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爱棋如痴。
山人一指那巨大的棋盘,说,就用它。夏未央头就疼起来。这么大的棋盘,该用多大的棋子?他不谙武艺,恐怕搬都
搬不动,还谈何下棋?
当将帅车马都摆好位置后,夏未央才发觉根本不必担心。原来,这一车一卒居然都是活人,两方穿着不同的衣裳,一
边是黑衣,一边是红衣,前胸后背都绣着相应的大字。
只是这些人却是参差不齐,有些人衣裳并不十分合身,面上表情也透着惊惧,怎么看也不像是训练有素的下人。
“这些都是小老儿差人特地到附近村子里挑的,匆忙了些,未曾好好训练,凑合着用吧。反正最后都一样。”守缺山
人对他挥挥手,“小老儿惯用黑子。”
夏未央点头,起初并未在意,只当是陪老人家解解闷儿,输上几盘把山人哄得高兴了,桂子也就有救了。不想几步之
后,夏未央再随意不起来,而且,几乎毛骨悚然。
守缺山人走马吃了他一个卒,那个身穿卒字衣的村人忽然就脸色苍白,下一瞬,对方的马长剑出鞘,一剑就洞穿了卒
子的胸膛。两个从旁伺候的侍从上来,将手脚仍在抽动不止的人拖了下去,放在了守缺山人身边的一个大木箱里。
“吃你一个卒。”老者捻着须笑道,对就在眼前渐渐消逝的生命毫不在意。
夏未央指尖细细战栗起来,脸上的血色也一下褪了个干净。
“怎么,不忍心?”守缺山人不在意的一指棋盘上因为同伴的死而吓得面无人色的“棋子”,“他们都只是无关的人
不是。”
夏未央咬住嘴唇,浑身都战栗起来。他原是心极善的,如今却因了这么荒唐的原因就多了无辜者的性命,心里着实不
是滋味,也再不愿继续这局棋。他不愿见那些人的死,纵是为了桂子也不行。
桂子,是比他还心善的人啊。
“小老儿用得到他们的地方多了,试毒试药,练刀练剑,哪里都用得上。”守缺山人漫不经心的拿杯盖轻轻撇去茶面
上的浮沫,吹一吹,“不过,多活个一时半刻的也总是好的不是,瞧他们自己,下手可不如你心软呢。”
夏未央心思纷乱,冷汗也出了一身。末了终于咬牙,抬起手指挥一个马左上一步。桂子的命,究竟比起外人在他心中
占的重得多了。他夏未央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救不了这些必死之人,只能就心里头最重要的人。
第二十二章
守缺山人仰天长笑。夏未央见他畅快模样,纵使温良如他,也几乎想冲上前去,将昨夜桂子放进他怀里教他备着的匕
首插进那男人胸膛。
眼看守缺山人的一个车将被夏未央的炮吃下,就再那“炮”抖着手举起刀将要砍下的时候,一个人影忽然冲出来挡在
“车”面前。
是桂子。
夏未央吓得一身冷汗,朝桂子叫到:“桂子,让开!”
桂子双手撑开,用力摇头:“不,少爷。桂子晓得少爷不想杀人,桂子不要少爷做会后悔的事。”
那守缺山人似乎看的十分有趣,向桂子一抬下巴:“好一个忠仆。只是你家少爷还是选了让你活下来呢。如何,可高
兴?”
桂子浑身发抖,不晓得是气的还是怕的。但是挡在大刀下的身影却没有一丝要退却的意思。“少爷心善,桂子最是晓
得。若杀了这些无辜之人必定自责一辈子。桂子不要少爷有不堪回首的记忆,桂子要少爷直到生命最后,都能光明正
大的抬着头。”
在桂子心里,少爷该是永远都站在众人无法企及的光辉顶端,没有一丝隐晦。
桂子不要少爷因了桂子而成那教人指戳的罪人。
守缺山人依旧云淡风轻的模样:“你家少爷可不曾杀人,杀人的分明是那些棋子。果真是一家子都这么不明事理。”
不明事理?
桂子混浊的眼一下子瞪大了。这男人,如何能说出这等话来?又见少爷咬唇为难的样子,一股子气血就直向头脑里冲
去,就这么化作言语冲出口去:“你这老不修的!”
话说完,自己也愣住了。
夏未央听得桂子几乎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扬起声音说粗话,一则吃惊,一则也担心惹恼了那老头,赶紧感到桂子身旁,
将他护在身后。
不想,守缺山人非但不恼,反而大笑起来,不再是原先那种带着几分嘲弄的笑,而是真正的狂放畅快的笑。
久久不歇。
桂子与夏未央都愣住了。
“老不修?”守缺山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提起袖子在眼角揩一揩,“好,好!”
“小老儿不知有多少年不曾听得有人这么称呼了,好啊!”守缺山人终于拿正眼看着桂子,“你叫作桂子?甚好,小
老儿喜欢你,你就做我的徒弟罢!”
桂子瞠目结舌,一时不晓得该作何反应。倒是夏未央反应的快,拉着桂子一下跪在地上,大声道:“叩见师父!”
守缺山人似笑非笑:“我收的是桂子,你叫什么师父。”
夏未央额头重重在手背上一磕,又直起身子:“贱内与不才本为一体,贱内的师父,自然就是不才的师父。”
这话说得,几乎有几分无赖。若叫教人看见,一定不相信说这话的居然是当年君子如玉的榜眼郎。
守缺山人眼睛在夏未央身上一转,大笑起来:“好!有趣!夏未央,小老儿也有些喜欢你了。”
夏未央心头一喜,赶忙趁热打铁:“那么,桂子的病……”
守缺山人瞪他一眼:“小老儿自己的徒弟,还用别人说?”
夏未央大喜,拉着桂子磕头:“谢师父!”
那老者不回答,拿眼睛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停了一停,又收了回去,兀自喝茶。
桂子却还是一脸不明所以,愣愣的任由夏未央拉着又下跪又磕头,木偶一般。
守缺山人眉一挑:“怎么,桂子,做我徒弟很委屈?”
夏未央赶紧暗中将桂子手一捏。桂子回过神来,学着夏未央的样子将额头贴到手背上:“徒儿见过师父。”
守缺山人点点头,道:“刚入师们,为师少不得送样见面礼。桂子要什么?为师虽常年隐居山间,珠玉珍宝倒还是不
缺的。”
这话不假,看这雕梁画栋和锦衣的仆从就可得知了。
桂子倒是愣了。桂子长了三十多年都不曾收过礼呢。低头思忖片刻,桂子抬头直视守缺山人:“师父,桂子不要珠玉
珍宝,只要师父给这些人一条生路。”
这下换守缺山人愣住了。片刻,老者长笑出声,道:“好,好,好!看不出倒是有几分胆量,刚入门就敢与师父杠上
!合我胃口!”回头向棋盘上的人一挥手:“还不谢过桂公子,都散了吧。”
着着棋子衣的村民如蒙大赦,哪里还顾得上道谢,连滚带爬的就像园子外跑去。
棋盘里霎时撤得干干净净,唯余下一片殷红的血迹依旧触目惊心。
桂子看着那一片红,眉头轻轻抽动。夏未央见了,不动声色的将桂子挡在身后,不教他看到,握着桂子的手也紧了一
紧。
桂子眉头一颤,瞬间就舒缓下来,回头朝夏未央轻轻抿唇一笑。
看得夏未央心头一荡,眉宇间仿佛绽开一朵花。
第二十三章
守缺山人说,要将桂子眼中的稳ィ氲孟热〉萌煜轮帘Α?/p>
第一件龙血藤,这好说,虽则少见,但守缺山人是医中圣手,就是龙肝凤髓也取得,这龙血藤,库房里就有。
第二件琉璃玦,此乃皇家珍藏,若是普通人大约一辈子也无缘得见,但若是夏未央,只要放得下身段去求,皇帝也不
会不答应。而对于夏未央而言,别说只是拉下面子求人,只要治得好桂子,便是地府里的刀山火海也入得。
第三件守缺山人却未直接告诉二人,只教夏未央先把琉璃玦取来,若取不来,有着第三件至宝也是无用。
夏未央也不多问,休整一夜,第二日就带着桂子踏上了上京的旅途。
临走前,守缺山人给了夏未央两瓶药丸,一瓶青花瓷的,用来制住桂子眼中的涣硪黄孔霸谝坷锿罚美丛菔币?/p>
制夏未央的心疾,好教二人在找齐那几样至宝之前,身子不至于撑不住。
二人千恩万谢的去了。这守缺山人行事乖张性子残忍,但对自己的徒儿是真的上心的。
又是一番车马劳顿。开春之后桂子气喘的旧疾就时不时的犯,又无时间休息调养,到了京里桂子已是站也站不起。夏
未央知道桂子的病根在他眼中的铮旅窦湟焦葜尾缓梅慈肓舜笏辖艚顾徒使:迷诨实鄹慕鹋撇?/p>
曾丢,便是深夜也畅通无阻。
匆匆招来了御医给桂子瞧病,皇帝就得了消息过来了。一起过来的还有夏老爷。这些日子他一直住在皇宫里,已有一
年多不曾见到儿子,也是思念的紧。
夏未央见了父亲,自然也欢喜。只是转眼见到桂子躺在床上人事不知,面色潮红气息深重,忽然忆起就是面前这生养
自己的父亲将桂子逼到这地步,不禁又升起了怨愤之心。
夏老爷见爱子起初还十分欢喜,转瞬就面色难看起来,又看床帐后的到桂子,忽然面上的笑意就僵住,讷讷着后退了
一步。
皇帝将他肩膀压一压,向左右侍从使了个眼色。
霎时屋子里退得干干净净,只有几个老太医抹着冷汗继续给桂子瞧病,偷眼望一望皇帝脸色,又是一身冷汗。
皇帝望着床上样貌平凡的男子,问跪在床边的御医桂子病情如何。几个须发雪白的老者为难的面面相觑,好一阵才推
出资历最长的一位顾姓太医答话:“回陛下,桂子公子所患非病,乃是酢?rdquo;
皇帝自然不曾听说过这等邪术的,见太医们皆面有难色,也晓得必定不是轻易能够治疗的,便问有什么方法可医。
御医们你瞧瞧我我看看你,心中都发起苦来。这等大理来的诡异邪术又不同于疾病,那里是他们这些大夫治得了的。
若放在平时,太医们这副束手无策的模样少不得要治一个技艺不精的罪,但这会儿皇帝的心思都放在了夏老爷身上,
太医们这才保住了这个月的俸禄。
此时的夏老爷面色苍白,垂着头不敢看自己的儿子。
皇帝握住他一只手,稍稍用力捏一捏,抬头向夏未央说道:“彼时听闻爱卿因了小十七的死而悲痛欲绝,如今看来倒
是好了不少。”
夏未央一窘。是了,当初辞官离京是借着公主故去的由头,如今这情形却……确实不太好说。
面对夏未央的沉默,皇帝也未深究。他也晓得床上这人是夏未央发妻,也由夏老爷处约摸听得些事由,心底是有些欣
赏夏未央的用情的。加之夏老爷在这儿,自然不会为难他。
况且这桂子显见是要不好了,更是说不出责难的话来。
夏未央略一思忖,撩起长袍下摆就跪了下来:“微臣乞求陛下救桂子一命。”
皇帝颇感意外,皱眉道:“朕不是大夫,如何救他?”
“微臣有幸求得江湖间一位老神医援手,神医说,要救桂子,需要三件天下至宝,其中一样便是大内所藏琉璃玦。”
“哦?”皇帝思索片刻,“朕记得这琉璃玦乃太古时期神农氏下葬时置于其耳边的上古神玉,天下共有两枚。其中一
枚数百年前在战火中不知所踪,剩下这一枚一直在大内密库中珍藏。爱卿所说,可是此物?”
夏未央点头:“正是。陛下好记性。”
皇帝微微一笑,眼中流露出一丝狡黠:“此物贵重至极,按说不该离宫的。不过既是爱卿来求,便是再贵重的物件也
自然好说。只是……”
夏未央心头暗暗发苦,不晓得这精明的皇帝会提出怎个要求来。比起守缺山人这些个厉害都摆在明面上的江湖人,自
幼生长于深宫,在夺嫡之争中九死一生终登大宝的皇帝更教他畏惧。
但是为了桂子,便是再刁钻的要求也必定要应下来的。
“陛下有何要求不妨直说,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皇帝眼神在他面上转一圈,最后落在他与夏老爷肖似的眼上:“朕要你死做什么?今后用得到你的地方多着呢,你这
条命务必留着。朕也不会为难你,只是要你替朕做一件事。”
“这些日子江湖风浪又起,尤其是中原一带颇不平静。素闻爱卿在江湖中颇有几位知己,那么……”皇帝不再往下说
,只向夏未央点一点头。
夏未央心领神会,暗忖也是为人臣子的份内事,到真算不上什么为难。麻烦是麻烦了些,少不得又得去求杜其锋他们
了。
夏未央倒还不曾出声,夏老爷却在一旁叫道:“陛下!续断不是江湖人,这不是要他为难?”
皇帝笑着将他手握一握:“晓得你心疼孩子。可你这儿子可比你想的有能耐。也不能白白的教他得了好处不是?”
夏未央听得他语气亲昵,面上不动声色,肚里早已乐翻了天。虽则不满父亲对桂子做的事,但也终究感于他对自己的
爱护,何况若不是有父亲在,皇帝这一关断不能过得如此轻松。
琉璃玦到手,果然不曾费得太多功夫。
第二十四章
桂子休息了一宿,第二日饮了些御医开的补药,精神好了许多。夏未央写了封信给杜其锋,要他在江湖上多留一个心
眼。次日午后皇帝就差人开了密库,教人捧出琉璃玦来奉予夏未央。
夏未央将这传说中神农的陪葬捧在手中细看,果然不凡。玉是老玉,数千年的时光已经磨去了它大半的玉性,不再是
温润的半透明,已是鸡骨白,古朴中透着些许凌厉。
只是,夏未央却觉出不妥来。
这枚古玉,颜色太白了。出自古墓的玉石大多有沁,常见的有水银沁和血沁。水银沁作棕色,血沁却是鲜红,年头越
久沁色就越深。这枚传说中神农氏的葬玉少说也有数千年,却是这般雪白,倒仿佛是出自海里的古物。何况这玉上密
密的刻有仿佛蚕纹的图样,但在神农氏的时期先人尚不懂得养蚕抽丝,哪里来的蚕纹。
夏未央也不曾多想。这些上古奇珍多少都有不同于常物之处,不是凡人可任意揣测的。
取了琉璃玦,桂子身子也好些了,夏未央便拜别了皇帝与父亲,起身北上,预备回长白山。
临走之时夏老爷来送行,期期艾艾终是什么也说不出。夏未央看着父亲躲闪的眼,轻轻叹口气,携桂子向他行了个大
礼,道:“父亲生养之恩断续无以为报,孩儿不孝,不能时时奉养于父亲膝下,还请父亲见谅。”
夏老爷听得夏未央这么说,知他已原谅了自己,几乎老泪纵横。殊不知。前一天晚上,夏未央与桂子说起这事还是怨
愤模样,倒是桂子,劝他不要再气,浅笑着的眼中划过温暖的光芒:“若不是夏老爷,桂子一介贫农,就是一辈子也
无缘得见少爷一面。”
夏未央瞬间就释然了。
在回长白山的路上接道杜其锋的飞鸽传书,江湖果然不平静。夏未央原是不在意的,但是既然答应了皇帝,也就不好
放任不理。恰逢上任武林盟主任期将满,各路豪杰纷纷摩拳擦掌,想要在这选修擂台上一展长才,若是足够幸运,说
不定还混个盟主当当。
夏未央拿着信看到这里,不禁笑了起来。就算不是江湖人,他也晓得这盟主选举绝不是这么简单,光能打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