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一下没反应过来,问:「什么?」
「爱情是什么呢?喜欢是什么呢?」胡丽春像是很激动,「为什么凡人都要爱来爱去的呢?明明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人生一世,只是虚幻一场;六道轮回,不过因果报应;生生死死,无非欠债还钱,那么要爱情来干什么呢?为什么那些人都那么痴迷于爱情呢?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我们修行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超脱生死,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吗?他为什么要自毁修为,为什么……唐……」
唐青按住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胡丽春的肩膀:「胡丽春,爱情是什么,不是用来思考的。」
「不是用来思考的?」
「你想也是想不出头绪来的。」
「情之一物可以是缘也可以是劫,如果遇到,做你想做的,并且接受结果就是了。」
「做我想做的?」
「做你想做的。」
「做我想做的……」胡丽春面上满是迷惘,低低重复着,似乎渐有所感,慢慢在晨光中走远了。
唐青远远望着他消失,这才叹口气,进入屋内。昨夜自己设的阵法还在,他解了阵势,进到郑枚房内。
昨晚亲手定时的空调已经关闭,似乎就是因为这样,使得屋内有些闷热。郑枚正四仰八叉地睡在席子上,被子推到一边,连背心都翻了起来,露出一截麦色的肚子,睡得很香。
唐青坐到床边,替他把背心翻下来,又拉了一角被子到他肚子上去盖好,然后静静地看了他一阵。
「爱情是什么呢?」他低低念了句,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随口的自言自语,随后笑笑,起身,离开了郑枚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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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枚是被嘈吵的电话铃声闹醒的。他是睡觉很死的人,为了及时应对突发事故,闹铃与电话铃声都挑尽可能吵闹的那种,音量也往往调到最大,在清晨响起来,往往就有种惊天动地的效果。
迷迷糊糊地把电话接起来,只来得及「喂」了一声,那边就传来小何焦急夹杂着兴奋的声音:『郑队,有新案子了,分尸,十分钟后我到你楼下。』
郑枚「啪」地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一路冲进盥洗室刷牙洗脸,又一路冲出来换衣服拿证件,弄好一切冲出房门的时候正撞上唐青起来好像要上厕所。
「要出去?」
「嗯。」郑枚含糊带过,「吵醒你了?抱歉。你再多睡会吧。」
他说得理所当然,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么暧昧。于是,唐青在晨光中给了郑枚一个颠倒众生的微笑,并在郑中队长疑惑唐老板怎么突然变得风情万种艳光四射以致于有些痴痴呆呆的时候,跨过一大清早就在地上瘫着肚子翻滚的龙武大将军,跨过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杂志和模型,唐老板走到郑枚跟前,伸出手,然后,温柔地摸上郑中队的嘴角,跟着,暧昧地擦了擦,最后,用有些低沉沙哑的磁性嗓音说:「你这里……牙膏沬没弄干净。」
郑中队长……彻底……石化了……
一直到小何耐心用尽,冲上楼来把自家队长扛下去的时候,郑枚还处在恍惚状态,以致于一不留神就被动挥手答应了唐青的「路上小心,晚上早点回来」的类贤妻叮嘱。
唐青在窗口望着郑枚被塞进警车,看到他傻乎乎地把脑袋磕到车顶上,又望着警车远去,嘴角不自禁地扬起一个笑来。
「老大。」
「嗯?」转过头来的时候,脸上却又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与冷漠,「什么时候来的?」
「郑队长下楼的时候。」朱黄单膝跪在地上,脸容憔悴,气息不稳,「昨晚没来是我不对,一切都听凭老大处置。」
朱黄是自尊心很强的妖,跟了唐青很久,平时对唐青的态度也是不卑不亢,现在这么低的姿态,显然是认为自己亏欠了唐青。
唐青皱眉看了他一会,才开口:「昨晚有只妖袭击我和郑枚。」
朱黄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什么妖?」
「多目鬼蜘蛛,算是你的半个同宗,但不是妖也不是精,你有没有想法?」
朱黄思索了一下,摇摇头,然后仰起脸来,阳刚的脸上多了许多新鲜伤痕,不知在何处弄伤:「这件事可不可以……」
「交给你去查。」唐青说,弯腰把手搭到朱黄的肩上,「以后不要对自己的身体乱来,我可不想少条好用的胳膊。」
朱黄的眼神迅速闪动了一下,随后低下头去,恭恭敬敬地说:「是。」
唐青在朱黄退下去后,给马文才挂了个电话,电话铃声响了很多遍,才被接起来。唐青听到话筒那端传来的细微声响,是令人浮想联翩的暧昧声音。
『哪位?』
「我,唐青。」
『唐兄?』那边的声音顿了顿,『找我有事?』话筒那方的声音慵懒而性感,中间夹杂着另一个人的低低喘息。唐青听到有人在艰难地咒骂。
『混蛋,谁允许……你……啊……你……放……放手……』
「打扰你了,」唐青说,「要麻烦你件事。」
『嗯?』
「出新分尸案了,郑枚一早已经赶过去。」
那边的动作似乎暂停了下来,口气也变得略严肃:『唐兄希望我去跟一下?』
「是。」
『那么唐兄呢?』
「我?我要趁今天大扫除一下。」唐青说,「既然对方三番两次上我住处来翻找骚扰,我想我该仔细查查自己到底有什么宝是值得人惦念的。」
『那可要查仔细了。』马文才在话筒那边笑道,『晚上给你回复。』那边旋即传来一声因被半路截停而格外引人遐想的惊呼,接着便是一连串让人脸红心跳的细碎呻吟和高高低低的咒骂,电话随之挂断了。
唐青难得地对着话筒发了一会呆,他想,这样甜而腻的声音,不知道能不能从郑枚嘴里听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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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警车上还在恍惚的郑中队长自然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唐老板的脑海中正被摆出各种姿势,做着各样令人脸红心跳的表情,不过还是在车厢里莫名其妙打了个颤,跟着连打了三个大喷嚏。
托这三个喷嚏的福,一直在神游天外的郑队好歹回到地球了,第一时间赶紧又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单手托腮,靠在车窗边上,懒洋洋发问:「怎么样?」那边小何刚刚挂断了电话,脸色很难看,犹豫着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
「情况怎样?」郑枚等了一阵还是没听到回答,不得已又问了一次。
「王法医到现场初步检查过了……」
「王凯?于晓乐呢?」一般遇着情节重大严重的案件,于晓乐是不会放过的,更何况与之可能相关的澧水街案件就是由于晓乐亲自操刀,这种时候看不到他出现,就叫郑枚很意外。
「听说是病了,所以王法医代替于法医去了现场。」
郑枚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昨天明明还好好的,怎么转个身到今天就病得爬不起来了?不过转念想想他们这种人,常年身体与精神都处在临界点,一下子倒下去爬不起来也不算太稀罕,就把疑惑又按捺下了。
「王法医怎么说?」
「这……」小何叹了口气说,「死者的情况其实很清楚,是被杀以后分尸的,现场剩了脑袋、左手掌、左脚、左小腿……」
郑枚的眉头跳了一下,直起身来问:「只有这些?」
「啊?不是,」小何赶紧看了一眼备忘,「还有右大腿,其他部位没了,陈尸地点在本市西南长兴植物园的兰花暖房外面,现场血迹不多,王法医初步判断植物园只是弃尸现场。」
「死者性别,大致年龄,现场有没有留下可以证明其身分的物品?」郑枚皱起眉头,不明白这个平常看起来挺利落的下属,怎么今天有些不在状态,居然没有把这些基本要素在最初说明。
「这个……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私人物品,但是死者身分已经搞清楚了。」
「没有私人物品?」郑枚眼珠转了转,「名人?」
小何摇了摇头。
郑枚的脸色也变难看了:「熟人?」
小何点头:「郑队,你冷静一下,」他说,「被害人是黄燕燕。」
郑枚像脑袋被人猛烈敲了下一样,两眼直冒金星,半天没缓过劲来。
黄燕燕,黄复新的独生女。
一直到现场初步勘察完毕,郑枚还是觉得自己没办法给黄复新打这个电话。黄复新的妻子早在十年前就因癌症去世,只剩了这么一个女儿,而黄燕燕也听闻在三年前因为生病,一直在家休养,谁能想到这一次的被害人竟然会是黄燕燕?对于一个只剩下女儿的男人来说,这个消息叫他怎么说得出口?
郑枚的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攥在手里的电话几乎被手汗打湿了,最后还是一咬牙拨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响了一阵才被接起来,那边「喂」了一声,一向沉稳的声音里似乎隐隐透着一股焦虑,听郑枚不答话,那边又「喂」了一声。
「黄队……」
『小郑,怎么了,找我有事?』
「嗯,是有点事……」郑枚翻来覆去地想,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口,那边却是急了。
『小郑,对不住,我现在有点私事在忙,没什么大事的话,回头我给你挂电话行吗?』
「黄队,」郑枚紧紧捏着手机说,「我们找到燕燕了。」
那边的声音一下子停住了,四周突然静得好像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郑枚听到话筒那边传来的粗重呼吸声,一下子都有了幻觉,觉得自己不过是在作一个噩梦,那个梦很快就会醒的,什么分尸,黄燕燕,全部都只是个荒唐的梦而已,但是……
『郑队,』那边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燕燕现在在哪里?』停了一下才又问,『她还好吗?』
她一点都不好,郑枚想,她死了,被人分尸,扔在这个冷清清的植物园里。
******
郑枚亲自跟车把黄燕燕的尸体送回了警局。到的时候,黄复新已经来了,就坐在于晓乐的办公室里,一口一口地喝着茶。也不知道是不是打击太大的缘故,郑枚只觉得他的脸上看不到哀伤,反而只有平静。
于晓乐正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份资料,脸色苍白,好像病得不轻。郑枚一出现,两人就齐刷刷地抬起头来盯着他,两种眼神意义不明,但都让人心里发颤。
「黄……咳……」郑枚清了清嗓子,「黄队,我们把燕燕送回来了。」
黄复新把杯子放下,起身:「她在哪里?楼下登记处吗?」
法医楼一楼后门有个登记处,所有刚被送进来的尸体都要先在那里登记立案,记录一些基本讯息,封装随身物品,跟着送到尸体保管处冷藏起来,以待法医进一步相验。而被登记了的尸体便不再保留自己原来的名字,只剩下编号而已,NO.17是黄燕燕的编号。
「黄队……」
「我下去看看。」
「黄……」
于晓乐把手按在郑枚的肩膀上:「黄队,我陪你下去。」然后用眼神给了郑枚一个示意。
郑枚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开身:「我也一起去。」
黄燕燕的尸身已经登记完毕,送去冷藏,郑枚在门口还是拦了黄复新一下:「黄队,你听我说句话。」
黄复新停下来看着郑枚:「你说。」
「燕燕的样子不太好看……」
「我听说了。」黄复新回答,声音低沉,丝毫听不出一丝情绪波动,「分尸是吧?」
他这样的镇定倒一时将郑枚唬住了,只觉得眼前这个表情平静的中年男子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危险,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我没关系。」黄复新说,「燕燕变成现在这样,她自己一定也很害怕,看到我这个爸爸,她就会好一点了,所以我一定要进去。」他说着,大手推开郑枚,自己第一个进到保管室里。
郑枚看看于晓乐,于晓乐也正在看他。黄复新虽然表面看着镇定,但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证明是悲伤到了极点的反弹,两人都生怕黄复新刺激过度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所以赶紧跟在黄复新身后进去。
死气沉沉的尸体保管室里,黄复新已经找到了N0.17号柜子,他就着拉手将陈尸柜拉出来,跟着毫不犹豫地打开了包裹着黄燕燕的黑色尸袋。
首先看到的是头,黄燕燕的头发留得很长,可能因为长期没有修剪的缘故。郑枚当时在现场所见就是一头在草丛中盘出去很长的头发,那头发遮掩了黄燕燕的脑袋,而那脑袋就安安静静地竖立在草丛中,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不知为什么,郑枚当时都没敢多看。
此刻黄复新伸手去把那些头发拨到一边,底下就露出黄燕燕精致的脸庞来。
郑枚看了一眼,跟着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心里忍不住惊讶。
黄燕燕病倒前,郑枚也是见过几次的。印象里那是一个性格比较孤僻安静的女孩子,也许因为父亲长期忙于工作而母亲又早早离世的缘故,她十分不喜欢与人交流,连郑枚这样的自来熟也很难跟她有超过十句以上的交流。姑娘性格阴郁,似乎也连带影响到了长相,郑枚印象中的黄燕燕是一个面色苍白,五官普通甚至可说有些丑的女孩,尤其是三年多前最后一次见到黄燕燕的时候,郑枚几乎吓了一大跳。当时黄燕燕已经瘦得几乎像个纸片人了,颧骨高耸,眼窝凹陷,加上留着一头长发,冷不丁一看,真有点像个女鬼。当时不知道,后来才听说她是得了病,但具体得了什么病却无人知晓,只听说黄燕燕后来不得不在家休养,再后来就没了消息……可如今这冷柜中的女尸哪里有昔日病弱的样子!?
郑枚眼里只见得饱满的额头,白皙的肌肤,合拢的眼皮底下是小扇一样的一排睫毛,鼻梁秀气,鼻子小巧,还有嘴唇,虽然已经死了,却还仿佛有着淡淡的血色……
不看不知道,越看越觉得吓人,这哪里像一具已死的女尸,简直就是一个正在酣眠中的美人,可是这个美人的脑袋下面却是没有身体的。郑枚记得王凯的报告,第七颈椎以下就什么都没有了,仿佛有人刻意从颈椎与胸椎的连接处着手,将其肢解,此外尸袋里的手掌、小腿、大腿、足的切割也相当巧妙,像是一个具有丰富医学常识的人所为,而这,显然与澧水街尸体粗鲁的肢解方式有很大差别。
郑枚觉得心里很对不起黄复新,黄燕燕死得这么凄惨,可他心里却还是忍不住要焦虑此案与澧水街案件的相关度太低。
「郑队……」黄复新将袋内所陈内容尽数细细看了一遍,方才抬起头来向郑枚道,「麻烦你件事可以吗?我想销案,将燕燕接回去。」
郑枚愣了愣,于晓乐已经在旁边忍不住出声:「黄队,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难道不想抓住害死燕燕的人吗?」
黄复新摇了摇头,淡淡道:「人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计较的?难道抓到凶手,燕燕就能活过来吗?」他说着,伸出手,细细摩挲着黄燕燕的脸,那慈爱的样子,仿佛他的女儿还在世,甚至随时可能活过来一般。
随时……活过来?
郑枚的心蓦然大大一跳,似乎错漏了几拍。
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
于晓乐还在旁边劝解:「黄队,我明白你的想法,你是担心我们会伤害燕燕的尸……伤害燕燕是吗?我保证,我会尽量选择不伤害到她的方式来做鉴定,也不会损害她的头面部……」
黄复新制止了于晓乐接下去的话:「于法医,我信任你,只是,我不想把燕燕留在这里。」他说,「燕燕最怕孤单了,如果留在这里,她会害怕的,所以,你让我带她回去吧。」他说着,看向郑枚。
「郑队,我知道你在跟澧水街的案子,可是燕燕这样显然与那起案子关连度不高,所以,麻烦你帮我销案吧,我想带她回家。」
于晓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黄队,就算你带她走,也应该送去医院太平间,你知道现在是夏季……」后半句话考虑到黄复新的情绪,他没能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