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是走这条路?”程颐放下手来叹口气。
“这里像是有路的样子么?”南宫口气不是很好,摇了摇腰间的水囊,已经快见底了。
陆十三笑笑:“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先前还担心会不会遇上甚么歹人,现在看来,说不定根本连人都遇不到。”南宫耸耸肩。
程颐叹口气:“十三少啊,我们是不是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陆十三笑呵呵点头:“好啊。”
南宫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这鬼地方能找到地方给我们住么?”
陆十三笑笑道:“能。”
“啊?”
陆十三没说话,只是打马前行,程颐与南宫跟着转过山丘,竟见前头有一绿洲,而依着那浅浅一湾碧泉,竟有个小小
的客栈模样的店家。飘动的旌旗早已褪色,墙壁斑驳,静默的立在风中。
程颐目瞪口呆:“竟然真的有人家?”
南宫皱眉:“不会是海市蜃楼吧?”
陆十三笑笑:“是真的。”
“哦。”
“可惜没有活人的气味。”
“啊?”程颐瞪大眼睛,却叫风吹了沙子进去,一时痛起来,差点儿流眼泪。
陆十三没有说话,南宫看他一眼,也没言语。
停在店前下马,陆十三拍拍门板:“店家,店家——”
果然无人应,再用力一推,门开了。顿时一股沙子落下,腾起阵浅浅的雾来。
南宫挥挥手:“看来有阵日子没人住了。”
陆十三皱皱眉头,踏进店中:“我怎么恍惚觉得应该是有人的呢……”
南宫突道:“大半年前,你曾来过漠北。”
“哦,是,我来这儿,还招惹了楚家大小姐。”陆十三笑笑,“这是程颐告诉我的。”
程颐进去拍拍木头长凳上的灰:“本来就是……那时你是与李伦一起来的。”
陆十三哦了一声,突然道:“我出去看看。”说完转身进去了。
“出去?”程颐一怔。
“方才过来时,不是看见这个店家外头有潭水,多半是往那儿去了。”南宫皱皱眉再四下打量,“真脏,也不知能不
能生火洗澡。”
程颐眼角却看着屋外陆十三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南宫看他这模样也就叹口气:“值得么?”
程颐想一想却笑了:“以前没机会,现在……”
“以前怎样,现在又怎样?”
“以前我觉着,就做个好属下便满足了。但他在楚家差点儿丧命,那时候儿我就想,若是连我怎么想的都没告诉他就
死了,岂不可惜。”
“说得在理,更何况现在,他甚么都不记得了。”南宫耸耸肩,“你和李伦都回到了最初的地方,祝你好运。”
“听你这么说,倒像是你知道这事儿很久了。”
“其实也不久,只是你没说,我就当不晓得。”
“我有这么明显?”
“和他们俩一样明显。”
“唉……”程颐叹了口气,“我无意取代任何人。”
“就怕不是取代,而是代替。”
程颐面上一白:“甚么意思?”
“你没看出来?他虽然不记得很多事了,但他言谈举止之间,总是带着旧日的影子……若说是忘记了,不如说是没想
起来。”南宫怪同情的看着他,“若他当真和你在一起了,有一天他又想起来了,你如何自处?”
程颐咬着嘴唇:“且不说真有这么一天,便是真有了……我也……”
南宫拍拍他肩膀笑了:“管他那么多?至少,你们两个还活着,不是么?”却又正色道,“但是现下的十三少,你还
是放手吧。”
程颐默默不语,只是起身四处看看。心道这屋子应当荒废有一阵子了,索性厨房还有点儿柴火,三人将身上的干粮吃
了些。再取些旁边湖中的水热了洗澡,总算觉着活过来些。而一直嚷累的南宫,却没有早早睡下了。
沙漠的白天焦躁高热,而夜晚却又寒冷入骨。
陆十三拢了件外袍立在那湾水前,还是觉得有些凉。
程颐和南宫寻出来时,看见陆十三迎风立着,似乎在想甚么,便没有唤他,只是静静到他边上靠着。
陆十三自然知道他们来了:“还没歇息?”
南宫摇摇头:“你才好,仔细些。”
陆十三摇摇头,面上显出些困惑的神情来:“我以前应当来过这里。”
“因为找到这里?”程颐淡淡的应了。
“不……只是觉得很熟悉。你不也说我之前来过?可能是那时候儿来的吧……”陆十三看着月色下的水面幽暗生波,
不由柔声道,“我总觉得一定来过这里,也曾与谁这样儿站着说话。”
程颐抿了抿嘴唇:“和谁?”
“想不起来。”
“那,说了甚么?”
陆十三想了想:“似乎是说这里的一个传说。”
“漠北的传说……”南宫接过口去,“也说来我听听。”
“漠北一向荒无人烟,但据说曾有一对恩爱夫妻,男耕女织过得平静而快活。”
“桃花源?”南宫轻轻的笑。
陆十三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可因着娘子生得好看,被个恶霸看上了。两人连夜逃跑,但恶霸不放他们走,就派人
来追,他们逃到这儿的时候儿还是给追上了。”
“然后呢?”程颐皱皱眉。
“丈夫被恶奴打死了,娘子不肯受辱,跟着咬舌自尽了。两人碧血交汇,就流成这个湖”
“情深如许……”南宫点点头。
程颐轻轻道:“苌弘化碧么?那水就该是红的吧?”
陆十三有点儿恍惚,仿佛以前那人也是停在这里来问他。不,兴许是他问别人。那他问的谁?
“不过这多有趣,想来那个小娘子十分美丽,不然也不会叫恶霸看上了。”南宫耸耸肩。
陆十三不由笑了一声:“也不过是穿凿附会出来的,哪儿这么多故事。”
话一出口,自个儿也愣了。这不像是自个儿会说的话,但却冲口而出,仿佛那夜风中飘忽的声音不是自个儿的。却又
十分熟悉,如此脱口而出,究竟是怎么了?
陆十三抬起头来,漫天星光如腰间的冰魄剑。
没有月亮。
那天应当没有月亮,应当是白天,那个人应当就在眼前,应当满身的香。
甚么香?
梅子酒?
但是那是谁呢?
甚么都想不起来,他的眼睛是否也如天上的星星一样闪烁明亮呢?还是眼带桃花,灿灿生辉?
是否真有这么一个人,是否真与这人有过那么一场交谈都不真实,伸出手,想抓住那星光,却是徒劳。
就像拼命要想起已经遗忘的事情一样,终究是徒劳的吧。
陆十三收回手来,身后的程颐与南宫面色凝重。
陆十三转过头来看着他们:“南宫,你说过我以前身体不好对吧。”
“是。”
“那我为何还拼命使通天的吸星剑诀?”
“这是家传武学,你忘了么?”程颐扯扯嘴角。
陆十三将腰间的冰魄剑拔出来,看着摇晃的剑身摇头:“不,我应该不喜欢这种软绵绵的东西才对……但是很奇怪,
我却又会通天武学。”
“其实不单是通天武学,你还会昆仑武学和蜀山心法。”南宫轻轻道,“你想起来了么?”
陆十三看着剑身,如同梦呓一般道:“是……我曾在昆仑派住过很长一段时间,自然是会昆仑剑法……而且我从小就
练蜀山心法,蜀山武学自然也——”
“十三少!”程颐冲过去抓住他肩膀,“你在说甚么啊?!”
陆十三猛地清醒过来:“我,我刚才说甚么了?”
南宫看着他的脸:“你说的,是李伦的事儿。”
“李伦?”
“对,李伦。”南宫深吸了口气,“你是李伦。”
陆十三糊涂了:“我不是陆十三么?”
程颐转头喝道:“南宫,你不要太过分!”
南宫眯起眼睛来:“那你觉得他这样儿好么?”
程颐一愣,转头看着满面不解的陆十三,他正皱着眉头口里喃喃道:“我是李伦?我又是陆十三?陆十三,李伦?”
程颐眼中一热,紧紧抱住陆十三道:“主人,你是陆十三,你不是李伦。”
南宫冷冷道:“陆十三,十三少,你想不想知道呢?”
陆十三冷静下来,将冰魄剑缠回腰间:“你肯告诉我,再好不过。”
“也许我会骗你。”
“那也不可能都是假话。”
南宫深吸口气:“好。”却又看他一眼,“但你得答应我,无论接下来你听到甚么,都不能杀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
陆十三皱紧眉头:“这算甚么条件?”
南宫笑笑:“若你答应了,我就说实话。若你有半分犹豫,我就在要紧的地方说假话。”
“嗯?”
南宫仰头看着深蓝的天幕:“因为现下晓得这事儿的人,没几个了。而我是其中之一……”
“既然不是唯一的,我为何一定要求你?”
“因为诸如昆仑派的前掌门之流,你也问不出前因后果来,只能找到个片段。”南宫收回目光,“你说,你得要花多
少岁月才能把这拼图拼完?”
陆十三突地笑了:“好,我答应你。”
南宫也笑:“我明白了。”
程颐颓然叹气:“有的事儿,当真是注定的么……”
陆十三拍拍他肩膀:“明白总比不明白好。”
程颐看着那张笑脸,也就只能轻轻叹气了。
第五十九章
江湖上武学三家鼎立,通天,蜀山,与昆仑。各有绝招,各有秘技,各家还有家传绝学,当真是百花齐放。
而若干年前江湖上出了个北侠李迳年,他身手敏捷勤学善思,兼侠肝义胆,很得江湖上人推崇。他最令江湖人叹服的
,就是他打破一家一派只能学一门功夫的限制,学会了昆仑与蜀山两家绝技。
“昆仑更重理气,其实心法与蜀山较近,只要有人教,也不算很难。”陆十三坐在湖边,看着那一湾水。
程颐接过口去:“但他贪心不足,还想染指通天绝技吸星剑诀,而这门绝技,掌握在南宗刘士靖手里。”
“南宗?”陆十三想了想,“似乎不是好人的样子……江湖上提起来,都骂他奸猾小人。”
“那是因为吸星剑诀本身,乃是以吸取他人内力杀死对方而增长本身修为的。”南宫叹口气。
“难怪。”陆十三点头。
程颐看他一眼:“不过今日江湖上人说北侠要杀南宗,不是为这剑诀,而是铲除江湖祸害。”
陆十三一笑:“这事儿,也只有他们两人才晓得了。”
南宫行过来坐在他身边:“这两人修为在伯仲之间,北侠为逼他就范,不惜找我毒王师父要了天下无解之毒。”
“但他反被南宗当场杀死,这可真没想到。”陆十三轻轻一笑,“这个程颐和我说过。”
南宫深深看他一眼:“那他必定也和你说了你是南宗的后人。”
“是。”
“也说了南宗三年后被江湖各大门派围剿?”
“是。”陆十三耸耸肩,“所以我之前设下各种计谋灭了当年参与这事的门派,当然,是借了星辰楼的势。”
“嗯……不过你帮星辰楼,也是因着你认定欠了罗灿师父一份情。虽则这情是南宗那一辈欠下的,不过你引为己身。
”南宫淡淡道。
“哦,看来我也不算很坏啊。”陆十三笑笑,“然后呢?”
“然后……计划出了岔子。”程颐立在一边,“你认识了北侠的后人李伦。”
“原来我与他是仇敌。”陆十三哦了一声。
“你设计陷害他成杀死南宫老爷与唐门代门主刘楪的凶手,更将灭昆仑一门的罪名嫁祸给她。”
“我这么厉害?”陆十三哈哈一笑,摆弄手里的冰魄剑。
“是,你很厉害。”程颐看着他,“因为你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了。”
陆十三眨眨眼睛,有些不解的看过来。南宫叹口气:“你甚至串通楚家与你演了一场苦肉计,只为逼着李伦与你决一
死战。”
“是该打一架啊,何必用逼?”
“因为李伦爱你,他不会与你动手。事实上,在你设计的整个计划中,就是让他明白,当年北侠先负于南宗。你对李
伦性情了如指掌,晓得那人善恶分明。”南宫垂下头来,“况且,他也爱上了你。为此他愧疚而且难安,宁可背着你
给他的罪名,也不想与你一战……但当他晓得楚家你也没放过时,他终于动怒,与你一战,这正中你下怀。”
“莫非我给他下毒好趁机杀了他?”陆十三抓抓头。
南宫看他一眼,神色黯然:“不,正相反,是陆十三少不想活了。”
“嗯?”陆十三眨眨眼睛。
“其实江湖上各家武学不能混同,就在内功心法不同。若是先学了一家武学再去学另一家,非得将先前所学都废了,
如一张白纸般才能再学。”南宫笑一下,“你可是奇怪我为何说这不相干的?”
陆十三低下头来看着冰魄剑:“我用吸星剑诀将李伦身上的真气都吸光了吧?”
程颐咬牙道:“是,你吸尽他身上蜀山真气,混入先前灭昆仑派吸来的真气,并着你全身的通天内力,全数汇入李伦
丹田了。”
陆十三一愣:“我居然会这么做?”
“其实北侠一派能同时学蜀山与昆仑剑法,是因着他内力为蜀山,而剑招是昆仑,是以不算真正掌握两派绝学。”南
宫抬眼看着水面,“我武功稀松平常,但我晓得不同真气在体内,若不引导化解,则会气血翻涌,七经八脉如刀割一
般,叫人难以忍耐。而内力融合,绝非将酒兑水那般容易……”
“你这么做,是想给李伦引导之后的内力,而真气汇入之后,李伦便是真正的学贯三家了。”程颐叹了口气。
“那我会如何?”陆十三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