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号机要员 三——沙与泡沫

对面那间看守室脸朝里躺着一只鬼魂，似乎从刚才一千看到他时起就没有改变过姿势。

走廊里没什么鬼魂，警察早走得不见了，刚才那些嫌疑人失去了目标都收回了胳膊，也没人再狂喊乱叫。此时此刻，整个走廊安静得可怕。

重又走回铺盖刚坐倒，很近的什么地方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长嚎，他惊跳起来跑向栏杆，拼命探头往外看。

走廊里依旧什么也没有，却从隔壁看守室那边传出断断续续的惨叫声，还夹杂着猥琐的笑声，另外还有一些他之前没听见过、所以不知道是怎么发出来的声音，总之是很奇怪的动静。

闹了一阵，那边的声音渐渐稀疏，后来完全消失了，走廊里又恢复到之前的死寂。

在整个混乱的过程中，警察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他紧紧抓住栏杆呆站在原地，不知道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忽然，他想起黑三那句“进了局子再硬的嘴也能被撬开”的威胁，不禁缩了缩肩膀。

他们说的是真的，不是在吓唬他。可是……他扬起脸，微眯起眼睛。

就算是真的，那又怎么样？他已经是鬼了，难道还能让他再死一次不成？除了死亡，还有什么更可怕的折磨？

第六十四章：鬼狱风云

一千被带走后，鲁科长马上命令手下恢复方才被打断的工作。

虽然大家都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对鲁科长完全不在意一千被抓走这件事也感到不满，但仍是陆续回到了冰棱前开始干活。

唯有柳兰君仍呆立在奈何桥上望着一千离开的方向出神，似乎没有听到鲁科长一再的命令。

“千一，立刻回到岗位！”

鲁科长在冰棱前巡视一遍，发现阿修罗的正班不在岗，只有副班在监督鬼魂喝汤，他立刻冲柳兰君大喊起来。

柳兰君眨了眨眼睛，慢慢回过头看着鲁科长。

接触到对方的那个眼神，鲁科长不由倒退几步，满脸惊讶：一向和气的千一突然间像是变了个人，现在的他不怒自威，仿佛一位天神般让人不敢仰视。

默默盯了鲁科长一阵，柳兰君扭头迈开大步走下奈何桥，一眨眼就不见了。

见此情景，公务员们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优秀员工千一竟然公开翘班了！

回到宿舍楼，还没能踏上三楼，柳兰君就听见走廊里乱纷纷的。他几步跨上台阶，看见自己宿舍的门不知被什么人打开了，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同事，还有两名警察手拿警棍堵在门口维持秩序。

他的目光闪了闪，放缓脚步走过去，脸上表情很平静，仿佛不知道自己的宿舍已闯入了陌生人，并将一切私有物都公开亮在外人面前由着他们审视品评。

见到柳兰君，同事们纷纷让开一条路，看着他的眼神各异。站在门口的警察伸出警棍拦住他，柳兰君就站在门外向里打量。

平日整洁的宿舍果然已被翻得面目全非，所有抽屉都被拉出，所有柜门都是大敞的，甚至连床都快被拆散架了。方医生送的花瓶被打烂，连同柳枝一起和洗漱用具杂乱地堆在墙角。给一千新买的、他还没来得及穿的那些衣服也东一件西一件甩得到处都是。鬼火们住的盒子翻倒在圆桌下，它们失了住所，只得疯狂地在宿舍上方盘旋一阵后躲进了一团脏毛巾里。

几名警察仍在努力寻找着什么，将拿到手的东西略检查后便随意扔掉，根本不在乎它会不会因此而损坏。几只四下乱滚的柳丁将一名警察绊了一跤，那警察爬起来便将这些圆圆的水果一只只毫不犹豫地用力踩烂了，再拿起件一千的背心将鞋上沾到的果汁草草擦掉。

鬼魂们对警察的粗暴行为不时发出惊叫，偷瞟向柳兰君的眼神越来越同情。

“谁和嫌疑人住一个宿舍？”

搜查得差不多时，一名手拿记录本的警察扫了眼那两张木床，扭头询问门外的公务员。

“他是一千的舍友。”

听到问话，几名同事将头转向柳兰君。

那名警察注意地打量柳兰君几眼，紧绷的表情放缓了些，冲他点点头，“你进来，配合调查回答几个问题。”

柳兰君默默走进宿舍，下脚时尽量避开那些散落一地的物品。

询问完柳兰君的基本情况后，那名警察开始正式调查取证，说话有板有眼显得相当有经验。

“你和嫌疑人同住多长时间了？”

“两个月零十三天。”柳兰君淡淡回答。

警察有丝诧异地抬头看他一眼，然后才在记录本上记下这个数字，又问：“你把这个月6号那天发生的事情，特别是嫌疑人的行为都回忆一下。”

“早上七点三十分，我们一起出门去上班；差二十分钟到八点，在机要室前分手，我去奈何桥准备晨点工作，他去取投生册。准八点，我的舍友将投生册交给鲁科长后就走了。我在十一点三十五分结束工作回宿舍，在路上买了三份报纸和两斤葡萄，价格……”

“那个，只拣重点说就行，用不着这么具体。”

那名警察头痛地用笔杆搔了搔头皮，提醒他。

“我买了三份报纸和两斤葡萄，一共花了六千七百元。”仿佛没能听到对方的提醒，柳兰君语气不变地继续往下说，脸上一无表情，“回到宿舍，我开始打扫卫生，十二点二十五分钟看报纸。差七分钟两点的时候，我的舍友回来告诉我，他刚替司长给阎王大人送完贺信。我们聊了一会儿，三点过十分，他出门去找叶秘书，差十五分钟五点回到宿舍。七点钟我们出门到员工食堂吃晚饭，八点二十五分回宿舍。我看书，他练字，一直到就寝，上床时间是十点整。”

那警察早已忘记再做笔录，而是大张着嘴呆愣愣地望着他，满脸不可思议。

“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的事情，你怎么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千一特聪明，《员工守则》知道不？就是我们殿那本大厚书，他只用两天就全部背会了！”

一名好事的同事大声代替柳兰君回答了这个疑问，语气显得很骄傲。

警察合上嘴巴，低头在本子上记下几个重要的点钟，一面嘴里还嘀咕了几句“不可思议”之类的感叹。

“在嫌疑人回到宿舍的晚上五点到七点间，你们在干什么？”他又提了个问题。

“吃水果。”

“吃……水果？”警察翻起眼睛，不相信地追问，“你们吃了两个小时？”

“对。先剥了两个石榴，然后榨柳丁汁，又做杂果沙拉，还有香蕉船、果粒刨冰、蛋奶水果三明治……”

柳兰君不住口地报出一大堆能由水果做成的点心，听得警察嘴巴越张越大，眼睛也越瞪越圆，最后不得不开口打断他的话头，“吃了这么多东西，你们还去吃晚饭？”

“我和我舍友的胃口问题是重点么，警察先生？”柳兰君淡然问道，引得宿舍外一片哄笑。

那警察尴尬地笑了笑，感觉自己这么多年看人的功夫算是白练了，居然没能看出这位看上去特别斯文也特别知礼守法的美人其实根本就不是个软秧子，没拿捏好反倒硌了自己的手。

“那个，嫌疑人有没有提到什么特别的情况，比如在王的殿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警察硬着头皮又问，拧眉用笔将本子划得哗哗直响。

“没有，我的舍友只对吃的东西和运动感兴趣。”

宿舍外又是一阵笑声，对一千被捕的惊讶和担心已经完全被柳兰君的回答给冲没了。而且虽然是简单的问答，他们却仿佛从中听出了其他意思，让笑声变得有些暧昧。

那名警察恼怒地瞪了这群公务员一眼。不过大家都是吃公家饭的，这些十殿公务员可不怕他，仍是笑得合不拢嘴。

“你们其他人还有什么补充吗？”警察大声问他们，却只换来几个摇头和“没有”的回答，他只得合上本子收起笔朝柳兰君伸出右手，“……好吧，感谢你对调查工作的支持。”

柳兰君抬起右手似乎准备回握，然而让大家诧异的是，他却又在中途把手塞进了工作裤袋里，根本没去搭理对方那只半悬在空中的手。接着，他扫视着室内的狼藉，薄唇轻抿，表情安静，却让在场的众鬼都感觉到了一丝压力。

警察讪讪地缩回手，也瞟了眼满地散落的物品，随后大声招呼其他警察撤离。

待所有围观的同事都散去后，柳兰君关上宿舍门，望着凌乱的室内微微出神。

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波动，仍如同往日般安静平和。可是，他的眼睛里却隐约闪动着愤怒和伤心，这让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显得格外深邃，人也显出一种陌生的冷傲。

出了阵神，他慢慢弯下腰，动手整理散落一地的物品。不能用的东西打成一包准备扔掉，还能用的擦干净放回原处，弄脏的衣服也放进洗衣篮。这些新衣服都是一千喜欢的，因为过于爱惜，他只穿过其中很少的几件，其他的说是要等穿旧了身上那套再换。

他忘不了一千刚穿上那件大红T恤时脸上的光辉，那样快乐地笑着给他看，还转过身露出纤细的脖子请他整理有褶的衣领。奶白的皮肤映着红色的衣服，纹理显得特别纯净细腻，竟让他忍不住想去抚摸……后来，他不得不借助整理其他东西以掩饰自己这个荒唐的念头。

可是，现在这件衣服已被撕成两半，可爱的小猴子也身首异处，上面还被踏了几个肮脏的鞋印。

这些印记将一切都污染了，包括他对一千的那份关心和爱护，还险恶地再次提醒他曾对小鬼产生过那些不应该产生的漪念和遐想……

他猛地将手中衣服甩进将要扔掉的那个大包里，接着将那些已经放进洗衣篮的衣服也全部塞进去，再把一些放回原处的小摆设也扔了。最后，他拎起那个特别巨大的包袱冲下楼，用力丢进垃圾箱。

不要！这些东西都不能再要了！因为它们都不干净了。他要给一千买新的更好看的衣服，将他打扮得整整齐齐的，重新怀着最纯洁的友情。而一千原本就是个帅气的孩子，这些衣服不过是将他衬托得更加引人注目而已。

望着那些被丢进垃圾箱的衣服，他忽然用手捂住胸口，眼睛里流露出奇异的亮光。

“千一，你怎么了？”

刚得到消息，从外面赶回来的五六七和三百见柳兰君脸色苍白地站在楼下，不由都暗暗心惊。

“没事，就是心脏不太舒服。”

柳兰君放下手低声解释，目光已恢复了平静。

五六七和三百惊讶地对视一眼，转而询问起一千的情况。柳兰君将自己所知简略介绍一遍，三只鬼魂就开始商量应该做什么才能帮到一千。

这时，伍伍慌慌张张地跑出宿舍楼，他没有穿鞋，眼镜还挂在一边耳朵上。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菩萨啊，一千要吃苦了！”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伍伍不由灰败着脸朝天举起手中的经书。

“只是被关进看守所，还没有提审，应该不会有事。”三百对他的反应略感不解。

“你们什么都不清楚！”伍伍摘下眼镜激动地挥舞着，差一点打到三百，他却顾不上道歉，急急地解释，“进了看守所就是进了鬼门关，能从那里出来的也不是正常人了！”

三只鬼魂一齐盯住他，面现惊愕。

“是真的。我布施时认识一个人，他就进去过。进去前他有三十四颗好牙，可出来后只剩下不到十颗了。里面还有很多变态，太可怕了！哦，哦，一千会被他们欺……负……”

终于发觉其他三只鬼脸上的表情很怪异，伍伍赶紧戴回眼镜不敢再多说，以免更加刺激到他们。

柳兰君脸色苍白，一言不发扭头便往街上走。

“千一，你去哪儿？”三只鬼急忙跟上他。

千一这个样子，实在是……让他们担忧。

“我去银行取钱。”柳兰君低声说，一向温和的嗓音已暗哑得让其他三只鬼都是一愣。

五六七想了想，赞同地点头，“用钱打点这个主意不错。可是，警察局有那么多人，谁知道会是哪些警察负责一千的案子？别白花冤枉钱，还没办成事就糟了。”

“这倒不难，我认识一名守卫，给他送点钱应该能套出这个消息。”三百立刻接口说，随后扭脸看向五六七，“你那辆车先往后放一放，等把一千弄出来再说。”

“你说的是什么话？”五六七白他一眼，“一千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穷考虑给我买车？脑子睡肿了！”

“我，我……”

在布袋里掏了半天也没找出一个大钱，伍伍不由懊恼地将脸藏到了经书后面。

“你们的钱都不用动，钱由我自己出。”柳兰君停住脚步注视着他们，刚才凄厉的眼神变缓，“如果还不够，咱们再另想办法。”

“一千是你朋友，可也是我们的朋友，凭什么只让你一个人出钱？”

五六七不满地问道，三百也皱起眉头看着他。

“不，那不一样。小千他，”柳兰君解释到一半停顿一下，这才轻声往下说，“这个钱，我一定要自己出，请你们谅解。”

听见这个不同寻常的请求，再注意到柳兰君脸上那个不容更改的表情，五六七等都不再坚持，默默同意了他的想法。

因为取的钱太多，“阴阳”银行不得不专门抽调了几名业务骨干帮着点钞验钞捆扎。五六七久已看中的那辆“悍马”也提前买了，专门拉着这些巨额现钞大肆行贿。

顺利地联络上警察局那名看守，并在一间小酒馆交待了所托的事项。然而，不到半小时，那名看守便回到了鬼魂们仍在等待着的酒馆，脸上神色惊疑不定，似被吓得够呛。

“这个，我不要了。”

他将厚厚一摞子钱悄悄塞回三百手里，同时不住东张西望，显得坐立难安。

“为什么？”三百诧异地打量着他，“没打听到？”

“你那个朋友到底犯了什么大案？现在局里严命封锁消息，谁要是拿了钱，左手拿剁左手，右手拿剁右手。咱们是老相识，我好心给你们提个醒：别再乱托人送钱了，小心连你们都要受牵连。”

压低嗓门说完这些话，那名看守快速离开了酒馆，脚步仓促而慌张。

四只鬼呆坐在桌旁缄默不语，窗外静静地停着那辆此刻已全无用处的装满现钞的“悍马”。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老话总是被人当作贬义词来用，可现在竟然没鬼敢接这个磨！他们连承担这个骂名的机会都没有。

第六十五章：鬼狱噩梦

矮胖的警察走出警察局，开车来到鱼市大街一家旅馆，目不斜视地走进一个套房。

关上房门后，他那张瓜相的胖脸上忽然显出冷漠的表情，顾盼间黄眼睛里也闪烁着嘲讽的意味。快速检查完所有的角落，确认无外鬼后，他躺倒在那张松软的大床上四肢平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装饰粗俗的天花板。

过了片刻，他的眼神慢慢涣散，最后徐徐闭住双眼似乎睡着了。接着，他那个肥胖的身体动了动，另有个模糊的身影开始在其上显现。不久，那个身影就完全脱离了床上的躯壳走下地，俊美的脸上一无表情，正是叶欢。

理了理略微凌乱的西装，再抬头看一眼窗外的巨钟，他按下墙上的一个对讲机，用含糊的鼻音吩咐：“叫他上来吧，我不想动，服务得好点儿。”

对讲机那头一个同样低沉的嗓音答应一声，“咔”地压掉了话筒。叶欢转身冲床上那个仍陷入昏迷的胖子打个响指，身体慢慢变得透明，直至完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