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枚语调慵懒,却掷地有声。相柳脸色一时极度难看,片刻,才转而笑道:「笑话,我哪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就算真有,你怎么不立时让我灰飞烟灭?」
郑枚在心中微笑,很好,原来相柳要找的东西不仅威力无穷,甚至能令他于瞬间灰飞烟灭,想必二十年前,唐青被抹去的那片空白记忆中,正是用这件东西,取走了对手性命。
「哦?」郑枚说,「我只是念在旧识一场,想再给你个机会,既然你这么说……」
郑枚话音方落,却见一道滑溜身影腾空飞起,明明是成年男子的身体,却如同蛇一般在空中飞速蹿动贴近郑枚身边,在他身上绕了几绕,遏制住他的行动。
「交出来!」美丽脸孔中呵出一口腥气。
郑枚似是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右手,相柳吐出信子,将郑枚的手小心翼翼卷起来。
郑枚紧紧握着拳,到自己的手被卷至面前,方才微微一笑,大声道:「开阵!」松开掌,将方才一撞之下从唐青处接手的符咒干净利落贴至相柳额上。
相柳惨叫一声,身形往后一挫,猛然弹飞出几尺,卷得郑枚在地上也连翻了好几个滚!
「走!」唐青大喝,飞身跃上,妖镰当空劈下,直逼满脸是血的相柳。
郑枚取出法器,抛在空中,射出讯号。那法器像是一张网,被抛掷空中并不掉下,却越涨越大,顷刻间遮天蔽日,四周立时一团漆黑。
「一重阵,吞日。」
四野一片漆黑,唯有角斗双方彼此眼中血气明显,唐青于浓黑中与相柳交锋数次,觑个空遁入黑暗之中。
黑暗中发出「丝丝」声响,是蛇类正在匍匐前行。
唐青屏息敛声,且战且退,一路留意郑枚所留痕迹。
这名字复杂的七重擒蛇大阵,内外七层,他与郑枚的任务便是将相柳引入阵中,引天地之力造天劫诛杀相柳。在阵中者因会同遭天劫,是以必得有人领路,留一生门,以供其进出。阵法多变,生门不定,郑枚的任务便是先行一步,取引魂灯,开七重生门。
「找到你了!」黑暗中传来妖异声响,唐青反身相击,一触之下,但觉一股猛力压顶,接连被逼退数步,趁势退入镜门之后。
「二重阵,耀月。」
刚才是浓黑,现在却是一片充斥天地的亮银,就连唐青戴了护符,也有好久目不能视。阵中满布二人高银盾银甲,从天至地,翻覆不定,形成诸多变化,斩杀敌人。一股腥气倏然而至,唐青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单手一团妖焰弹出。
「离!」
听到郑枚大喝,唐青矮身蹿出,脚踩离位,撞开银甲往南而去。
「三重阵,翔云。」
「四重阵,吐霞。」
「五重、六重……」
唐青心中隐隐觉得不详,虽说是自己边战边引相柳入阵,但相柳性何多疑,如此轻易推进,岂不奇怪?阵套七层,不过没多久,已至最后一重阵门口,太快了……
「七重阵,落雷!」
唐青眼前是一片焦土,放眼望去,却见郑枚立在不远处,身后站着相柳,二人身后几步隐隐有道明灭不定白光。
「跟二位开了个小玩笑。」相柳笑道,自郑枚后颈领口下慢条斯理拉出一根银色柔韧涎线。早在试探郑枚是否平法之时,他竟已在郑枚身上留了记号。
「这九星八门七孤三奇天罗地网插翅难飞乾坤逆反大阵其实原是轩辕氏所作,未曾想现在还有人识得,虽只是一知半解,倒也有些威力。如何,二位现在是要与我一同受这天雷劫,还是为我开启生门?」
郑枚看了唐青一眼,苦笑道:「你不用管我,生门就在你身后二尺巽位,你走吧。」
唐青却不退反进:「我陪你到最后。」
「你是白痴啊!」郑枚急了。
术阵中的天空迸出一道紫电,划亮下界,仿佛昭示着即将有雷暴而下。唐青瞄了眼天,依旧是悠然的样子。
「随你怎么说,我说过,我会陪你到最后,纵死不辞!」说着,干脆收了妖镰,平心静气。
相柳目光在二人脸上兜了一转,似乎狐疑不定。
郑枚已经气得说不出话,只连声说:「好、好、好!」
又是一道雷劈下,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打在几人脚边,轰出坑洞。相柳终于按捺不住,纵起身子似要往前跃出,到了空中,却忽而一顿,不仅不前跃,反而急剧往后退开,向巽位相对的震位而去,反手轻轻一摸,果觉身后一股清冽之气大量涌入。
「果然是骗我!」他冷笑,并不再去抓郑枚唐青,姿态优雅反手开门,没入身形,「再见。」
门霎时合上,雷电也同时停了下来。
郑枚抹去一头汗,对唐青竖个大拇指:「老唐,你演技一级棒!」
唐青伸手摸摸郑枚的脸:「我是说真的,如果没有你那个承诺的话……」
谭兰花的声音从空中传来:「喂,你们别打情骂俏了,快给我退出来,八重阵要启动了!」
是八重阵,不是七重阵!
马文才与唐青想尽办法,修改阵图,临时加了最后一重阵!
******
天地之间一声嘶鸣,符文光华照耀,妖鬼精怪之气立时充盈八方。
八重大阵于瞬时启动,阵中相柳被逼出原形,化作如山般巨型九头大蛇,大张血盆之口,吞吐雷电,头撼岳,尾动地。
共工之臣名曰相柳,九首蛇身,自环,食于九土。其所歍所尼,即为源泽……
阵中一片洪水滔滔,泥浆翻滚,如沸汤矣。相柳九首各据一方,轰然撞击阵界。阵中天地灵气聚成天雷,隆隆炸响,自天宇霹雳而下,挟裹至刚至烈之气,击打在其身上,翻卷皮肉,烙下焦痕。
阵法已动,唐青与郑枚立在阵外操场上看着头顶风云变化,妖鬼精怪五色气流奔走,谭兰花清虚之气熠熠生辉,阵中天雷一阵交织一阵,形成密不透风、光华璀璨好一张天罗地网。
「他在找的到底是什么?」郑枚还记得刚才的问题,如果不找到那件东西,就算这次侥幸了结相柳,恐怕他还会复活。
然而,那到底是什么?
唐青凝神思索,按照相柳所言,他与之有一剑之仇,这一剑到底是虚指还是实指,在吸收平法的力量后,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又为什么如今怎么也记不起来?
他正苦苦思索,忽而却听得震天动地一声吼叫,九头蛇骤然齐聚九头猛烈撞向南方离位。撞击数次后,空中开始响起清脆破裂之声。
「糟糕!南方属火,阴水克火,那个位置是舒老所在,他怕是要抵不住!」
正说着已见阵形大动,谭兰花所在东南、东位试图营救不及,阵位已然出现真空。
「我去救急!」
「带上我!」
唐青化出妖镰,背起郑枚,踏空而去。脚下便是九头蛇狰狞大口,冲撞出的阵法裂缝中蛇头向上拱动,试图破阵而出,妖鬼精怪想要修补之时,便被他吞入肚腹,发出凄厉惨呼。又是一阵「轰隆」声响,离位居然已经坍塌,白胡子老头身形轻飘飘震飞几尺,不省人事!谭兰花一人力抵三位,唐青想要救急,却重重撞在障壁之上。
「怎么回事,唐青?」
唐青幻出真身,通体莹碧,四足双臂,惟有须、发如沉海珊瑚之色,眉间天眼红光闪烁。他冲撞数次,却依旧不得其门而入。
『轩辕氏此阵,本意便在诛杀妖魔鬼怪,你一个妖物,此刻不在阵位,便不能入阵,就算入得阵,也怕是要遭天雷之击!』
「闭嘴!」
「唐青?」
「没事,小枚,我可以的。」
『还不打算叫我?现在能与他对阵的,只有我。』勾在身上的臂膊紧了紧,『叫我出来!』
又有一个阵位支撑不住,马文才扛起了三个阵位,阵形将破!天地一片惨嚎!浓云飞旋,霹雳闪烁,血花四溅!
『叫我出来!唐情,叫我的名字!』
「闭嘴!」
『叫我的名字!像以前那样!』
「啪!」响亮的掌掴声。郑枚顶着一张带着五根指印的脸,沉声道:「老子最讨厌别人抢风头!」他一面说着一面不忘机警扣动扳机飞速点射,将试图脱阵的三个蛇头用子弹打退,忽然间却一声痛呼。
「小枚?」背后只觉一处滚烫,像是烧红的烙铁烙在身上一般。唐青吓了一跳,一个身形不稳,向地上栽去,几个起落,勉强才落定,将郑枚放在地上。
「你身上藏了什么?」郑枚皱起眉头。
「不是我,是你!」
「我?」郑枚疑惑地探手摸向自己的衣袋,触手竟是微温的触感,摸着个圆柱状上大下小的坚硬东西,掏出来一看,好像是根小小钉子,只不过是平头。
「这是什么?」他疑惑道,突然醒悟过来,「啊,那天我去你家里搜查,在你一堆旧衣服堆里翻到过。奇怪,什么时候落到我身上了?这玩意干啥用的?」
唐青却脑中忽而灵光一闪:「小枚,我们找到了!」
「找到什么?」
「找到相柳无法完全复生的原因,找到昔日禹杀相柳后将之封印,后来却松动,导致其复活的关键。」
「就这根钉子?」
「是避水剑。」唐青叹道,难怪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昔日之事。避水剑为上古神铁所铸,他只是区区一只妖物,若非有平法之力加身,根本无法使用其物,他虽借平法之力斩杀相柳,自己妖魄也同时为之所伤,以致未能完全封印相柳之外尚且失去了所有相关记忆。
「避什么水?」
「传闻昔日大禹治水有三宝,河图、开山斧、避水剑,河图指引河道水情,开山斧劈山碎石,而避水剑还有另外一称,定海神针。」
郑枚嘴巴都合不拢了:「如意金箍棒?孙悟空?」
「呵,那只是小说。你们人类有历史学家说所谓的避水剑,也就是定海神针是大禹治水时测量江河深浅的水标,单从定海神针来说没错,但他们弄混了的是,避水剑是避水剑,定海神针是定海神针。大禹治水用定海神针,但斩杀相柳之类为孽的水族时却毫无疑问用的是这支避水剑,只不过在斩杀相柳后,为将之封印,避水剑留在了相柳的斩杀地,与之一同化骨,其后,人们提起来便只知大禹三宝,误将避水剑与定海神针混作一谈。」
「那我们用这根小钉子就能杀掉相柳?」郑枚疑惑道,「怎么用?」
唐青思索着:「相柳虽为水神共工之臣,如今看来却并不只属阴泽之象,其所过之处,皆化沼泽,因而为阴土阴泽相交之象。传说只道大禹斩杀相柳,却没说具体方法,不过据说杀死相柳后,他曾以其血为池,堆泽泥为共工台……」
郑枚忽而道:「等等,如果相柳拥有的是沼泽的力量,大禹诛杀他是不是可以看作治理沼泽的过程?今人治理沼泽的方法就是在沼泽中建立水库,将水归入水库续存,而沼泥失去水,自然变得不会沉陷,可另作他用!」
「我懂了!」唐青恍然大悟,『所以其实,大禹不是在杀了相柳之后才做筑池堆台的事,事实上,筑池堆台将水、泥分开,便是杀死相柳的方式!如果说相柳的血便是沼泽的水,肉身则为沼泽的土,他的力量来自两者相融,要杀死他,便要将其血肉分离,而这根钉……」
「打蛇打七寸!」郑枚笑道,「唐青,这根钉看来是钉在这九个头共同的七寸之上,用以放血化肉!」
他这话声方落,忽听得天地间响起振聋发聩一声异鸣,晨昏无光,日月皆掩,飞沙走石中,但见相柳九个蛇头左甩右撞,尖牙利齿,竟然硬生生将一张天罗地网由裂缝处扯出硕大缺口。洪水夹杂泥浆,滔滔滚滚,顷刻便要由那缺口向四处涌落。
「糟糕,这样会危及市民!」
「马文才!」唐青叫,却见阵位之上如今只余马文才、谭兰花尚在苦苦支撑,其余人等皆已不知生死。然而就算他们如何勉力支撑,却难挽颓势,相柳九头得了死去妖鬼的修为,愈发实力大增,九个头中喷出泥浆,横扫天地。
危急之际,猛听得有清冽男声在空中大喝:「巽风借位,震雷开路,咄!」瞬时但见狂风大作,雷音滚滚,紫电之气有如长剑斩落,将九个头干净利落扫回阵中。唐青曾于垃圾场见过的美貌青年趁势突入阵位,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在空中划下天师道符,一瞬间,阵形大振。他同伴黑衣青年依然苍白脸色,撑起另一守阵之位,而与之同行的竟然还有朱黄!
唐青心中不觉松了口气,朱黄是他多年下属,过去曾以为不过浅淡相交,如今看来在他心中竟然也有不低地位,自己其实并非自以为的那么冷漠无情。
「映台!」马文才喊了一声。
「马文才,阿柏替你守坤位,女道士,蜘蛛精替你守离位,我守干、兑二位,四方听我敕令,乾坤逆反,元初本定!收!」随着那黑发青年的朗朗之声,但见阵中人影交错,数道白光骤起,适才被扯破的天罗地网大阵重又张起遍遮四野的帘幕,将洪水泥沼统统拢在结界之内。与刚才不同的是,这次的阵势在拢住泥沼后便一路向相柳身躯推进,直至紧紧将之整个缚在其中。
「螳螂妖,此阵只能暂且困住九头蛇,你速至他近前,听我令下,逆反阵化结困妖索,收束九头,你趁势以避水剑钉入蛇七寸,放血坏他肉身!」
「好是好,可避水剑当如何使用?」
郑枚已经顾自趴在唐青肩头,催促他:「唐妖怪,快走!」他脸上被污泥弄得深一块浅一块,看起来很滑稽但却莫名有种威势,以致于唐青不知怎么便身体自动行动起来,直往阵中蛇颈部位飞去。
「小枚,你知道怎么使用避水剑了?」
背上的人笑得很放肆:「避水剑只有仙才能用是不是?我既然是平法捏出来的人,他能用的,我自然也能用,你看过小说没有,无非就是化虚为实!」
他说得那么笃定,令唐青也定下心来。思及避水剑曾主动投靠郑枚,刚才又提醒两人存在,不由竟觉得前路无比光明起来!他身形轻盈,转瞬便飞至九头蛇旁边。相柳见是仇敌前来,怒火更炽,嘶吼着撞击阵形,九个头颅全数跟住唐青二人转动,赤红邪眼中杀气几欲透阵而出。
唐青方到他七寸之地,便听得底下祝映台一声大喝:「化阵,结索!」只见整个阵在瞬时由一张网变作一团绞索,直往相柳九头勒去。九头蛇发出惊天动地大吼,拼命挣扎,无奈那阵索却纹丝不动,紧紧收束入他肉中,将九个头困在一处。
「还不快去!」祝映台大喝,唐青直冲上前。那九个头颅被缠到一块,动弹不得,还要凶狠地喷吐腥气,想去撕咬唐青,却被他灵活避开。
「小枚,行不行!」
「当然!」郑枚沉声道,抬手数枪,将靠近头颅逼远,随后唐青只觉得肩头一轻,郑枚一翻身已自他背上跳落。只见他在空中灵活闪避,双手舒展开合,有似白鹤翩飞,其手上一道白光逼现,凭空里竟化出一根尖刺来,他手执尖刺,稳稳落在那收束的九头之上。
「唐青,我去了。」他忽而抬起头来笑着对唐青说。
「小枚!」唐青莫名觉得心惊肉跳,尚未反应过来,已听得一声低斥。
「入!」尖刺骤然拔长,自行伸展,直往九头蛇交叠九颈七寸刺入,划破鳞甲,撕开皮肉,直插入地。天地间短暂静默,随后便是响彻天地咆哮之声,九头蛇浓黑血水从伤口如瀑布般狂泻而下。
滔滔血水似盖声势巨大,锵然作声,却悄无声息,并且尚未触及地面,已在空中化作一团血雾。血雾飞快散尽,随即相柳身躯竟从尾端开始向面部一路腐化过去,鳞甲脱落,皮肉腐坏,眼珠掉落干燥泥地之上,发出「噗噗」声响,黑气开始升腾蔓延,黑气中,那巨大肉身竟飞速烂作一堆褐色骨架,轰然倒塌。
返本归元,相柳瞬时已返回复生前最初渊源——上古凶神骸骨,而那数千年来封住他的避水剑也在同时变回铁钉形状,这一次,牢牢嵌入其七寸骸骨之中,遏制其再度复生。再片刻,就连那骸骨亦灰飞烟灭,在狂风中四散,自动归返上古时的埋骨之地。
不知何时,四周一片欢呼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