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还是摇头。少爷,桂子哭,不是难过,而是因了欣喜。桂子打有记忆以来,还是头一次哭泣,却是为了欢喜。桂
子何其有幸。
“……不难过。桂子不难过。只是,只是,太过惊喜。桂子,在做梦罢。”
“怎会是梦?你掐我一把,瞧我会不会疼。”夏未央将桂子的手放到自己脸上,眼中笑意盈盈。
桂子怎会真掐的下手。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少爷,从来都是捧在手心里的,就是皱一皱眉也会教他心疼的人啊。
“桂子只是,只是没想到少爷会如此位桂子着想。桂子误会少爷了。”桂子垂下头,看着自己与少爷放在藕荷色被面
上交握的手。被面是上好的杭绸,绣着几样果子图样。少爷很久之前,还不曾考取功名的时候告诉过他,这叫三多图
,桃子多福,蟠桃多寿,石榴多子。大约就是一个人在尘世里所有的愿望。
桂子轻轻拂过那精致的纹样。隐约记起,这细滑绸子上绣花微微毛糙的手感似曾相识。什么时候呢,桂子也有用过这
么贵重的家什。
“还记得起?这幅被面就是当年圆房时候用的。记得你说过大红扎眼看着累,就换了藕荷色。许多年了,颜色也不鲜
了,都洗得硬了。”夏未央笑着,面颊居然飞红,有几分不好意思的模样。“刚来帝都那会儿,夜里怎么也睡不着。
多亏了它,还能叫我安心。”
桂子又想落泪了。
“桂子?怎么又哭了。以前那么待你也不见你眼睛红一红的。”
“……桂子太欢喜。少爷心里,还有桂子。桂子原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我真是薄情人,把发妻丢在家里,自己到外头攀龙附凤去?还是以为我就把你当道士画的符,驱鬼
用的?桂子桂子,你怎会这么想?”夏未央说着有些发狠了,咬牙道,“你刚进门的时候怕人,是谁遣退了下人,就
留你一人在凝思阁?你着了凉又喝不下苦药,是谁央大夫换了方子,改成甜汤?你眼睛看不清,暗了如同眼盲,灯烛
又让眼睛刺痛得直掉泪,是谁敲了墙壁作窗户,每晚陪你一起用厚纱罩的灯?”
夏未央说的气急,停下来匀匀气息。抬头看见桂子,又是泪流满面。
“少爷……”
此时的桂子,就是自己也形容不出心底的感受。欣喜,感动,愧疚,心疼,还有满满的不可置信。化作喜泪,化作哽
咽,蒙住他的眼,堵住他的喉。
这些加起来,就是世人所说的,幸福罢?桂子,竟也能得到幸福了呢。
“你不信我,也是应当的。谁叫我这些年待你如此凉薄。”夏未央叹一口气,拿一方丝巾抹去桂子满面的泪,“但是
桂子,从今往后,我再不教你委屈。慢慢儿的,你定会信了。”
桂子只觉得那帕子在脸上轻轻拂过,并不是很顺滑的触感,仿佛只是粗丝的质地。仔细去看,雪白的,四角绣着代表
相思的藕花,竟然是前一年自己用为少爷于做冬衣余下的料子做的,照例不曾送出的那方。
“桂子……信。”
“哪来那么多水,又不是女人……”夏未央低声嘀咕,注意到桂子眼光,将帕子扬一扬,十足得意,“每年你做的冬
衣都进了床底下的箱子,多浪费,我都叫琉璃取了寄来帝都,你都不曾发现过。朝廷里都是离乡人,与我交往的密的
,不少都在家乡有挂念的女子。每每我将这些衣裳穿戴起来,四面一片艳羡目光,教人好生得意。他们都说,桂子手
巧。若是知晓桂子是男儿,不知要惊掉多少下巴。”
桂子把脸转到一边去,还是教耳根的红霞漏了心思。“桂子没用,只会做这些姑娘家的活计。”也羡慕别的男子,但
天生眼疾又是怕人的性子,终日缩在屋里,不会看书习字,不懂弹琴作画,还能做些什么。尤其是为少爷,做些什么
。
“怎么没用?桂子在身边,我就做什么都利落,最是厉害的。”
桂子又不回话了。怎么几年不见,少爷变了这许多,会哄人了。明明在桂子记忆里,少爷都是要人哄的那个。真的长
大了。
正说着,门又响了。外头传来公主的声音:“情话什么时候说都行,午餐错过了可没人伺候,都出来罢,本公主都饿
了。”还有婴儿呀呀的声音,仿佛有谁在逗弄,咯咯直笑。
桂子仿佛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还有公主,还有小少爷,怎么忘了。少爷可是受了皇帝赐婚的。面上好不容易泛起的
血色,一下子褪了个干净。
夏未央见他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叹口气,暗道桂子果然还是不信他,将桂子连人带被一齐抱到床边的柳木椅子上
。
那张椅子样子很怪,四条腿上都安了轮子,是夏未央特地为桂子做的。桂子的伤少说也要两三个月才能好全,伤了腿
暂时走不得路,他就想了这么个法子。
虽说知道桂子怕人,但是总不能一辈子在屋里躲着。夏未央想教桂子瞧瞧帝都繁荣的朱雀大街,姑苏城里有名的寒山
寺。还有黄山的云海钱塘的潮,洛阳的牡丹济南的泉,都想教桂子瞧瞧。
桂子觉得自己今儿大约是要化了,见到这椅子,怎么又想掉眼泪了。没出息的,哪里还有男儿样子。
第十三章
樱桃木的圆桌,四大一小五个人。夏未央不停的给桂子布菜,公主优雅的细嚼慢咽,眼睛却总往桂子那边去。小少爷
却教杜其锋抱着,头一点一点快要睡着的样子。
桂子食不知味。
“好了不逗你了。”公主放下碗筷,将鬓边的余发往脑后一撩,笑意满溢,“我早就想好了,与其在金丝笼子里做一
只不能飞的凤凰,还不如逃出去做一只自由的麻雀。等事儿了了,我就随阿冲去闯江湖,父皇那里怎么交待都想好了
,就说孩子夭折,我悲痛之下一病不起,一下就去了。一定要说是暴毙,要是御医来了就难办了。”
桂子看着这金枝玉叶。原本的拘谨矜持如今都退去不少,言语间都与民间女子一个样了。整个人,都焕发出明丽的光
彩来,不仅仅是因了做母亲的缘故。
“说来你还不知道罢?这孩子本来就姓杜,从来也与续断无关。你给阿冲的那几拳头,阿冲受得冤枉。”
桂子一下子就愣住了,抬头去看他的少爷。
夏未央一筷子鱼肉塞进桂子嘴里,笑意盈盈。
桂子一下豁然了。
他的少爷啊。
“我们的故事可比你们的精彩。”杜其锋把孩子哄睡着了抱给奶妈,回到桌前正好听到公主说孩子的事,接口道,“
当年琪儿偷偷出宫游玩,叫歹人盯上,险些伤了性命。所幸我英雄救美,才安全回宫。从那天起,别的女子我就再看
不上眼了,于是发奋念书去考功名。可是皇帝不待见我这个江湖人,本来都定了探花的,硬是给挤出了头甲。”
“我听人说阿冲作了探花郎,才央父皇赐婚的。洞房花烛夜,盖头一挑,我都吓哭了。好在续断也有作假夫妻的意思
。”
桂子点头。原来还有这么个事头在里面。
心结解了,连从来都嫌太过炎热的夏日中午,也仿佛可爱起来。
桂子的伤,养了足足两个月才好。能四处走动的时候,又是桂子飘香的时节。
夏未央辞了官带桂子回家乡,将夏家老宅又买了回来。那户赵姓人是受了嘱咐的,院里东西一丝未动,还是原来桂子
记忆中的模样。管家下人也都陆续回来,又回到原来的样子。就是夏老爷留在了帝都,府里的事,都交给了夏少爷。
桂子的心情,也不同以往。
说来也不过一年工夫,重回故里,居然有几分恍如隔世。
回家的路上,二人在驿站里头歇脚,听到旅人闲聊这两个月里帝都的情形,说得最多的就是十七公主的死,还有驸马
爷的辞官。
“真真可惜。驸马爷游街那会儿我还见过的,好一个俊俏少年,与素有天朝第一美人之称的公主当真一对璧人。好好
的,怎么一下就成了这副模样。”
“红颜薄命,天妒英才,戏词里不都这么写的?”
“驸马爷到也是有情人,连官都不做了。听说皇帝还不许。不许有什么用?人家心都不在这世上了。”
桂子与夏未央喝着茶,听到这闲言碎语,相视而笑。
这两个月,桂子安心养病,夏未央可忙的团团转。皇帝痛失爱女和外孙,又失了得力的臣子,天颜震怒,底下人都战
战兢兢。好在还有人安抚得了,否则夏未央都未必出得了京。
好不容易一切尘埃落定,十七公主风风光光下了葬,驸马爷悲痛至极形销骨立,辞官回乡。桂子与夏未央离京前一夜
里,一辆不起眼的单马马车,在黄昏城门即将关闭前最繁忙的时候,挤在人群里离开了京城。驾车的是个笑起来眼角
会微微下垂的英俊青年,车里头,据说是他的爱妻,和满月不久的孩子。
临行前,杜其锋邀桂子与夏未央去他长安的老家做客,顺便参加他与公主迟来的婚礼。公主如今已经不再是公主,她
只是一个平常女子,杜其锋的妻。
夏未央与桂子应邀去了。桂子看到杜其锋与公主都是一身大红的衣袍,在众人面前近乎羞涩的幸福着,好生羡慕。当
年桂子,可不曾进过喜堂。
但是如今已与少爷心意相通,有没有这个仪式自然不打紧。桂子从不贪心。
夏未央却将桂子的思绪看在眼里。那一夜他与桂子的房间,与那对新人一样,点着红烛,铺着喜帐,被面虽是藕荷色
,却一样绣着龙凤呈祥。
桂子看着他的少爷,浑浊的眼,放出光彩来。
第十四章
洛阳离长安不远,夏未央决定婚礼结束后就去洛阳走走。原本夏未央就答应要带桂子赏遍天下美景,洛阳亦是不能错
过的。可惜时节不对,不在牡丹花期。
夏未央去洛阳。本也不是单单为了那国色天香的牡丹,而有更要紧的事。
杜其锋告诉他,江湖人称回春手的名医路放,就在洛阳城中。
桂子的眼,夏未央已经挂念了许多年。
桂子自己其实不在意的,但是夏未央心疼。若不是这对异于常人的眼,桂子又怎会受这许多苦。再说要看尽天下风光
,桂子眼睛不好,拿什么瞧去。
桂子摇头。这些日子在杜家见到许多江湖人,江湖上的事夜多少知道几分。这个回春手,桂子是听说过的。
回春手路放,是有名的脾气古怪,救人害人全凭自己喜欢。还有人说要得他援手,须得答应若干条件通过许多考验,
否则就是天皇老子来请,也一样拒之门外。而这些条件考验都刁钻的紧,全天下也没几个做得到的。所以虽然是公认
的神医,风评却不高。
桂子相信他的少爷没有做不到的事,但还是不愿见少爷为了自己受人刁难。眼睛不好又要不了命,何苦去受这份罪。
但夏未央是铁了心的。
入冬的天气已经有些冷。北风夹着江南少见的雪末子纷纷洋洋,看着倒是漂亮,真叫那风刮上一下就晓得它的厉害了
。夏未央混不在意。帝都地处北国,冬日里的严酷较起中原更甚,他在京为官数年也习惯了。桂子却是头一次见识。
在帝都过年那会儿,桂子基本就没出过门,哪里见过风雪天气。
起初觉得有趣,后来就吃不消了。桂子素来体弱,只好裹着狐皮的袍子缩在马车里,偶尔才探头看一眼窗外。
反正也看不清什么。
其实心底里,还是想治好眼睛的。
路放性子古怪,却并不离群索居,反而在洛阳最繁华的丹郁大街上置了宅子。宅子不大围墙倒是起的高,院里树木郁
郁葱葱,端的是闹中取静,颇有几分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意趣。
大厅也布置得有意思,原木的桌椅,竹编的矮榻,粉白的墙上没有字画,倒是挂着写簸箩草束。
乍一看,还真以为进了哪户农人家。
桂子与夏未央在这大厅已经坐了少说也有一个多时辰,却连个端茶倒水的小厮也不曾见到。除了最初应门的独眼老奴
,这宅子仿佛一个人都没有。
桂子早就起了离开的念头。这般古怪,不如不见。但是夏未央不愿连人都没见上一面就放弃,纵使心里也有一丝不豫
,还是按静坐等。这路放,总不能就这么任由两个陌生人在宅子里过夜罢。
里屋终于有了响动。夏未央欣喜起身,还未来得及行礼,兜头就是一个黑影扑上来,吓了他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
一只黑色的小兽,非猫非犬,也不像獾鼬虎豹,四肢间连着皮膜,展开来仿佛毯子一般十分古怪,也说不上来是什么
。
那小兽扑到夏未央身上就巴着不走,尖锐的小爪子把他脖子划得生疼。
夏未央一愣,就明白这必是路放所养,忍着痛痒不动,任它趴着。倒是桂子一惊,快步走上来要将那小兽拉开。
“燕子,叫你不要随便往人身上扑,就是说不听。”里屋传来说话声。粗布门帘被撩起,一个人从里头走出。
一头花白的发,面孔倒是年轻。平凡的眉眼透着几分冷淡,和几乎没有波澜起伏的声音倒是相配。想必就是回春手路
放了。
桂子眯起眼打量这人。一身蓝布衫,手上提了个篮子,很普通的样子。还有他说的话,似乎并没有坊间风传的那么不
近人情。
“外头人的气息会把你弄脏,还不快回来。”那个冷淡的声音又道。
桂子去捉小兽的手险些抓到少爷。
果然江湖间的传言也是空穴来风。这路放,古怪的紧。
夏未央心里暗叹一口气,表面上还是微笑:“想必阁下就是路神医罢?在下夏未央,特来求医。”
路放拿那双深黑的眸子将夏未央上下一扫,又看一眼桂子,头一扭,径自抚了抚回到自己怀里的小兽,话也不说一句
,坐下来倒杯茶喝起来。
就是素来见惯江湖奇人的夏未央,面上的笑也有些挂不住了。但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很快又打起精神再一抱拳:“
在下有一不情之请,还望路神医出手相援。”
路放头也不抬,自顾自喝茶。杯里水喝完了,夏未央拿过茶壶为他添上,神态恭敬,就算在皇帝面前恐怕也不曾如此
。
有幸教夏榜眼夏少爷倒茶伺候的,路放还是头一个。可惜,人家并不领情,手一抬,就将一杯茶泼了出去。
夏未央倒还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反是桂子气急,向前一步想要说话,可是自小养成的寡言让他一时什么也说不出口,
脸都涨红了也讲不出一个字来,干脆拉起夏未央袖口向外头走去,心里只想着如何也不能教少爷受了委屈,他的眼睛
,不治也罢。
路放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夏未央一看,心知有希望,赶紧反手握住桂子的手,将他引到自己身边站定,一鞠躬到底:“路神医海涵,这是贱内
。”
路放闻言一愣,重新将桂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直教桂子就算眼睛看不清也晓得有人盯着,浑身不自在。
夏未央不动声色向前半步,微微挡在桂子面前。
路放脸色,一时喜怒难辨。
半晌。
路放忽然起身向里屋走去,手里的篓子向背上一轮,挂在一边肩上,落下几片青翠的草叶来。那只明明是兽却唤作燕
子的小东西围着草叶转一圈,回头跳到夏未央脚边,用小爪子挠他裤腿。
夏未央心领神会。拉起桂子的手向里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