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十五岁左右李宗佑开始疏远他为止,那三年是他们最亲密的时间,也是杨一峰觉得最快乐的日子。
因为他体认到,有一个人永远不会放弃他。
所以后来被疏远才会那么失落、所以李宗佑又来找他帮忙时才会那么开心,因为他发现这个人还是要他的。
后来还约好了两个人都不成亲,现在想想李宗佑应该是暗喜的吧?他也是,也许他下意识地知道李宗佑用情很专一,
如果有个女人介入他们之间,李宗佑也许会选择妻子而不是他,那他还是一样会被抛下的。
现在想想,成为李宗佑的情人,不就是永远在一起的方法吗?为什么没有想过呢?
十五岁那时会被疏远,是因为李宗佑对他产生了欲望吧?那个太过温柔的男人,就决定要默默隐瞒住吧?怎么可能一
辈子忍着不说呢?只是为了不想伤害他吗?想着就觉得心很酸,一下一下抽疼着。
自己喜不喜欢李宗佑呢?杨一峰不知道。
因为从来没有考虑过爱情,只能推测这是种变相的独占欲。
拥着他的那个人,轻抚着他的头发,只是这样,就可以安心的沉入梦乡。
反正都会永远在一起了,那些事情,以后再探讨吧?
杨一峰勉强打起精神,问道:「喂,这样你就不会放开我了吧?」
李宗佑轻吻了下他的额头,眸底还有些苦涩,笑容却温柔而暖和,「我希望你永远都在我身边,我不会放开你。」
「你自己说的喔。」杨一峰灿烂地笑开来。
「嗯,我说的。」李宗佑慢慢把他抱紧,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杨一峰闭上眼,安心地放松疲惫的身体,沉入梦乡。
第九章
近晨,他从无梦的睡眠中缓缓转醒,虽还未入秋,天色微朦的早晨仍有些寒凉,他动了下,稍微把被子盖严实些,怕
怀中只着单衣的人着凉。
虽然动作很温柔小心,怀中那人仍是模模糊糊转醒,伸手揉了揉眼。
「还很早,继续睡吧。」他轻轻抚摸对方的头发,柔声道。
「嗯……」明显还没睡饱,对方应了声,撒娇似的轻轻蹭了下他的手掌,窝回他怀中。
他淡淡一笑,细心地把棉被拉好,正要继续再睡,忽然微微一震,看向窗外。
蚀骨的寒意从皮肤表层沁进来,天空灰蒙着,一片死白,某种恶意的视线盯着他,带一点恨、一点愤怒。
本来才睡下的情人「唰」地坐起身,喝道:「谁?滚出来!」
他苦笑了声,不知道阻止好还是不阻止好,只用被子迅速把对方围紧。
那恶意的视线并没有消失,反而益发浓烈、可怕、寒冻。
他已泛出一身冷汗,静静靠在墙上,承受着凛冽的寒意。
情人裹着被子翻身下床,对空气叫骂道:「滚出来!我们啥妖魔鬼怪没看过,不用吓唬人了!若有事相求,看你是欲
寻失物、想雪洗沉冤,有怨有恨有过节、有情有爱有私恋的,我们自会想办法帮忙!若你打算再入轮回、重新投胎,
大爷我也可以帮你!」
见对方很有气势地大声叫嚣,他心里只觉可爱,忍不住轻笑出声。
情人回头瞪他,同时那恶意的视线慢慢消失。
他吁了口气,微笑着伸手道:「过来吧,没事了。」话音方落,心口一紧,整个脸色猛然刷白,那道视线才刚消失,
此刻寒意却比之前几次都更强烈百倍,他张嘴欲言,喉咙却完全锁住,只听见对方着急的询问声,眼前逐渐模糊,终
至完全黑暗。
「妈的!等我找出是哪个王八蛋下的咒,非把他拆骨剥皮不可!」杨一峰在屋子里不停团团转。
「你冷静点,小心水银一个看错,把李宗佑医死喔!」珞泉吓唬他。
水银哼了声,问道:「就是他说的那个恶意的视线是吗?」
杨一峰不理对他吐舌头的珞泉,冲到水银身旁,急切地道:「没错,这次我也有感觉到,但是那寒气完全是针对着他
的。」
李宗佑躺在床上,整个人仿佛陷入冬天的寒冷湖泊,不停地打颤,无论怎么叫他,他都没有反应,只是不时梦呓,脸
色发青、双眉紧拧,似乎痛苦不堪,大夫说寒气已进入五脏六腑,绝对撑不过三天。
「那寒气不是凌晨时分来的?你怎么也感觉到?」珞泉笑嘻嘻地凑过来,「莫非你跟李宗佑同床共枕吗?」
杨一峰啐道:「我们为何同床共枕,你们不是最清楚!」
水银淡淡道:「奇了,离我把药交给李宗佑也五天有余,怎么药效未退吗?」
杨一峰给他说得老脸一红,大吼道:「你赶快把他医好!不然我掐死你!」
珞泉忍着笑,尾巴一摆一摆,水银又哼了声,才道:「你说感觉到鬼气,但他这状况跟之前怜月的相似,都是非仙非
鬼之气,只是有一点不样,他这是咒,而不是念。」
「管他的!快解决就好!」杨一峰又是团团转。
「你冷静点嘛。」珞泉笑嘻嘻地拍拍他肩膀,「真是事不关己,关己则乱,李宗佑如果看到你这样为他紧张,大概会
暗喜在心。」
「那快让他醒来!到时他要怎么喜都行!」杨一峰大叫。
「真是疯了。」水银冷瞥他一眼,淡然道:「再用返咒可好?」
「当然好!」杨一峰赶紧冲过来,「能救他就好!」
水银点了下头,如上次那般施用法术,那黑气团果然也从李宗佑身上慢慢浮出来,水银喝道:「返!」三人盯着那黑
团,才打算要追,黑团竟然颤抖两下,迅速地往下没入李宗佑的身体里。
珞泉一愣,大喊道:「快收!」
水银早在他张嘴之时就念了消解之咒,但尽管如此,李宗佑周身仍爆出强烈黑气,他的脸却比死人还更惨白,体温猛
然下降,甚至散发出寒凉之气,若非他还在痛苦呓语,真与尸体无异。
杨一峰吓得胃都绞痛,脸色也是发白,幸好水银咒语过后李宗佑又恢复原来样子,好阵子三人沉默无语,半晌杨一峰
颤声问道:「咒语没有用?」
「不,有用。」水银顿了顿,慢慢道:「对他下诅咒的,就是他自己。」
「什么?」杨一峰脸色更是难看,「他对自己下咒干什么?」他知道水银不会说谎,也没有必要说谎,就因为如此,
才不敢置信。
「我不知道。」水银摇了下头,又道:「但刚才咒术抽出的瞬间,我感到一丝很细微的鬼气,他身上还有别的咒术,
是鬼道所下。」
「什么咒术?」杨一峰赶忙问。
「他不是一直梦呓吗?他被术法困在梦中了。」水银思索了下,又道:「自己下的咒必须自己解开,如果能进入他的
梦中,或许可以帮他解开咒。」
「怎么进去?」杨一峰立刻又问。
「这我不会。」水银顿了顿,见杨一峰又跳将起来,才慢慢道:「但我知道谁有办法。」
「我也知道!」珞泉凑过来,尾巴得意地摆动着,「城郊寒篱山,梅林中梅君!」
「没错,吾这灯笼,正是魂灯。」梅君提着那白梅灯笼,细细看了李宗佑的状况,点头道:「他是吾的好友,吾当然
愿意救他。」
「太好了!」杨一峰感动得手舞足蹈,只差没一把抱住他。
魂灯是以灵魂之火燃烧的灯,只要灵魂所属者不死,魂灯也可万年不灭,有魂灯引路,就有一定可能性能进入别人的
灵魂,只是以魂点灯太过危险,若灯强制被灭会损失一定修为,若非梅君当初对怜雪一往情深,替他点了魂火做灯笼
,还真不知去哪找这魂灯来。
梅君瞥他一眼,冷冷道:「吾知道你们不来打扰吾,是怕吾介怀倚翠楼之事,不过出了这等大事,需要魂灯才找吾,
未免有些不够意思。」
杨一峰自知理亏,摸摸鼻子道:「这几日我们都那个——有点忙碌,所以没有找你串门子,他、他病倒之后,我第一
个想着跟水银算帐嘛……」
珞泉偷笑道:「忙着覆雨翻云?」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恰巧是在场人都可以听到的音量。
梅君一怔,很直接地伸手去掀李宗佑衣物,审视两眼,又看向支支吾吾的杨一峰,打量许久,哼笑道:「那家伙终于
忍不住了?」
「啊?」杨一峰红了脸,又震惊地问:「你知道他喜欢我?」
「就你不知道吧?」珞泉用鄙夷的眼光看着他。
「李兄很能忍。」水银淡然续道:「是我给他下了春药。」
梅君沉默了下,点头道:「好方法。」
杨一峰羞得直想把他们全赶出去,气急败坏地吼道:「等把他救回来我再带他去跟你负荆请罪好了,快点救人!」
「好,吾现在就引你进去。」梅君有些失笑,慢慢提起灯笼,那白色之光霎时散往四面八方,将整个房间包围住,而
不打算干涉梦境的水银和珞泉就默默退了出去。
杨一峰闭上眼,半晌听梅君指示才睁开来,举目四望,场景有些朦胧,但仍看得出来是李宗佑的家,只是摆设有些不
同。
梅君问道:「这是李宗佑家吧?」
「对呀,但是时间好象——」杨一峰说了一半住了口,因为他看见李宗佑的父母迎面而来。
李父蹙眉道:『宗佑那孩子,每次他跟无人之处说话,我都有些寒。』
李母叹道:『别说了,不是孩子愿意的。』
杨一峰张嘴欲言,但那两人直直从他身上穿了过去,他愣了下,呐呐道:「果然是梦吗,碰不到……」
梅君微微摇了下头,「这看起来不像梦,更像记忆。」说着指向角落。
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六岁左右的孩子,看着父母,脸上有些悲伤。
「李宗佑!」杨一峰失声道。
六岁的李宗佑呆站了下,转了个方向出门去了,两人赶忙跟上。
小李宗佑在街上慢慢走着,忽然跟一群孩子照了面,领头那个指着他怪叫道:『是那个看得到鬼的李宗佑!他也是鬼
怪吧!』
旁边孩子们叫嚣道:『鬼怪!鬼怪!』
小李宗佑露出有些瑟缩的表情,迅速地转身逃走。
若不是在梦里,杨一峰才不管什么大欺小,必然要伸手把那群野孩子打一顿,但此刻他只能加快脚步赶上,一边低声
对梅君道:「他从出生就看得到非人之物,城里小孩都不跟他玩,比较好的是怕他,也不至于欺负,可李家伯父伯母
……以前我没多想,只觉他爸妈跟他不亲,现在看来——」说着顿了顿,平息略为翻腾的心绪,才又道:「竟是有些
怕他。」说着自己都心酸。
梅君点了下头,默默跟着小李宗佑的脚步,走着又回到李家门前。
小李宗佑正在踌躇,背后忽然有人唤:『李宗佑!』
两人跟着他回头去看,又是一个年约五、六岁的小男孩,神色灵活可爱,杨一峰「咦」了声,道:「这是我。」
小李宗佑见了他,露出与年纪不很相符的温柔微笑,道:『杨一峰。』
小杨一峰开心地跑过来,扑在他身上,笑道:『你去哪啦?伯母说你不在家,我正想去找你呢!』见小李宗佑只是温
和的笑笑,他也不介意,拉着对方就往城门方向跑,边道:『你昨天不是说义庄有个会说故事的大姊姊吗?走,我们
今天去看!』
小李宗佑失笑道:『你又看不到……』
小杨一峰道:『可是你看得到啊!』
小李宗佑的表情终于放晴,他开心地笑起来,灿烂得如无忧无虑的小孩。
「难怪他如此压抑,依吾来看,此时他已过于早熟。」梅君淡然道。
杨一峰蹙着眉点点头,不发一语地跟上去。
两个小孩玩乐之间,画面又是跳转,转到大约一年之后,这次的梦境中依然有李家父母及杨一峰,就这样流过几段往
事又行跳转,似乎每次跳过一年,而记忆的内容一定是李家父母和杨一峰,仿佛除此之外,李宗佑也别无在意。
「你是他生命里很重要的人。」梅君道,侧首去看,杨一峰微微露出笑容,于是又道:「他开心的事情几乎都与你有
关。」
「因为他也给我快乐,我同样愿意让他快乐。」杨一峰微笑着说。
场景几度跳转,到了李宗佑约十二岁这年,却不是在城内,而是在荒郊,杨一峰一愣,神情忽然有些慌张起来。
「怎么了?」梅君微微把灯提高,温暖的白色灯火默默闪耀。
杨一峰平复了下心情,颤声道:「这年出了件很可怕的事,若我没猜错,问题或许就出在接下来这段……」
梅君点了下头,还未开口,一队商队慢慢由远至近,领头正是李家父母,同行的有十人,少年李宗佑也在其中。
到得这块空地,李父与几人讨论了起来,原来他们出城送货却迷了路,眼见天色已晚,只好夜宿荒野,众人开始升火
做准备,李宗佑却似被排挤在外,没什么人跟他搭话,他默默做好手边的事,就走到空地边缘,慢慢散步起来。
月色渐明,眼前忽然逐渐凝聚起一点光亮,慢慢成为一个白色的人形,原来是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子,此女容貌秀丽,
却只是孤魂,她伸手一指,指向不知何处。
李宗佑微微一笑,沉稳地道:『你好。』举步就要绕过去,不料女子身形一闪,竟挡在他前面,他微愣了下,问道:
『请问有什么事吗?』
女子不答,只是用手指着远方。
李宗佑思索了下,欣喜问道:『你可是要为我指路?』
女子微微点头,又伸手指向李宗佑的后方,商队休息之处。
李宗佑想了想,笑道:『你先带我去看看好吗?我父母他们不喜怪力乱神,我还是别告诉他们吧。』
女子也不介意,慢慢飘开,李宗佑立刻跟上。
梅君转头去看,杨一峰正咬着唇,仿佛有些六神无主,他唤了两声才回过神来,握紧拳头,怆然道:「我们是否不能
改变这梦中发生的事?」
梅君道:「不错。」
杨一峰又是失神良久,才用有些萧瑟的音调道:「跟他下山吧。」
那女鬼果然是在为李宗佑指路,一路把他带到山下才消失,李宗佑很开心,沿着做的记号又上山去了。
此刻,天色已在泛白,朦胧的死白。
杨一峰的脸色也是越来越白,两人跟着他上山去,慢慢走回休息之处,李宗佑的脚步猛然停住,两人也跟着停下,看
着眼前一切,梅君才理解杨一峰方才的问题。
满地的鲜血,满地的断肢残臂,刚刚还在说话谈笑的人们,此刻全都变作尸体,李宗佑惨白着脸看了良久,颤抖着跪
倒下来,开始干呕。
「他们家的商队……被强盗洗劫……只有他生还……」杨一峰也是惨白着脸,「要不是我刚当道士,在他身上下了符
,感应到他心情,他不知要一个人在这待到什么时候……我跟官府到时,他、他就坐在那边树下……一个人默默坐着
,不言不语……然后又癫狂起来……」
李宗佑看着那些尸体,眼神有些空洞,半晌尸体上缓缓飘出魂魄,那是冤死之魂,会困在死亡之地,不停徘徊。
李宗佑看着那些血淋淋的、破碎的魂魄,颤声唤道:『爹、娘……』
那些冤魂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浮在血腥气之中。
李宗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好象伸手要去抓,又偏偏抓不住东西,他呆了呆,忽然抱住头,去扯自己头发,喃喃自语
道:『我不该走的、我不该走的、我不该走的、我不该走的——』就这样念了数十次。
梅君转头去看,杨一峰怔然望着,脸上竟已爬满泪水。
『我应该带你们走的啊!』李宗佑抱着头尖叫起来,那些残破的魂魄就在他头上飘浮着,『爹!娘——我为何不跟着
一起死算了!我不要看到这些!我不要看到这些!带我走吧——我恨这双眼睛!我恨我自己!我该死,我——』他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