一)
当两人踏着细碎青石的长街,终于停在了大门并不起眼的“东观山”之前时,雨已经越下越大,积雨汇成了溪流,冲
洗过清亮的街面,偷儿的鞋袜都已经湿透,散落的发丝向下滴落着雨珠。街上行人稀少,酒家的门前,已经掌上了红
灯,敞着的窗后可见火塘的微光,在晦暝雨色中显得温暖干燥。
青玉抬头,见那“东观山”三个古体大字的时候,故意长出了一口气,歪倒身子倚在偷儿身上:“小薛,看来你也有
不熟之处嘛,害我们白绕了那么多路。”
偷儿神色自若地笑:“所谓好事多磨,虽然绕路,但我们也看了琭县的街景,算是有得有失嘛。”
小二见他们在门口停下,敬业地迎了出来,拖长声音亢声道:“客官里面请~”
酒家形制复古,偷儿按店规将湿鞋袜留在门口屏风之下,和青玉一道赤脚走入厅中。脚下深色近黑的木板也像是有些
时日了,温润暖热,厅里正中燃着火塘,因晚食时辰未到,只是跳跃着微红的火苗。厅里约有十张矮桌,旁有锦席,
有的矮桌上覆着白色瓷碟,另有扶梯,通向“楼上雅座”。
因青玉偏要靠窗近雨,偷儿便问小二,小二殷勤地笑,却摇摇头:“客官,我们‘东观山’乃是全琭州城最好的酒楼
,又逢千秋寺观音诞辰,楼上早就订满啦。若不是客官来得早,今天肯定是没有座了。”说罢他指了指桌上覆有瓷碟
的矮桌,原来是已经订出。这样的天气里,常人定是要靠近火塘,可惜订位的人也未料到今日雨大,纷纷订了窗边之
位。
青玉却是眼尖,趁偷儿与小二说话,已拣定门对面长窗边的最后一张空桌,走过去背墙坐了下来,拿眼睛瞟着偷儿。
偷儿向那边一笑,小二知趣地拿来菜单,偷儿便将上面名菜,凡有鱼的,全点了一遍,又问小二要酒。小二道:“今
日天寒,客官是要喝烧酒吧?我们有瑔县竹叶青、万家老铺万花烧、本县名产琭福春……”
偷儿笑笑打断道:“听说你们东观山自酿的米酒不错,先烫上两壶来。若真是好酒,我不会亏待你们生意。”
“好叻~”小二一甩茶巾,向灶房去了,偌大的厅里,只留另一位靠近火塘独自吃面的客人,还有门口低头翻书的账
房先生与他们相对。
青玉看窗外一棵高树在风中簌簌作响,经冬的老叶旋舞飞落,路上行人打着伞挽着裤脚匆匆而过。
“你说人也真是的,没有雨的时候要祈雨,要怪妖孽,有雨的时候,却好像不怎么开心啊。”
偷儿看青玉歪着靠墙坐着,穿自己那件短衣原来有些不合身,但现在淋个半湿,堪堪地贴在身上:“青玉,你不去烤
烤火吗?喜欢穿湿衣服?”
青玉面色绯红一闪而过:“看我干什么,你自己还不是一样。要去你自己去。”
偷儿这才发觉,自己的衣服也都潮湿,头发散下许多,仿佛刚过了个水。看青玉不动,他自己站起来向火塘走过去。
火塘里堆着柴木和多孔的透风石,火塘边上是一圈防火防烫的青石,被多年使用磨出了各色的凹痕与印子。
偷儿盘腿在火塘边上坐下,嫩红的火苗恰恰给他的背影镀上一层金边。他将琴囊放在一边,取下盘发的簪,甩甩头,
让黑发垂下;他先拧了拧发中的水,然后以指为梳,将头发散开烘烤着。
一旁吃面的客人原本神色默然,见到偷儿随手放在一边的青铜嵌玉祥云簪,却突然眼中放出比塘中火焰还盛的光彩,
主动搭话道:“这位大哥,你这簪子我瞧着喜欢,是何处买的?”
偷儿转头望了那客人一眼,礼貌地笑道:“我这倒不记得了,也许是家里传下来的。”
那客人听他说是家传之物,眼神有些变淡,但仍锲而不舍地追问道:“这手工花式与本地不同,大哥原籍何处啊?有
这样能工巧匠。”
青玉见那小二去了许久,终于回转,先勤快上了筷子碗碟,两盘冷菜,又将一壶烫好的酒放在温碗中端了上来。青玉
知道自己用不来筷子,也不知道那酒壶之中究竟盛着什么,便只管一味看着偷儿和那客人答话。
第五十章:持酒聊慰风雨夕(二)
偷儿按着额仿佛在努力想,终究是摇了摇头:“兄台恕罪,我真的是想不起来了。”
那客人眼中惊异的神色,比青玉当初这样听说时不知要深浓几分。眼光转了几转,试探地问道:“我十分喜欢这簪子
,不知大哥能否割爱出让?”
偷儿嘴角微勾,灿然浅笑,分明不是对着青玉,却让青玉一阵四肢软弱:“呵呵,想来兄台也是个识货的。上月我在
求道村遇见个人,说道这是两百年前贡品师傅的手艺,虽然相隔不久,但战乱连年,不仅原物流传甚少,就算技艺手
法大概也已经失传,如今这簪子只怕是价值连城。”
那客人见他心知肚明,只好陪着讪笑。
偷儿笑笑又道:“不过卖给你也是无妨。我本来是打算将它抵去今天的酒钱,你若有心要买,帮我们将酒饭钱付了就
是。”
那客人刚才也听见他点菜,知道不是个小数目,但与这簪子价钱相比还是九牛一毛,疑道:“真的?”
偷儿看了青玉一眼,将青铜嵌玉簪拾起放在那客人的案上:“货在此,就麻烦兄台结账了。……对了,请兄台多付一
两酒钱。”
那客人看看簪子,又看看偷儿,那双澄净之眼不像在说假话,又拿起青铜簪翻来覆去地看,却是前朝工艺不假,雕工
细腻云纹飞扬气势慑人,嵌玉之工也十分细致,玉色青透,并非凡品。
他脸微一红,放下簪子道:“我身上没这么多钱,但家就在城内,大哥且待我回家取来,千万不要早走!”
偷儿抱膝抬头看楼外的青碧雨色,微笑道:“我们怕是没这么快走,兄台不用太着急。”
那客人点点头径直走到账房处结了面钱,到廊下穿上木屐,张开青布伞,转身去了。
青玉的眼光本随着偷儿的赤足散发而转,待偷儿取回青铜簪,走回来坐在他对面之后,却又低下头去,专心地拈起筷
子,和面前碟子里的冷熏鱼块斗争着。偷儿看着他不语,自顾自地在面前白瓷小盏中汨汨地倒了一杯温酒,色如深色
琥珀,在热力下发散着干甜醇香。偷儿举杯啜了一小口,抿着,慢慢吞咽。青玉看他仿佛十分专注的样子,夹到一半
的鱼块重新掉回了碟中。
偷儿宠溺微笑道:“夹不来用手好了。这里是琭县,有谁认识我们?”
青玉倔强道:“反正有得是时间,我偏要学会用这筷子。”
偷儿无理由地微叹,拿起自己的筷子把几块熏鱼夹到青玉面前碗中:“你还是先从自己碗里练吧。”
青玉凝心静神,黑晶般的眸子因为专注而泛出炫然的光彩,直接映在偷儿的心上。
他的心,很久很久没有跳得这样快了,即使潜下梧山的碧池去面对青玉的真身的时候,即使在青玉在雷光之中威胁要
将他燃为灰烬的时候,他都想着不成功便成仁,心慌气乱只能坏事,强自压了下去。可是如今,这样喘不上气来的感
觉,这样心跳如鼓的声音,他并看不出来会坏什么事,最多不过是青玉日后的一点感伤罢了。他不知是因为暖酒下肚
还是心跳加速,全身泛起了隐隐的红光,热量在皮肤表面游走散发,竟将依然半湿的衣裳头发烘得比塘火还要干燥。
第五十一章:持酒聊慰风雨夕(三)
青玉埋着头,虽然看见那点红光,却不肯分神,直到将面前碗里的所有鱼块都吃得干净,才满意地抬起头来,评论道
:“干干的,有点咸,不是很新鲜呢。好在我肠胃好,吃什么都没关系。”
偷儿只看着他笑,一言不发,所幸这时走过来的小二哥并没听见青玉的话,只是放下一盆热腾腾的鱼羹,红白相间与
众不同,介绍道:“这是本店的招牌菜,三味鱼羹。”
偷儿叫住他问道:“你们的鱼都是哪里来的?”
小二哈腰道:“客官您放心,本店的鱼都是城西十里之外松香涧来的,每两日都特意遣人下去收鱼,绝对是山野好味
,不是泥塘里养的。”
偷儿不置可否地笑,随他离开,转头问青玉道:“城西虽然不是玉凉,但也是玉凉的余脉,不知你能不能吃得出来鱼
的不同?”
青玉望着鱼羹,不知该如何动手,犹疑着伸手去捧那状貌古朴的陶盆。偷儿连忙拉住他,用大勺舀了一瓢待要倒在他
的碗里,却不料青玉凑上来呼呼地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咂嘴道:“好烫。还是这个味道好,吃起来也方便多了。”
偷儿只顾看着青玉,青玉又舀了一勺,送到偷儿的面前:“你怎么都不吃?也尝尝。”
偷儿的唇色又更加红了些,渐渐接近了青玉的那种血色,用大勺直接吃也就罢了,如今却要他的唇触着青玉方才触过
的地方,做他刚刚做过的同样的事。他不想拂了青玉的好意,骑虎难下,只好将唇凑过去,抿了一口,却突然地缩了
回来:“唔……这么烫。”
他捂住嘴,青玉脸色一变,连忙弃了勺子,起身到矮桌这边来看。
偷儿忙道:“没事没事,毕竟我和你是不一样。”
青玉看他的唇鲜红肿起,口上一笑:“真解气,你也终于有着了道儿的一天。”心里却是疼得慌,伸手在偷儿双唇上
抚过,清清凉凉地如冰沁一般,疼痛顿消。他不想这么快放手,却又想不出不放手的理由,急中灵光一动,问道:“
你里面有没有伤到,烫不烫?”
偷儿哪肯让他再来撩拨自己的唇舌,立刻摇摇头。
青玉道:“看你话都不能说了,一定是烫得不轻。”
偷儿只好开口,想说没事,却被青玉抢着按住了舌头,来回恣意扫荡一番才满意地收手。偷儿的脸色半青半红,喘息
不定,半晌才冷冷道:“坐回去。”
青玉看他这样,知道自己玩得过了,却不肯顺他心意,只道:“你又不是我爹,也不是我哥哥,我也没答应你什么都
听你的,我偏坐在这里,又怎样?”
偷儿低眉,不敢看他眼睛,却下手极快地从囊中抽出宝琴;青玉眼疾,手比他还快,已成习惯地将他的手按在弦上,
却觉得他手上传来一阵暖一阵凉的颤抖。
“你没事吧?”青玉一惊,想去撩拨开偷儿半遮面的头发,却被偷儿狠狠地握住:“再不回去,后悔的是你!”说罢
,抬头瞪了青玉一眼。
青玉顿时只觉得两道剑也似的寒光穿过自己双目直劈心底,一阵心悸,下意识地就松开了两手,后坐在自己的脚跟上
,也忘了动作。
小二又上了第二道热菜,却听门口有嘈杂的喧笑,迎了上去。一群订下了座位的客人笑颜满面地鱼贯而入,小二费心
地将几案拢在一起,那边又是推主客位又是商量点菜,来来回回,直到窗外阴雨更浓,天色如暮。
第五十二章:持酒聊慰风雨夕(四)
青玉却一直没有动过,仿佛就呆坐在那里,直坐到偷儿呼吸平静,将黑发挽起,心生愧疚,柔声道:“青玉?”
青玉心一动,“哇”地一口鲜血,喷在偷儿白衣之上,殷殷刺目,人也向前倒去,偷儿脸色苍白,将他接在怀中,好
在那边客人嘈杂,全无一人将注意投来,账房先生更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地就着微弱天光读他的书。
“青玉!”偷儿全身凉竭,似将四肢百骸的气力都抽尽,只轻喊道。
青玉悠悠睁开眼,有气无力地骂道:“好小薛,你骗得我好苦!”
偷儿一头雾水:“什么?”
青玉挣扎起来:“我只问你,你这招透心剑是哪里学来?”
“我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