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颐抿抿唇:“你都想起来了吧?”
李伦耸耸肩:“是。”
程颐看着他:“有甚么想说的?”
“我是陆十三,我会活下去。”
一剑手一抖:“李伦!你给我清醒点儿!”
“我很清醒,不清醒的是你。”李伦叹了口气,“你和南宫好好过日子吧。”
南宫面上一红,咬着下唇说不出话来。
李伦看着一剑:“你来杀我?”
一剑皱眉,李伦又道:“是灿哥要你杀我吧?”
“你干嘛学陆十三叫他灿哥?”一剑气得浑身发抖。
李伦咳嗽一声:“因为我只是陆十三罢了。”
“那个妖孽有甚么好?值得你这样儿?”
李伦面上露出笑来:“李伦也没甚么好,但他还是那样儿做了。”
一剑痛心道:“李伦,我是你兄弟!”
李伦点头:“是,你是李伦的兄弟,所以你要杀十三,便动手吧,李伦不会怪你。”
一剑还想说话,程颐却道:“一剑老大啊,你想过没有,为甚么罗灿要你这个时候儿杀十三少?”
一时就静了,所有人都看着他。程颐咳嗽一声:“对星辰楼来说,十三少太危险了,留不得。不管这个十三少是不是
原来那个十三少,他都不再是原来那个一心一意要报仇的十三少,也不再是那个能出力维护星辰楼的十三少。你说你
是罗灿,会不会留着这么一个厉害的十三少在江湖上呢?”
南宫转头看着一剑:“一剑,你口口声声说李伦是你好友,你好友甘愿用自身去换的十三少有难,你救是不救?”
一剑皱眉,程颐道:“无极门,是少主玩腻的小玩意儿,属下怀念,并没有完全解散,若有需要一概听从少主吩咐。
”
李伦点着头:“那你去准备,有甚么消息以后你们也不至太被动。”就又转头看着一剑,“你好歹是昆仑掌门了,纵
然日后如何,星辰楼也不敢轻举妄动。”
一剑挑眉:“我似乎没说要放过十三少,自然不必陆十三给我甚么恩惠。”
程颐要说甚么,李伦却道:“还不走?”
程颐皱皱眉,终是叹了口气走了。
南宫等程颐走了才斜过一眼:“若你没这么做,就不是一剑了。”
一剑却看了一眼面前之人:“你怎么说?”
李伦没有动,只是抬眼自窗前望出去:“你们看。”
就都转过头去,那一湾水荡漾着。
“看甚么?”南宫愣了愣。
“这叫寒月潭,它的水是赤红的。”
南宫惊讶:“没有啊。”
李伦看着一剑,一剑也看着他:“甚么赤红?”
李伦笑了一下:“我眼中它就是赤红罢了。”然后摆手立起身来,“一剑,你动手吧。”
一剑挑了挑眉毛,抬起剑来。
李伦看着那沉沉的一潭水,水面上映照着此刻终于自云后出来的月亮。
满满的,圆月。
——全文完——
番外一:天下三绝
(上)
天下有三绝,李迳年的剑,寒月潭的水,刘士靖的笑。
不晓得甚么时候儿开始,江湖上有了这么一个古怪的说法。
李迳年的剑,自不必说,能学贯昆仑蜀山两派绝技,又怎是庸碌之辈。江湖上见过他舞剑的人都说剑如其人,他的剑
法刚直威猛,自有一股凌厉傲然之感。蜀山一脉到他手上,已是鼎盛时代。况且李迳年的剑一旦出鞘,见血的时候儿
都是斩杀大奸大恶之人。是以李迳年的剑,是江湖正义和良心的化身。
这个,刘士靖没见过,不好说。
寒月潭的水,传言极多。说是有缘人能见得那一湾碧泉尽赤。但见过的人,终究是一个也无。听说还与个甚么缠绵悱
恻的爱情故事有关,真是好笑。也许寒月潭的水,是江湖浪漫与飘渺的梦幻。
这个,刘士靖就当稗官野史那么听个乐呵,无聊嘛。
自然是无聊的。
江湖生活是甚么?
没入江湖的人都以为是仗剑天下快意恩仇,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儿。
这里有门派,有恩怨,有勾心斗角,有笑里藏刀。
而且,入了江湖的门,除非死,否则是退不出的。
为甚么天下三绝里有刘士靖的笑?
因为他第一次行走江湖杀人时,看着对方不可置信的双眼带着不甘与愤怒死去时,自个儿一时不晓得做甚么表情为好
,于是就笑了。
从此以后,只要杀了人,他面上都不可抑制的露出笑来。
别人都说是艳冠天下的一个笑,但却带着扑鼻而来的死亡讯息。是以刘士靖的笑,是江湖邪恶并着黑暗的味道。
刘士靖自个儿当然是看不见的。谁会没事儿身上带着个铜镜,杀人时拿出来看看呢?
是以刘士靖自以为他还是少笑的好。
不过这样儿一来,他笑的时候儿倒真是杀人见血时才会有的了。于是“刘士靖的笑,阎罗王的刀”就这么出来了。
李迳年不太在意这些,他心里想的极单纯,天下武学本该是同源,甚么通天、蜀山、昆仑,也不过是修习法子不同罢
了。若能将三家武学合而为一,定当是集大成者。
其实江湖第一侠客的心思也简单。
学武为甚么,惩奸除恶,扬善立美。
这恰恰是刘士靖最不屑的。
两个人彼此从未见过,江湖上传三绝传得多了,说书先生大嘴巴念得多了,难免会将这两人放在一起比比。比来比去
,武功自然不好定高下,但人品可有天壤之别。愈发显得李迳年傲雪凌霜,而刘士靖如尘泥污秽了。不过两人听了也
不过笑一笑。
不是一条道儿上的人,放在一起也不过是他人饭后谈资罢了。
那年刚入冬,刘士靖收到南宫家的信,说请他去看看。
刘士靖的性子轻慢,能和他做朋友的少之又少,南宫家算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虽则觉得麻烦,但还是去了。
其实也没甚么,不过是南宫家的大小姐的死了。
其实死了也没甚么,就是死得挺难看的。
脸没了。
不不不,不是脑袋丢了,是脸上的皮子不见了。
刘士靖笼着白狐裘蹲下来,眼睛一斜漫不经心道:“中毒死的……吧。”拿出手帕来抱着手指头在头发丝里翻来翻去
,隔一阵指着一处道,“就这儿了。”
南宫家的少爷皱起眉头来,看着妹妹隐隐发青的那一块头皮:“这般灵巧的心思,会是谁?”
刘士靖起身就着蜡烛把那帕子烧了,拍拍手懒洋洋道:“令妹这毒中了得有一段日子,不然也不会悄无声息就发作。
”说着瞅眼一侧梳妆台上大大小小各色银钗。
南宫少爷还是满脸困惑:“这些银钗都不曾变黑啊……”
“要么就是有毒的那把凶手拿走了……”刘士靖打个呵欠,“要么就是下个不会让银钗变黑的毒,这也不是没人能做
到。”
南宫少爷愣了一下:“唐门?”
刘士靖拉了拉狐裘领子将脸埋进去:“唐门要杀令妹,没有道理。”
南宫少爷想一想也是,唐门在蜀中,历来与南宫家没有过节。
刘士靖看着他愈加迷惑的脸拍拍袖口,拢了拢袖里的小暖炉:“除了唐门,不是还有个更厉害的下毒的么?
南宫少爷变了脸色:“毒王?!”
刘士靖摇着头出去了:“我可甚么都没说。”
听着身后南宫少爷深深的叹气声,刘士靖加快脚步回客房去了。
晚上有点儿难眠,大约是比起平心崖来,这儿空气里少了点儿山顶清冽的风。有点儿难言的闷,刘士靖翻来覆去睡不
着,索性出门溜溜。
站在院子里左右看看,颇为中意墙角那棵树。这就点地跃上去,选个舒服的位置靠着,再拿出怀里的梅子酒喝了一口
,啊,落雪之后看月亮果然很好……
没感叹完,已经觉察有人进了这个院子。
没有提灯笼,脚步颇为迟疑的模样,应当不是南宫家的下人才对。
刘士靖斜了一眼,见个瘦瘦高高的影子进了院子,立在自个儿屋前举起手来想敲门,却又放下去。再一抬手,却又放
回去。来来去去犹豫好几回,高高低低手上下甩。
刘士靖叫他折腾得有点儿腰疼,忍不住挑着眉头道:“你到底敲不敲啊?”
那人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四处打量,终于举目望向树梢:“可是南宗刘士靖?”
刘士靖翻个白眼:“你谁啊?”
那人笑了一下,月亮在他面上投下阴影,看不清脸:“在下于南宫家做客,略懂医术——”
刘士靖从树下跳下来:“药王?”
药王笑笑:“江湖上朋友谬赞罢了。”
刘士靖看看他:“有你在,那小妞儿还死了?”
药王的笑顿了顿,颇有丝无奈的化成叹息:“大约就是因着我,南宫小姐才……”
刘士靖翻个白眼:“那你找我做甚么?我一不是下毒的,二不是能解毒的。”
药王轻声道:“还请南宗或者无极门不要管这事儿。”
刘士靖一怔,随即眨眨眼睛:“我何时说过要管这闲事?至于无极门,嘿嘿,那是另一码事儿。”
药王淡淡笑了:“如此最好。”
刘士靖耸耸肩,从他身边儿过了,走了一步却又回过头来道:“诶,毒王是你师弟?”
“是。”
“他下的毒吧。”
“……”
“也不用不好意思,刚不答应了我当不晓得这事儿么……”刘士靖歪歪头,“不过我不喜欢甚么都不晓得就被糊弄过
去的感觉……你说是不是呢?”
药王愣了愣,苦笑一声:“刘士靖的笑,阎罗王的刀。如今南宗还没笑,我已觉得招架不住了。”
“那是因为你良心还在。”刘士靖拍拍他胸膛,“说吧。”
药王踌躇着讲不出话来,刘士靖借着月光打量他一阵:“你年纪看着也不小了,说个话还不利索的?”
药王面上哭笑不得:“这……”
刘士靖将手里的酒递过去:“喝吧,稍微醉一点儿,能有勇气说实话。”
药王犹豫一下,刘士靖眯起眼睛道:“怕甚么?有没有毒你还不晓得?”
药王失笑,接过来谢了,仰头干了一口。
刘士靖歪着头看他:“说吧。”
药王长叹一声:“那毒并不是江湖以往有过的,我估摸着是师弟新做的。”
刘士靖点着头:“这非得你们这种朝夕相处过的人才明白。”说着拉他往边上游廊椅子上坐了,“再喝点儿?”
药王便又喝一口:“师弟是不喜欢她的……可我真没想到他竟真要了她的命……”
刘士靖想了想:“虽说绕口,可我也算能听明白……”这就眯着眼睛看他,“他不喜欢南宫家的小姐,那就杀呗,你
干嘛这么愧疚?”
药王一怔:“不喜欢就可以杀人么?”
刘士靖大笑:“自然,不喜欢就随心而动,喜欢了亦然。”
药王定定看着他的脸:“天下三绝,刘士靖的笑……如今我看见了,是否该死了?”
“我只是觉得有趣才笑,你想太多了。”说着起身进屋去,留下句话来,“酒送你了,酒瓶子洗干净了房门口就成—
—”刘士靖收敛笑容,“不过你是不是该想想,他为甚么一定不喜欢那个天人呢?”
药王还在想那个笑,压根没听见去。
第二天刘士靖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打开房门并没有看见自个儿的酒瓶子,也就耸耸肩不在意了。转出院子看见个长
身男子,还没说话,那人拱手:“南宗有礼。”
刘士靖噗嗤一声就笑了:“药王,昨儿晚上没看清,现在看,倒是风流雅士一名啊。江湖上药王已是成名的人物,不
过看着却比在下长不了几岁……当真是丹药吃的多,驻颜有术啊。”
药王面上有丝尴尬,只好呵呵两声。
刘士靖瞅了一眼走过的南宫家下人正在窃窃私语,也就挑眉道:“我往前厅跟南宫家辞行,你来不来?”
药王点点头,愁容满面,倒也没在意那些下人。
南宫家虽说怀疑毒王,但药王是南宫家座上客,总不好当面议论。刘士靖一路走进前厅,自然听见不少窃窃私语。
到了堂上,刘士靖还没开口,药王先抱了拳:“在府上叨扰多日,这就求去。”
南宫少爷有点儿拿不准他是甚么意思,不由抬眼来看刘士靖。
刘士靖眯着眼睛不置可否,药王低声道:“府上蒙此大难,在下心中不安。有些许线索,愿探寻一道。”
南宫少爷便道:“怎好劳烦药王?”
药王摇摇头:“我也说不准……也许能找到,也许……一无所获。”说完竟不再多言,拱拱手自去了。
南宫少爷愣了愣,转头看着刘士靖。刘士靖似笑非笑伸个懒腰:“我也该走了,再不回去,平心崖的花儿该谢了。”
南宫少爷送他出来,立在大门前似乎有话说,却又期期艾艾的开不了口。
刘士靖搂着他肩膀:“有话想问我?”
“昨儿晚上你和药王……”
“昨儿晚上喝酒来着,说了甚么做了甚么也不太记得了。”刘士靖耸耸肩,不等南宫少爷回话,上前接过南宫府家丁
手中的马缰,翻身坐稳扬长而去。
南宫少爷叹口气,也只得回去了。
刘士靖边走边笑,边笑边走,一路回了平心崖,刚刚进门,程渝便把酒送上来。刘士靖接过来喝一口才往里走,一边
走一边问:“你家颐儿子呢?”
程渝跟在后面轻轻笑:“和五公子玩儿着呢。”
刘士靖哦了一声:“五儿今儿练剑没?”
程渝顿了顿:“这时辰尚早……”
“那就是没有。”刘士靖眯眯眼睛,“先让他玩儿吧,玩过了叫他来厅里找我。”
程渝无奈,只得去了。
刘士靖坐在平心崖的宅子里,听着叩门正想说“儿子进来”,却是程渝的声儿,言说李迳年拜会。刘士靖诶了一声,
手里梅子酒将将抬起来,喝不是不喝也不是,转过头去,恰恰看见墙角的一朵梅花开了。
(中)
李迳年的北侠,维持得很不容易。
江湖上自然是好坏之别,也有假好人,真坏蛋,但要一心一意做个心口如一的大侠,不是一天一月的事儿,日积月累
才到今天。
其实反过来想想,坏蛋也不容易,能持之以恒的作恶,也挺不简单。比如今日的南宗,那个叫刘士靖的家伙。
这人李迳年也没见过,但江湖上这人名声很怪,也很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