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传来马文才的笑声:『当然,唐兄是我多年来唯一另眼相看的人,何况,没准你就要成我老婆的兄夫,我们亲上加亲呢。』
唐青笑笑:「好说,早上的事怎么样?」
那边的声音还是吊儿郎当,但是与马文才接触了一阵,唐青也知道马文才看似表面玩世不恭,实则却是个做事滴水不漏的人,果然那边的话让唐青皱起了眉头。
『这次的死者你一定感兴趣,』马文才说,『被害人是天水区缉毒组中队长黄复新的独生女黄燕燕,发现地点在本市西南的长兴植物园,现场留了脑袋、左手掌、左小腿、左足以及右大腿。』最后那半句话说得缓慢而清晰,仿佛生怕唐青听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一般。
唐青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犀利起来:「听着很耳熟。」又岂止是耳熟?
马文才也笑道:『没错,所有部位都是这半年里发生在本市几起阴女被杀案中缺失的身体部位,除了那条右大腿。当然,我们总可能有些漏失的情报。我到过现场后,就跟着郑枚回了警局,黄复新那个时候已经到了。』
「是小枚打电话通知黄复新黄燕燕死了?」
『小枚?』那边吹了个口哨,『没错,是学长通知的黄复新,在那之前,黄复新在街上四处闲逛。』
「闲逛?」
『闲逛。』马文才说,『自从我们对黄复新和于晓乐起疑,我就派了人盯住这两家,你记得吧。』
「自然。」
『郑枚电话挂过去前,黄复新正在长水街上。我的人说他今天很奇怪,一大清早匆匆出门后就一直在街上晃悠,但他并不进任何一间店,也没见到跟其他人接触,只往一些隐蔽的地方钻,死胡同、桥洞、公园林带等等,进去以后就东看西看。』
「他在找黄燕燕?」
『如果从常理来推断,是。』马文才问,『那么问题是,黄队长找女儿为什么不去大街,为什么不拜托警署,为什么反而去到那些古怪的地方?对了,对我们鬼道来说,那倒都是些好地方,因为阴气重!』
唐青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黄复新去了警局以后有什么表现?」
『很镇定。』马文才说,『简直太镇定了!包括看他女儿尸首的时候。你知道,他女儿被切得那么碎,是个人都会疯,可是你猜这位黄队长说什么?他说他想要销案,把女儿接走。』
「他不抓凶手了?」
『不抓。黄队长很大度,他说,就算抓到人,女儿也活不过来了,而他不想让女儿再挨法医那一刀,所以打算销案。听起来勉强还合情合理,不过跟着这位黄队把女儿从警局接走后却没将她途到医院停尸间,而是直接带回了家。』
接一具尸体回家……
「他女儿尸体的感觉怎么样?」唐青问,脑子里已经有了想法。
『很碎,但是,很漂亮,宛若在生。』马文才说,『如果要评个年度最漂亮尸体,我一定投黄燕燕一票,更有意思的是,我刚才去下面转了一圈,鬼差告诉我,黄燕燕的阳寿早在去年冬季就已经尽了,但是鬼差却没有拘到魂,黄燕燕才是第一个死后没有被拘到魂的……阴女。』
唐青彻底笑不出了:「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
『不是到现在才发现,而是之前有人用了障眼法,鬼差拘回去的假魂到我去查探才发现已经阴间蒸发。我顺手翻了生死簿,你知道那上面写什么?黄燕燕死时肉身败坏!』
电话两头同时陷入了沉默。过了阵,唐青才深吸口气问:「马文才,你我的推测一致吧?」
电话那头传来冷哼:『八九不离十。』他说,『之前监视黄复新的小鬼没能发觉他的不对劲,我想是那位道术高手对黄家做了手脚的缘故,否则我的人不会感觉不到,所以我把谭兰花叫来了。』正说着,便听到那边传来谭兰花的声音。
『Hi,唐老大。』话筒里传来「窸窣」声,像是谭兰花在整理什么东西。
「就你们两个去?」
『我还带了几个属下。』马文才说,『到现在为止事情的发展似乎已经和那个人没有关系,如果只是个道术高手加上黄复新,我和谭兰花绰绰有余,何况我们只是打算潜进黄家去看一下情况就出来。』
谭兰花也在那边摩拳擦掌:『唐老大,放心吧,我们不是去打架的。』
马文才又拿回话筒:『你那里查得怎样?』
唐青想起自己一下午的无用功,很是不快。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知道对方在找什么的,但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本以为对方在寻找的东西与二十年前的事有关,可二十年前他的记忆却只到被对方几乎杀死,随后吞噬另一个郑枚为止,其后他是如何解决了相柳则是一片空白……是谁消去了他的记忆,又是为了什么?
「没找到。」
马文才「哦」了一声:『那么走一步算一步吧,如果此事与相柳无关,倒也不用太挂心。』
唐青还想说什么,一抬眼瞄到郑枚换了身衣服往外走,顿时心头浮起浓浓不祥感,随口说了句「有事再联系」,便抓了电话拦到郑枚跟前。
「你要出门?」
「啊?嗯。」郑枚脸上好似有些不自在,那代表他正有进行中的事情需要瞒着唐青。
「有点事。」
「我送你。」
「不用,」郑枚连忙摆手,「朋友找我聊天。」
「我送你。」唐青只是重复这三个字,郑而重之地看着郑枚。
被那样的眼神压着,就连郑枚都觉得有些承受不了,嘴巴张了几次,还是没能说出口。
「你不信任我?」
「当然不是。」
「让我陪着你。」唐青说,「你要去的地方,我恐怕猜得到。」
郑枚还在犹疑,已经被唐青拽起胳膊,拖下了楼。
坐到副驾驶座上的时候,郑枚还在犹豫,唐青腾出一只手摸摸他的脑袋:「心里不高兴?」
郑枚叹了口气:「好吧,其实我不是去见朋友,找……我在怀疑一个我很尊敬的人。」
「跟早上的案子有关?」
郑枚理所当然地狠狠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唐青淡淡道:「过去我曾经想过做个侦探。」
郑枚想到霍勘正的那份手稿,笑起来。
「小枚,」唐青说,「我怀疑黄复新,自从上次我家被盗以来,我就开始怀疑他。」
郑枚的脸色黯了黯,本来如果有谁敢说黄复新一句不是,他一定是第一个跳出来与对方拼命的,但现在……
「黄队的女儿今早被发现碎尸丢弃在植物园,但是那个尸体的样子很奇怪,很……美……可是黄燕燕明明三年前就卧病休养在家,我那时还见过她一次,那个时候的她看起来很恐怖,完全跟现在的样子不一样。我实在觉得奇怪,就让小何去查了一下,小何刚才复我说,黄燕燕吸毒,而且,得了爱滋病,接诊的医院说,她半年前就已经快要不行了……」
肉身败坏而死!
唐青心头泛起一股寒意。
郑枚望着黑暗远方,突然问:「唐大哥,你相信这世上有妖魔鬼怪吗?」
车子在公路上猛然转了个方向,滑向公路对侧的梧桐树,郑枚眼疾手快地单脚踩上刹车,同时跟着猛打方向盘。金属擦片摩擦迸出火花,车轮胎压挤柏油马路的声音破空而过,伴随着迎面驶来的车辆的喇叭声。在就快撞到的时候,车子停了下来。
仿佛受到了气流的无形冲击,上方瞬时飘下一阵梧桐雨,砸落在车身,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
郑枚惊魂未定:「唐大哥,你怎么……」
面对他的是一双深红色的眼睛和一头明媚犹如冰冻火焰的红色长发。
「小枚,这个世界上是有妖魔鬼怪的。」红发红瞳的唐青说,「我,就是只妖,一只活了三千两百年的螳螂妖。」
「……啊?」郑枚完全愣住了,再灵活的脑子此刻也完全僵化,只能微微张开嘴,表示惊愕。
唐青无奈地叹口气:「跟你说过了,不要用这种表情来……诱惑我……」托着对方的后脑勺,唐青终于忍不住狠狠地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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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枚根本还傻在那里,唐青已经开始攻城略地。舔舐、啄吻、啮咬,湿热的气息打在郑枚的脸上,连同那汹涌澎湃的激情一起,溺得他两脚发软,浑身无力,如果不是被唐青狠狠扣住了身体,又坐在椅子上,郑枚现在已经跟《终结者》里那个液态机器人一样,化成一滩水了。
可在吻和吻的间隙里,郑队长的脑子还是兀自在勉力运转,想要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思绪太多,跳在他脑海里的就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唐青凭什么吻技比我高啊,这小子到底交过几个男朋友」,又比如「螳螂的毛为啥是红色的啊,难道是触须的颜色」,再比如「嗯,螳螂有舌头吗?那现在伸进自己嘴里来的是什么?」
「哎哟!」郑队长含糊地喊了声,被人咬到嘴唇的感觉还是有点痛,虽然痛以外更多的是麻痒的感觉。
「走神了。」唐老板啃着那截深色的脖子说话,在郑枚的喉结上咬了一口,又往上一路湿吻到下巴,像给猫挠痒痒似地在那里用濡湿的舌头画着圈打转,「看来我的技术还不到家。」
郑枚很想说「您老技术到家太到家了,我要是有这份本事,我那几个女朋友也未必跟我分手分得这么爽快了」,无奈被唐青弄得又痒又酥又软,不自觉地就仰起脖子来承受更多的调弄,嘴里都溢出低声的「哼哼」。这种不自觉的声音听在唐青耳朵里,自然有别一种的含义,所以唐老板很干脆地就把自己的手伸到了郑队长本来就不厚的衣服里面,上下抚弄起来。
郑枚被他这么一弄,脑子就更加不清明了,莫名地就眼前一道白光,坠入了梦里一般。
甜腻的声音从嘴里吟哦出来,本来是蜷缩在一旁的手也勾上了唐青的后脖颈,在狭小的车厢空间里,郑枚主动用自己的腿蹭着唐青,几乎要把整个身子都挂到唐青身上去,拼命将自己往对方的嘴里送。
气氛刚刚好,唐青却突然停了下来,昏暗的光线下只见着他一双夺目的红色瞳仁:「你终于出来了。」
郑枚微微眯起眼,凑过去,在退开的男人嘴角咬了一口:「怎么不继续下去?」
唐青任那人将手环在自己的后颈,只道:「你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哦?」郑枚嘴角勾起一抹媚笑,用舌尖勾着唐青的唇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刚才有人主动对我动手动脚?」
「我想见你。」
郑枚笑起来:「见我?见我做什么?」
「我们现在要去黄复新的家,小枚去的话,太危险。」唐青答得理所当然,车厢内的气压却骤然增大,金属车体发出「吱吱嘎嘎」的危险声响,似乎被一双无形的人手捏在掌中拧绞。
杀机比预料中更重,唐青只觉得包裹周身的空气都变作万千无形的尖针,针眼尖锐,只待一声令下,便会将自己刺得千疮百孔,他却并不退缩,只运起一身妖力,双眼血红犹胜濡血,前臂整个变作锋利妖刃,下巴变尖,露出獠牙,眉中心一弯天眼,似睁似闭,便连红色长发也在空中无风自动。身上已经有了伤口,心口觉得闷窒无比,他毫不在意,只知道这场对峙他必须要赢,为了郑枚,必须赢!
那边的人与他冷淡对视了好一阵,终于冷哼一声,车厢内的空气为之一松,什么压迫的感觉都没有了,梧桐子的清香飘进车窗来,如此宁静。
「唐青,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冷酷?」
唐青坐在椅子上,微微喘息,刚才的一场对峙消耗了他不少妖力,此刻便觉得有种人类长跑后的虚脱感:「我从来都不是慈善家。」
「你找我出来就是因为要我保护他不要受伤?」
「对。」
身旁那人用指关节抵着自己的额头,那样子看起来竟有几分落寞与脆弱:「唐青。」
「嗯?」
「我跟你说过吧,我才是郑枚。」
「你说过。」唐青系好安全带,重新打起方向盘,「不管这个身体的真正主人是谁,我想要的是他!」
那人冷冷地笑了声:「好,很好。你还是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你迟早会后悔的。」
唐青从前视镜里看了一眼副驾驶席上的人,那个人已经转眼望着漆黑的窗外,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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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复新的家在城东一个偏僻的社区,警局为了奖励出生入死立功的警员,在城东农田收归国有后造的三层小别墅中集资买了几套,其中一套就给了黄复新一家。房子虽然很大,但是四周尽是野地,房子伫立在那种地方,看起来反而有种阴森的感觉。
唐青将车缓缓沿着水泥道开进去,一路上都没见着几个人。四处的房子大多空着,很少有人居住,就连有人的房子,也只开着电视机,黑暗中看过去,蓝色的射线光像鬼火一样飘忽。
「这地方不对劲。」唐青低声说了句,旁边的「郑枚」却没有答话,似乎还在生气。
来到黄复新家楼下,唐青下了车。三层的别墅里黑洞洞的,好像没人在家。唐青打量了一下四周,马文才的手下一个都没瞧见,非但如此,这房子周围连一点生物活动的迹象都看不到。蛇虫鼠蚁俱是有灵性的动物,不在此处出现已足以证明该处不吉。
唐青还想在查探周全后再进去,至少联系到马文才,郑枚却已经推开虚掩的门兀自踏了进去,唐青只得急急跟了上去。
一进门便是一股死气扑面而来,呛得唐青打了个喷嚏。唐青可以妖眼视物,那个郑枚出来后,似乎也有了这个本事,两人都没有开灯,站在黄复新家里。眼前是一个宽敞的厅室,底部一侧有个楼梯通往楼上,另外有几个门口,应该是通往厨房、贮藏室之类的地方。
郑枚在厅室里站了一会,嘴里低低念了句什么,跟着便转了方向,往某个门口而去。那似是贮藏室的位置,门口本来挂着锁,现在却开着,地上有些血迹,好像曾经发生过争斗。
马文才?
唐青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印象,郑枚已经走了进去,这次开了灯。灯火之下,唐青微微眯了眼,等到定神看去,不由吃了一惊。
这间不小的贮藏室四壁皆贴满了各种符咒,却并非驱邪镇魂的咒语,反是培植阴气、阻断生气的邪咒,是以这明明位在人间的一间阳室,却比一个深埋地下的陪葬墓更要凶险,尤其是在贮藏室一角放着一口挂着铁锁盖着木盖的水缸,缸上贴着几张赤红的符咒,缸中似乎养有活物,凝神细听,便可听到缸内水声「哗啦」。
郑枚已经开始着手解那铁索,唐青赶紧拦住他。
「我来。」他将郑枚拖到身后,定了心,结了障壁,妖刃放在铁索上轻轻一挑,孩臂粗细的铁索便根根断裂开来,水缸中水声一时变得更大,仿佛有什么活物行将扑出。唐青回头看了郑枚一眼,后者正抱着臂,一脸寻思样地看着那口缸。
「你再退后点吧。」
「老槐木,死婴血,无碍,开吧。」他说,「没有大危险。」
唐青听了这一句,方才半信半疑地将那几张贴成流水形状的符咒揭开,符咒才被揭去,水缸中的水声就停了。唐青小心翼翼地将那缸盖打开,向里张望。
一股臭气漫溢开来,唐青屏住呼吸,看到一旁挂着根铁钩,便拿了伸到水缸里去。暗黑的水里,很快碰到了东西,他用铁钩勾了捞出来看,是一截白花花的女人胳膊,再伸进去,又捞出来一只纤细的手掌……探了一下,底下仿佛还有很多东西,但是铁钩却再也捞不着了。
「好痛……」
「好冷……」
耳边传来女人低低的声音,仿佛就在身边诉说。
「是实体化的怨念。」郑枚说,「黄复新想要用健康人的躯体重塑一个黄燕燕出来,使她返生,可惜教他的人不是个半吊子就是根本不顾他的死活,这些符咒虽然压制了邪气不外泄,但手段太过刚猛,反而使得煞气更重,怨念几成实体,照这个程度看,那个黄复新也已经不是个人了。」
「谁?」门口闪过一个身影,唐青一抬手便是一股妖气要疾射而出,「黄燕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