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李廷上前一步:“离营不足三日,杖责五十,”他顿了顿道,“领头者罪加一等。”
“哦?”百里霂斜觑了他一眼,又微微笑了,在尹翟肩上拍了拍,“我看他这副身板,一百杖未必能打得散。”
他转头问道:“这次离营的有多少人?”
“禀报将军,私自离营的一共十七人。”宋安低声答道,“交战中死了五个。”
百里霂的神色稍稍一滞,沉声喝道:“剩下的十二人,押到校场领罚。”
“将军,”白凡终于没忍住,硬着头皮开口求情,“他们这次所立的战功赫赫,难道不足以抵消离营之罪吗?”他一面说着,一面悄悄对站在一旁的曲舜使了个眼色。
曲舜似乎正在出神,愣了愣才走上前,站到白凡身侧,微微低下头:“恳请将军从轻发落。”
百里霂的目光在他们头顶上转了转,点头:“不错,他立了大功。我们与北凉对峙以来,还从未有人能够诛杀敌军的大汗,不过,”他顿了顿,“我若是为此事免去他的责罚,那么所立下的军令还有何意义?”
“从此军中也不必再由本将下令决断,只等士卒自己瞅准时机出城便是,说不准,还会出十个尹翟,连王帐也能拿下来了!”
白凡见他疾言厉色,不敢再多言,将手按到腰间,准备随时退去传令,却听得百里霂又轻轻的啧了一声。
他走到尹翟面前,眯起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等到乞颜的死讯传到了皇上那里,说不准龙颜大悦,会破格提升你几级,本将若是在此罚了你,倒是驳了皇上的面子,”他转头道,“罢了,先把他押入刑房,待上疏奏达朝堂之后,再议不迟。”
宋安长吁了口气似的,一把拉过尹翟就将他带走了,李廷也随之匆匆告退。
“将军,其他人仍要押去校场么?”白凡低声问道。
百里霂略沉默了片刻:“随尹翟回来的十二人仍留在烽火营,不急着处置。死了的那五个……着令查清籍贯,从军中拨饷银安抚家眷,都按校尉的例。”
白凡立刻应道:“末将领命。”
百里霂微微蹙着眉,有些疲倦似的哑着嗓子,又道:“曲舜,带几个稳妥的人,沿途找找那五个人的尸骨,”他咳了一声,垂下眼去,“这样的雪一个冬天都没有止境,只有等来年春天才会融化,谁也不愿见到,这些不畏死的战士暴尸荒野吧。”
“是。”曲舜垂着眼睑,低声应了。
等到人陆陆续续退去,厅中便安静了下来,只有角落里苏漓挽着袖子研磨的声响,他抬起头,看向站立着的将军的背影:“将军,这封上疏要如何写?”
百里霂并未转身,淡淡道:“一封急报,不必赘述太多,言明烽火营轻骑士卒尹翟率十数人出苍羽原,伏击北凉溃军,斩乞颜于马下即可。”
苏漓听后,眉目间露出了然的神色,执起笔匆匆写下,随即用火漆封了口,将上疏递给了门外的亲兵。
“将军,那个尹翟……”
百里霂翻着案上的几张图纸:“怎么,你也要替他求个请?”
苏漓露出毫不掩饰的笑容:“此人眼看就要飞黄腾达,卑职为何还要为他求情。”
“哦?”百里霂挑眉看他。
“依卑职看,将军虽然向来执法严明,但对于此事,”苏漓晃了晃脑袋,走到他面前,“似乎十分赞赏,很有些相惜的意思?”
“呵,你看得出来?”百里霂唇角露出一抹笑意,“那个年轻人让我想起七八年前的一件事来。”
“哦?”
“那时候戍守灵州的是姜虢,”百里霂提起这名前任守将,十分的不屑,“那年秋冬,有敌来袭,姜虢还是照例紧闭城门,除了在城楼上放几支箭,什么也不敢做。那帮北凉骑兵不足千人,竟然让偌大一个灵州所有守军像缩头乌龟似的缩了半个月。”
百里霂说到这,连连摇头:“我那时不过是二营一个小小的校尉,手下一百来人,趁着一夜风雪稍歇,悄悄出了城,连夜将那骑兵营端了。”他笑容里满是不羁与轻蔑,“北凉人又如何,一样是血肉做的,不见得比我们多出三头六臂去。”
苏漓瞳仁亮晶晶的看着他,忍不住追问道:“那后来,姜大将军如何处置的?”
百里霂低哼一声:“姜虢质问我为何不事先知会他,我答他道,灵州有你一个孬种便罢了,不必让这些大好男儿陪你一起孬种。”
苏漓嗤笑出声:“我听说姜大将军可不是个宽厚有度的人。”
“他听完几乎气疯了,说要将我绞死在营前,以儆效尤。”百里霂低头啜饮了一口热茶,漫不经心的说道。
苏漓瞪大眼睛看他。
百里霂放下茶盏,眼神缓缓飘远:“那天可真是乱,白凡和宋安他们几个闹得最凶,带着二营的人马险些反了,可把姜虢吓得不轻。”他摸了摸下巴,“我记得后来拖了两日,从建墨急送来皇上的手谕,升了我一个定远将军,姜虢便更不敢多说了。”
苏漓偏过头:“将军是从那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所以有所感触么?”他有些疑惑的问道,“若是要提拔他,并不一定要有新帝的旨意,将军为何不愿亲自下令?”
苏漓转了转眼珠,低声道,“将军莫非是想让尹翟承皇上的情,从此效忠这位新帝?”
百里霂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小皇帝身边除了几个文臣再无亲信,正好趁这个机会添名心腹武将,我看那个尹翟将来的成就或许并不在我之下。”他顿了顿,忽然道,“这些话,你听了就罢了,聪明是无妨的,只是聪明人不宜太多嘴,想必你也知道。”
苏漓有些不服气的低了头,咕哝道:“卑职明白。不过,说句大不敬的,将军虽然一片好意,那个才十来岁的小皇帝当真能明白?”
“你没见过他,”百里霂低低笑了声,“这个小皇帝,可不是凡人。”
苏漓干巴巴的笑了两声,从怀里摸出个药瓶来:“将军总是个凡人,肺腑内淤血还在,一直拖下去可不是好玩的,这瓶丹药是我家祖传治内伤的灵药,每日服一颗便可,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百里霂摆摆手向门外走去:“不必了,你留着日后用吧。”
“将军若是不要,卑职只好把将军的伤势写明,交给宋副尉,免得担上渎职之罪。”苏漓追在他身后嚷着。
百里霂奇怪的转头看他:“为何要给宋安?”
“因为宋副尉嗓门最大,能把将军受伤的事嚷得三军全都知道。”苏漓鼓起腮帮子。
百里霂嗤笑了一声,半晌,伸手拿过那药瓶,晃了晃:“每日一颗,我知道了。”
第四十七章
昌朔元年,动荡中新帝继位的第一个冬天,在丞相吴仁甫,太傅韩慕黎等人的辅弼下,政局逐渐平稳。即使明知其间波涛暗涌,司礼监仍然在年末上疏启奏,紫微星芒盛,大治之兆也。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预言一般,不多久,灵州就传来大破北凉大军的捷报,紧接着,北凉大汗乞颜的死讯也传到了瑞安宫。年少的帝王坐在宝座上,垂着眼睑看着简短的奏疏,挽袖提起饱蘸了朱砂的御笔向尹翟这个名字上落了下去。
这年北疆的雪却并不大,灵州将军府院中的梅树盘虬的枝上覆着一层薄雪,刷的被什么力量猛烈地震了一记,纷纷扬扬的抖落下莹白的雪粉来。那是一柄长枪,枪刃泛着乌蓝色的冷光,映着雪格外得透着寒意。持枪的人微微直起身,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单衣,而背上竟已被汗浸透了。收回枪的那一刻,他绷紧的肌肉才慢慢松懈了下来,他伸手将长枪交给站在廊下的亲兵,自己拿过外氅披到身上。
“将军,白副将方才来报,说在城外不远处捉到几个来历不明之人,恐怕是细作,想请将军示下,”亲兵递上茶水,恭敬地道,“白副将听说将军在练枪,不敢打扰,所以带着那几个人在门外等候。”
百里霂吹了吹茶水上的浮沫,微微笑道:“细作?让他们进来。”
很快的,长廊上就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被押进来的那几个人都披着深驼色的长氅,带着雪帽,眉骨高耸,眼窝深陷,显然是西域人的样貌装扮。
白凡上前禀道:“将军,这几个人是崔校尉他们在启郡外发现的,他们举止鬼祟,不像是寻常过路的商人。”
百里霂点了点头,同站在前面的一个叽里咕噜的说了句什么,那人随即回应了一句鸟语,百里霂抬起头对白凡笑笑:“是讫诃罗耶国的人,我记得陆参将还算精通他们的话,你让他来审审他们吧。”
白凡见他兴趣缺缺,便猜到眼前这帮人多半不是番邦细作之类,有些丧气的应了一声,便准备退下。
“等等。”百里霂突然眯起眼睛,向那几个人身后指了指:“让那个人到前面来。”
那几名西域人的神色骤然僵硬起来,十分不情愿似的让开了肩膀,露出了身后那个瘦削高挑的身影来。那人的脸大半部分罩在白色的兜帽里,只能看见唇色嫣然得像是桃花瓣,似乎正噙着抹笑意。
白凡有些疑惑的回想着,方才一路上怎么竟完全没在意有这样一号人,而那个人已慢慢的走到了近前,向着大将军弯下腰,行了讫诃罗耶国的礼节。
“把你的帽子摘下来。”
那几个西域人立刻充满敌意的看向了百里霂,可是前面的人却仍然十分温顺,抬起手掀开了兜帽,他淡金色的长发霎时铺泄下来,耀眼夺目。白凡几乎闭不上嘴巴,西域的商人这些年见了不知有多少,就算是他们贩卖的舞姬也早已屡见不鲜,可是这样纯正的发色还从未见过。
那人并没有因为其他人讶异的目光而露出不自在的神色,只是一直盯着百里霂,墨色的瞳孔里透着一抹微蓝,或许是因为他眼角生的极媚,眼神看起来便格外的风情流转。百里霂也正与他对视着,目光中隐有深意,不知是惊艳,赞叹,还是别的什么。
“其他人且先带下去,这个留下。”
白凡仍在发怔,愣了一愣才应下,那几名西域人却忽然吵闹了起来,对着那人的背影连声呼喝,不肯离去,最后还是士卒们上了绳索硬生生拖了出去。
那人却从头至尾连头也不回,安安静静的微垂着头,对同伴的呼声充耳不闻。
直到长廊里重新安静了下来,百里霂才走到那人面前,抬起手在他面颊上轻轻摩挲了一番,指间的触感像是探入了一潭泉水。
他笑了笑,转向院角拿着扫帚的老仆:“把他带下去,等我处理了军务再来处置。”
灵州城西,烽火营。
“前些天接的圣旨,你们都有升迁,”百里霂懒洋洋的伸手在炭炉上烤了烤,“唯独本将是封赏,可惜了那些金银,始终等不得我有空去花销。”
火光映着营内几个人的脸,都是笑:“恐怕皇上也为难得很,大将军这些年战功赫赫,再向上升,岂不是要封侯封王了吗。”
“少来拍马屁,还不如去讨好讨好新任的云麾将军,等他将来发迹也好提拔你们。”
曲舜羞赧的摸了摸脖子:“将军不要取笑末将了。”
众人说笑了几句,百里霂才转向站在一边,穿着一身崭新锻纹钢甲的尹翟:“皇上封你为游击将军,原本是想让你跟着我,不过你大约也不愿离开烽火营,是么?”
尹翟面上闪过一丝犹疑:“我……”
百里霂摆了摆手:“罢了,今后烽火营便由你统帅,若是出了一点差错或是贻怠了军务,就算你是御封的将军,我也不会轻饶。”
尹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将,将军是要把烽火营交给我?”
“怎么,你不敢接?”
“不不不,”尹翟连连摇头,他跌跌撞撞向前几步,接住了军符,“末将,末将领命!”
百里霂没再多说,转头看着李廷:“曲将军荣升了,还得你来替他,”他指了指尹翟,“这个愣头青,你也得帮忙看着。”
李廷低头应道:“是。”
“其余的,你们且去忙吧。”百里霂站起身,似乎心情不错,整了整衣襟便走了出去。
曲舜叫过其他几名校尉,将事务转交了一番,这才离开烽火营,还没走出几步,便听见几名士卒正在兵道尽头的角落里嘀咕着什么。
“你说的是真的?将军真把那人留下了?”
“那还有假!那样的人,不要说将军一贯好这个,就连我们这些不爱男人的,看了也忍不住想……”
曲舜听着,也不知该不该上前呵斥,正踌躇着,却见一旁多了个灰色的影子,似乎也正在听那几个人的对话,听完还甩了甩头:“啧,伤还没好,还有精力做这个,像个什么将军。”
“什么?你说将军受了伤?”
苏漓一句话还没感叹完,就听见背后蓦地这么一句,吓得几乎跳了起来:“曲,曲将军。”
被他这一声惊叫,原本在嘀咕的几名士卒全都住了口,探头过来一看,立刻僵直的向曲舜行了军礼:“曲将军。”
曲舜点了点头,顿了半天也没说出训斥的话来,只稍稍别过眼去:“你们去吧。”
“是,是。”原本最多话的那名士卒忙低头应着,匆匆的跟其他几人去了。
“私下毁谤大将军,你就这么放过了?”苏漓看着那几人的背影,嘀咕道,“不过也算不得毁谤。”
曲舜重新看着他,褐色的瞳孔让人有些琢磨不透:“将军什么时候受的伤?”
“呃,”苏漓第一次从这个青年军官身上看到了压迫感,他缩了缩脖子,“就是之前和北凉的一次交战中,将军和巴特尔阵前交锋,被他的铜锤击中胸腹……”
曲舜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嘴唇抖了抖:“巴特尔的那对铜锤我见过,少说也有三四十斤,以他的膂力,将军他……”
“你别担心,我当天就给将军施了针,也一直在用药,估摸着再过些天就会好了,没有大碍的。”苏漓忙接着道。
曲舜却丝毫也没有感到欣慰,他垂着眼睛,睫毛微微颤动:“回来这么多天,将军都没提过他受伤的事。”
“这……或许是怕你同其他将士担心吧。”苏漓见他莫名的有些伤心的样子,倒无措起来。
“不,”曲舜摇了摇头,“我这些年一直照顾将军的起居,将军有什么病痛伤势从不瞒我。”
“这也是曲将军当年做亲兵的时候做的,现在贵为云麾将军,总不能什么大大小小的事还来让曲将军操心。谁也不能跟着谁一辈子,是不是。”苏漓略带着玩笑的口吻想要纾解几句,说完还干笑了两声,却见曲舜的脸色愈加灰暗了下去。
“曲将军,”苏漓小声道,“卑职是不是说错话了。”
曲舜似乎有些疲态,还是摇头:“你没有说错,我的确早已不是将军的亲兵了。”他想了想,“我记得将军书房里还有一封前年赏赐的贡药,对内伤十分有效,将军大概忘了,我去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