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阳飞身而起,试图躲避这些粉光。然而,粉光却如影随形般紧跟着他,最后突然加速包围了他的全身。
瞪大眼睛望着半空中那个漂亮之极的粉色大光球,一千面现惊讶,好像之前他根本没料到那些粉光会听从自己的调遣。
听不到开阳的声音,也看不到他的身影,粉色光波如同巨大的棉花糖将这位天界神将包裹得严严实实一丝不露。
“到底死了没?”一千嘀咕一句,走上前打算看个究竟。
刚抬起右脚,还没来得及落下,那个粉球突然炸开了,点点火星四下飞溅,比最灿烂的烟花还要美上十倍。他机警地跳开,歪头打量落回地面的开阳,表情变得极不可思议——武曲星君居然毫发无损!
“想要我死?没那么容易!”
开阳冷冷地一挥长袖,一股凌厉的掌风直逼一千面门。
勉强躲开绝大部分掌风,右脸仍被重重击中,一道血痕从鼻梁横过整个右颊,几乎将半只耳朵也削掉了。一千倒在尘埃里,用手捂住血流如注的脸,眼神呆滞,似是仍没能从惊愕中回过神。这个能修复身体的神秘力量在他看来是极其强大的,但对开阳竟然会不起作用!武曲星君的修为究竟有多高深?
第一次,他对开阳感到了某种恐惧。
闲适地背起手,开阳缓步走到他身边,屈尊低下高贵的头去注视倒在垃圾里的小鬼,冰雪玉颜上带着个淡漠的微笑。
“不错,很不错,居然逼我离开了地面。不过,也仅此而已了。你的攻击根本就是小儿在扮家家酒,软弱无力,全无威胁。”
他轻蔑地批驳一千,背起的双手却在不停地打颤。一股殷红的鲜血顺着手背滴落在地,染红了那件雪白的天衣。
阴间所有东西都至阴,而天人的血则至阳,两相交汇,阴者立化。开阳的血越流越多,逐渐将平整的路面腐蚀出一个越来越大的凹坑。
被这番说辞说得抬不起头,同时身上一阵阵剧痛,令一千没能发现这位神仙的异样,以至开阳得以继续一逞口舌。
“你不是很想知道他在哪里吗?”开阳眼中闪烁着恶意,“他已经去投生了,在和我上过床之后。从昨晚到今天早上,我们一直待在旅馆……”
一千身子一歪,慌乱地摇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没有去找你,因为你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他一直爱着原泉,只有原泉一个人。你只不过是个可悲的替代品……”
“……不,你胡说……”
无力地反驳一句,一千感到脑子里乱哄哄的,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在旋转,而听觉却变得异常敏锐。
鲜血一滴滴坠落进身下的垃圾里,发出轻微的“扑扑”声;不远处偶尔路过的鬼魂仓皇的脚步;隔着一条街道,有汽车打着喇叭急驶而过,声音清脆而响亮;更远的地方传来夜市的喧闹;从无任何声响的空中也似乎传来如同阳世风吹过的呜咽声……
这些混杂的声响一声声送进他的耳朵,再流向各个部位,直至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被充满了。身子变得虚飘飘的,仿佛可以随风而去,又好像正在一点点融化进阴间寒冷的空间。
这,大概就是魂飞魄散前的感觉吧?他模糊想到,而开阳讨厌的嗓音仍在耳边响个不停。
“你知道我没有胡说,从他拒绝你那天起,这些想法不就一直在你脑子里了么?”开阳用轻细的嗓音缓缓说着,争取在自己倒下去前将所有恶毒的话都倒给已接近崩溃边缘的一千。
“他讨厌你,但是又需要爱,所以才会容忍了这么久。现在,他要等的那个人来了,他不必再假装,踢开你就像踢掉一双穿旧的鞋……”
“想知道他是怎么评价你的吗?他说,你是个饥渴的小鬼,总想着爬上他的床。还说,亏你四处乱搞,技术却还是那么烂,都不知道你的嘴是用来接吻的,还是……”
“你真的很失败,爱的人不爱你,还把你当成别人的替身,连倒贴人家都不上你……”
开阳感到身上的疼痛越来越无法忍受,理智正在提醒他应该尽快回到天界闭关疗伤,可是,此时那个小鬼痛不欲生的模样却让他欲罢不能,完全无法停止语言的酷刑。
暗暗吸口气,他微笑着继续说下去:
“你为什么不去死?再自杀一次不会更痛苦。你已经有经验了,不是么?你知道这很简单,只需要走到忘川边跳下去就成了。什么都不必担心。到时候,你的耻辱、失败都会随着你一同消失,再也不会有人嘲笑你、用鄙夷的目光追随你。特别是他,再也不能伤害到你。只要跳下去,一切就都解决了……”
身周的一切都变得更加虚幻,一千不仅看不到任何东西,就连听力也在逐渐模糊。开阳的絮语慢慢化成一种奇特的嗡嗡声,另外一些东西却陆续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绿色的档案柜,白色的长衬衫,几团沾了鲜血的手纸,一枚打火机……
一千嘴里开始弥漫起一股呛人的味道,明明是第一次感受,他却清楚地知道这就是,汽油。
毫无预兆地,在这个不适合回忆的时刻,他终于有了些原泉的感觉。
这种感觉压抑、黑暗、沉重、痛苦、忧伤,还有深深的绝望。这就是原泉自杀前的感觉。因为绝望,所以选择了断自己年青的生命。这也是他此时此刻的感觉,因为同样的绝望。那么他,要不要再自杀一次?如同开阳所说,这并不难……
鲜血已经流了很多,天人长袍下摆都被染成了不规则的图案,仿佛红浪般一波波地翻涌,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又有几分另类的美感。开阳终于合上嘴,摇晃着身体打量几眼已陷入半昏迷状态的一千,脸上浮起一个下意识的微笑。随后,他再也支撑不住,晃身化做一道白光冲天而去。
留在原地的一千一动不动地卧在那堆被击成碎末的杂物里,浑身血污,衣襟破烂,如同一只趴在废墟上的史前巨鳄,与现实已脱离了太久远的时间和空间。
一双普通的黑皮鞋出现在他身边,接着是一双女式的白凉鞋,红色的高跟鞋、某品牌运动鞋、平底布鞋……甚至还有拖鞋,越来越多的鬼魂围住这个不知生死的小鬼,脸上带着惊疑和讶异。
安静地面朝下趴在垃圾里,本应除了面前这些可怜的废物什么也看不见,但一千却的确清楚地看到了这些围住自己的鬼魂以及他们的表情和穿着,还有透过缝隙在远处闪现的救护车及警车的警示灯。
他吃力地想要站起身,却只是略微抬了下头便陷入了黑暗。
围观的鬼魂一层层涌上来,很快将他淹没了。最后,遭到严重破坏的街道上全是乌压压的人头……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深蓝色虚空,没有声音,没有人迹,没有任何一千所熟悉的景物,除了远处那几点闪烁的星子。他行走在这片没有生命迹象的虚无里,心中没有恐慌,有的只是茫然。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冰冷虚幻的,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以及怎样才能走出去。
但,他真的要出去么?出去后,他又能做些什么?没有了兰君的世界,他不要。
他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继续漫步在这片蓝色里。
身体很轻,如同周围的这个虚空般毫无重量;脚下虚飘飘的,似乎有踩到什么,又仿佛只是在凌空而行。他坚持不往下方看,只管目视前方一步步走着,破烂的工作服如同大鸟的翅膀无力地掀动,露出下面伤痕累累的肌肤。
“你要去哪里?”
一个似曾听过的少年嗓音突然在他耳边轻轻响起,语气里隐含着忍不住的笑意。一千猛地扭头看向左侧,然后呆怔住。
原本空无一物的虚空,不知何时多了面透明的巨大玻璃。玻璃表面异常平滑,泛着微弱的淡蓝色光芒,这使它看上去不似普通的玻璃制品,而是更接近透明的蓝水晶。但让一千感到惊讶的并不仅仅是这面玻璃,更大一部分则来自玻璃另一侧的那个少年。
少年留着一头凌乱的亚麻色短发,尖尖的下巴,黑煤晶核般晶莹的眼睛,嘴唇干净得几乎呈半透明状,密集的雀斑洒满鼻梁和双颊。他身穿白衬衫,灰短裤,脚上套双粗笨的大头皮鞋。他站在玻璃的那面,笑眯眯地望着一千,露出八颗洁白的小牙,那是……
一千瞪大眼睛注视着这个少年,一个猜测越来越强烈地涌上心头,让他那颗死寂的心脏小小波动了一下。
“怎么,连自己都不认识了?看来,你受的打击不小。”少年调皮地冲他扮个鬼脸,抬手抓了抓头发。
一千的视线停留在他的那只手上,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你是,我?”他小声反问,似乎害怕声音大了会从现在这个奇特的梦境中惊醒。
“对哦,不然还会是谁?你可真呆透了。”少年好气又好笑地曲起手指敲向他的额头。
对方的手明明仍在玻璃那边,但一千却真的感觉到了被打中的微痛。他护住头后退,脸上的表情变成了惊愕,还有恐慌。
“你是我?那我呢,我在哪里?”他忍不住大声问。
“咦?你不是不打算出去了么?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少年脸上也流露出惊讶,靠近一千,清澈的双眼凝视着他,眼底一片纯净。
“喂,你少装蒜!这种把戏我早不玩了。说吧,你想干嘛?”一千不耐烦地走近几步,和少年面对面站定,满脸戒备。
“不想干嘛,就是想和你聊聊。”少年坦言,调皮的眼神忽然变得很严肃,“你相信开阳?”
“不!”一千不假思索地脱口回答,随即一怔,“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只有弄清楚这个,你才能从这里出去。”少年低声解释,然后盘膝而坐,“坐着聊吧,总矗在那里,不累么?”
继续僵立一阵,一千才依言坐下,再看向少年时,发现他的脸上少了些许严肃,多了丝满意。
“你相信兰君在投生前,会不来见你吗?”
少年托住两腮,嗓音柔软地问道,眼睛里闪烁着温柔的笑意。虽然知道对方就是自己,但一千仍是不可避免地对他用这种语气提到柳兰君而感到有些妒忌。
“我根本就不相信开阳说的那个……兰君,嗯,对我的评价。兰君不是那种人,也不会说那种话。可是,他……我不能肯定他会在投生前来见我。”他半低下头,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失落。
“为什么不能肯定,既然你这么了解他?”少年追问,脸上泛起个探寻的神情。
一千移开视线,眼望着远处忽明忽暗的星子,意外地沉默了。
“那是因为,你在心底里恨他。”
过了片刻,少年轻声替他回答,似乎还叹了口气。
“不是,你胡说!”一千猛地扭头怒视少年,脸上涌起两团薄红,“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他!”
“不过,怨总是有的吧?”少年不紧不慢地继续说,嗓音里带着感伤,“你不是圣人,爱而不得的失望和怨恨一直埋在你心底。它们时不时冒上来提醒你,他有多么无情。所以,你怨。”
哑口无言地垂下头,一千脸上的红晕退去,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第一百零七章:鬼的集会
“你一直在爱着他,自私地爱着他,妄想爱了就应该有回报。当现实和预期不一样的时候,你就开始怨。如果说,他从没有信任过你,那么你也同样没信任过他:不相信他对你的感情是真实的,不相信自己在他心目中会有位置,甚至不相信自己就是原泉。”
少年低声剖析一千的内心世界,脸上是个沉痛的表情。
“所以,你一直找不到原泉的感觉,即便是在菩萨已经说明你就是他之后。”
无言地合上双眼,一千感觉有什么液体正欲从眼眶里流淌出来,就如同之前每次一提到柳兰君时的反应一样。
“但这些都不是主要的问题。”少年的嗓音清晰而低沉,仿佛带着清新的青草气息一句句送入他的耳膜,“最主要的问题是:你拒绝承认自己是原泉,也拒绝让他相信自己是原泉。因为,如果他相信了你就是原泉,进而再与你相爱,你就无法确定他爱的究竟是现在的你,还是从前的你。”
“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小气鬼,既想让他继续爱前世的你,又要他爱现世的你。可是,无论他爱哪一个,你都不满意,都会认为是对另一个的背叛。所以,他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你无法说服自己改变想法,他因此也就更加无所适从。是你造成了目前这个局面,却不敢承认,只会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他身上,希望由他来解决你自己的问题。这不公平,很不公平。”
结束长长的分析,少年再次发出一声叹息。虚空回响着这个声音,仿佛无数看不见的听众也在赞同他的说法。
眼泪终于不顾眼睑的阻挡喷涌而出,一千无力地靠在玻璃上,哭得像个最无助的孩子。少年怜惜地用手虚抚他的乱发,脸凑过来贴上他的脸。两张同样长满雀斑的脸紧紧靠在一起,相貌相似到仿佛双生子般无法区分。
“嘘,别哭。”少年轻声安慰他,眼中也闪动着晶莹的泪光,“你已经哭过很多次了,可问题依然存在。”
“我应该怎么办?”一千呜咽地问,鼻尖通红。
“这要问你,只有你才能给出自己的答案”少年温柔地用手指划着他脸上的泪水,嗓音更加低沉,“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想明白了就快点走吧。”
“……这究竟是哪里?你怎么会在这儿?”
一千勉强压下抽泣,抬眼望着少年。
“另一个地方。”少年环顾四周呢喃,脸上露出寂寞的表情。停顿片刻后,他回头咧嘴一笑,牙齿亮白透明,“我一直在这里。”
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个语意含糊的回答,一千脸上的困惑更重。
“以后,我还会再见到你么?”他小心地追问,不知怎的感觉这是他们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见面,果然,“我想,应该不会,我也不希望会。”
少年抬起一只手按在玻璃上,笑着看他,黑煤晶核般的眼仁透亮而干净。
仿佛是受到某种暗示,一千懵懂地学少年的动作也举起手贴上去。两只同样大小的手掌完全对应在镜里镜外,没有哪个多出或是少些尺寸。
“要相信自己,然后你就会慢慢发现,其实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曾经的过程。”
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说完最后这句话,身形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虚空里。
那面奇怪的玻璃也随之不见了,留给一千的仅仅是手心里那丝冰凉的触感。他茫然四顾,似乎不敢相信少年会如此突然地离去,甚至没有道别。
远处的星子仍在眨着眼睛,深蓝色的虚空也一如既往地沉寂,没有什么新的景物出现,那个温暖的自己永远消失了。
用胳膊抱住肩膀,他将脸埋进双膝,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那个没有柳兰君的世界比这个荒凉的虚空还要冰冷,他不想回去。可是,少年希望他能回去。那么,他应该,何去何从?
3床的病人已入院两周了,身上刚送进医院时的那些可怕伤口已经基本愈合,但他却始终没有苏醒,一直处于深度昏迷状态。
没有人清楚这个被急救车送来的病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警察局专管刑事案件的当班人员没能在第一时间到现场,随后也没有及时找到认识他的鬼魂。医院院长现在对医治费完全不再抱什么希望,但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病人渡过危险期后并没将他扔到街上,而是转移到普通病房进行基本看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