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白凡,派两人守在帐外,没本将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是!”
百里霂转过身面对众人:“今天是十月初九,曲舜他们应该已到了哲尔古,以斥候传讯的速度,不过两日内,哲尔古被突袭的消息就会传到乞颜跟前。”他在图上轻轻一点,“北凉人储备过冬的牛羊有半数都在那里。”
白凡这时刚传完令回来,听了这话忙道:“他们后需补给一旦出了岔子,必然会军心大乱,我们是不是可以趁这个机会予以反击?”
百里霂摆手:“哲尔古对于乞颜不过是身外皮毛,并非致命之处,若说就此乱他军心也忒小瞧了他。他若铁了心想攻破灵州一线,说不准会倾尽所有家当压到这一仗上,真正要将匕首捅到他的软肋,还在此处。”
他说着,用炭笔在王帐右面圈了一圈:“这就是本将此次铤而走险分散兵力的最终目的。”
一直沉默的李廷抬起头来:“将军是要派曲将军领兵去突袭哈丹库仑。”
百里霂点头:“不错,哈丹库仑地势险要,是王帐附近最佳的一处屏障,”他低声道,“况且北凉王族世代的根基血脉都在那里,此地一旦失守乞颜必定要率军回援。”
宋安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原来将军使的是釜底抽薪之计,直接捅了蛮子的老窝,不怕他不退兵。”
百里霂无奈苦笑:“现在还不是动王帐的时候,我这一步只是为了探探乞颜的虚实。不过若是这一击成功,就算不能使他全军覆灭,也足以让他大伤元气。”
“将军,”李廷垂下头,“末将有话要说。”
百里霂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哈丹库仑地处北凉原腹部,于此千里之遥,那里地形对于我军来说十分陌生。而且这狄地的天气将军是知道的,一入秋冬后便变幻莫测,难以预料。”李廷紧锁着眉头,“北凉的精兵虽然都在此处,可谁知道乞颜留下戍守自家帐篷的兵力又有多少呢。”
百里霂在他肩上拍了拍,轻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些,难道我没有想过么,只是……”他缓缓摇头,扫视了一圈营中的几位将领,“有些话我没有说,不过各位想必也知道,今年秋冬这一战,是十年来北疆所遭遇最危险的一战。朝中新帝年少,群臣个个独善其身,藩王们心怀鬼胎各自拥兵。这种时候,若是灵州陷落,北凉铁蹄踏入中原,恐怕再也无人有本事将这群蛮子从大炎的土地上赶走。”
“将军……”
“分出兵力,派曲将军深入北凉,这样用兵有多险我当然知道,可是如果不能从根本上灭了乞颜的根基和野心,那么危险的就不只是曲将军与那几万兵马,而是灵州城,是建墨,是大炎千千万万的百姓。”他压低声音从齿缝间说道,“当年西北三州十六郡沦陷之耻,在我手中绝不能重演。”
李廷扶着伤臂,向他低头行了军礼:“将军,末将明白。”
其他几人也都低下头,嘴唇微微颤抖着:“末将明白!”
“好,”百里霂沉默了一会,重新在图上勾了一条路线,“明日全军由雪莽山后迂回向西,避开乞颜大军的锋芒,日落前从启郡运送补给。这两天士卒的食宿不可马虎,人和马都不能饿着,懂么?”
“是!”
百里霂露出些疲惫的神色:“你们下去吧,戌时前将各营的损伤消耗详细报上来。”
众人一起应了,陆续的走出营帐,白凡在走出之前顿住了,回头道:“将军昨夜只歇息了两个时辰,今天还是早些睡为好,全军上下还都仰仗着将军呢,”他说到这拍了拍胸脯,露出往日的憨厚笑容,“今夜是末将巡营,将军尽管放心。”
此时的曲舜大军刚离开哲尔古,这一仗十分简单,简单得曲舜几乎不想去回想。驻扎在哲尔古的北凉兵力只有不足千人的一支轻骑,剩下来的是几万名奴隶,为北凉贵族开荒放牧的奴隶,而现在那些奴隶也差不多都死了。七八万的骑兵,几乎可以将那些人踏成肉泥。
攻入哲尔古时,身边的副尉问:“曲将军,这些奴隶杀吗?”
曲舜看着眼前一片纷乱的哲尔古,有的奴隶举着死去的骑兵留下的佩刀,更多的奴隶拿着粗制的木棍或者是长斧之类不值一提的武器,在这些装备精良的中原骑兵面前显得十分可笑,可他们仍然倔强的站在那里,守护着身后的帐篷与牛羊。
曲舜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杀了。”
那天北凉原上刮的是北风,将浓重的血腥味卷起,飘得很远,藏匿在草原深处的狼群都被腥味诱了出来,狼嚎声此起彼伏的应和着,听在耳里十分凄厉。
这次的劫掠使得大军得以饱餐了一顿,数不清的牛羊被宰杀,就着穿过哲尔古的那条小河洗剥了,每隔三五步就架起一个火堆,烤着硕大的牛腿或是一整只羊。
曲舜靠着炭火马坐在离人群不远的一块空地上,心里微微有些发空。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时候,那是刚入伍不久,在灵州城外一场不大的会战里。当号角吹响,敌人举着马刀冲过来时,脑子里好像轰的一下,有股血烧着了,杀一个人或是十几个人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而杀过人后的恐惧与惊慌在这几年间早就记不起来了。
夜里草原上的风很冷,不经意的让他打了个寒颤,突然有人用手肘捣了捣他,递过来半根羊腿:“曲将军怎么不吃?若是饿坏了主将可就糟了。”
曲舜接过那根被风吹得半冷的羊腿:“多谢。”
陆梓一屁股坐到了他身边:“曲将军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只是在想,今天那些奴隶该死吗,他们几乎手无寸铁,什么也不懂,”他喃喃说道,忽的回过神,露出难堪的神色,忙低声道:“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做将军的该说的话。”
陆梓板起脸,并没有委婉客套,毫不客气的:“两国交战,又有哪些士卒和平民是该死的,北凉欺我中原时可曾有过怜悯之心。今天那些奴隶不死,等他们穿上战甲便又是北凉大汗的一批兵卒。”他顿了顿,“恕末将直言,仁是厚德,但为将者的仁心只会害死更多的人。”
他说完便拂袖而去,曲舜在他身后声音不大的说道:“陆参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陆梓半转过身,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摇了摇头:“曲将军没有错,谁又能心中毫无芥蒂的杀人呢,只是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将来有更多的人不必遭受战乱流离之苦。”
曲舜重重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陆梓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又折了回来:“末将来本是想请曲将军示下,明天大军是直接赶往哈丹库仑吗?”
曲舜从方才的失落里回过神,他深吸一口气:“不错,务必在后天傍晚之前到达哈丹库仑,要赶在对方的斥候得到我们行踪之前攻占那里。”
时间很紧迫,一天也不能耽搁。这是临行前百里霂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曲舜按着胸口,觉得那里像是有些发热,他缓缓咀嚼着半冷的羊肉,腥膻里似乎有些淡淡的甜味。
第二天一早,天色就十分阴沉,纷纷扬扬的飘着雪片,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像是压在人们的头顶上,连风的呼啸声都异常低沉。
马匹被寒风吹得挤在了一起,士卒们用鞭子狠狠的抽打才能让它们散开,但不一会又挤拢到了一起。过了午后,雪越下越大,风也越来越大,很快就是铺天盖地的雪粒沙粒,敲在精钢的铁盔上铮铮作响。
郑副尉在风雪里好不容易赶上了曲舜:“曲将军,这名老兵说有要事求见。”
曲舜擦去睫毛上的冰粒子,勉强看清楚了面前脸色酱紫的老人:“什么事?”
老兵哆嗦着上前,拉住曲舜的马辔:“将军,不能再走了,这风听起来不对劲啊!”
曲舜拧起眉头:“这样的风雪在北凉原也并不稀罕,到了傍晚应该就会平息,岂能因此贻殆军机!”
老兵死死拽着辔头:“将军,我打小在北凉原长大,这样的天气再熟悉不过,这,这是要刮白毛风啊!”
第三十八章
昌朔元年十月。
都城建墨还没下过一场雪,深秋的气候有些凉,阳光却还是微暖舒适的。紧挨着都城的晋州城兵营内停放着黑压压的辎重车,其中的一个角落里的油布翻开了些,缝隙里一闪,金铁锐利的光晃到了一边的小兵眼里,他随手把油布盖整齐了,回身对同伴赞叹道:“这些可真是好东西,听说军械司连赶了几个月的工,比我们用的那些废铜烂铁强多了。”
“那还用说,咱们不过是摆摆样子,撑死了打打山贼,这批军备可是运到灵州对付北凉蛮子的,哪敢含糊。”
小兵捡起半截草根剔着牙缝,不以为然的样子:“说运可是运了半个多月了,还没出咱们城门呢,说不准这次仗打完了也没运过去。你说,这前方没军械补充,会不会出事?”
同伴谨慎的答道:“这可不是咱们能管的事,谁叫上头不肯放,也没人敢出这个头。”
小兵嘀咕道:“我看这朝廷也古里古怪的,大将军在前线杀敌,却死咬着不放出补给,这江山又不是大将军的,该着急的是皇上才对啊?”
同伴压低了嗓门,小声道:“你怎么连这个也弄不明白,说句不好听的,新皇上他才多大,任他一道道下旨,也不过是几句话罢了。要压住这批军备的几位大人可是实打实的把刀架在咱们校尉的脖子上,就咱们校尉那把软骨头,哪敢说个不字。”
两人叽咕了一阵,又把刀抱到怀里,靠着辎车懒懒的晒太阳去了。
十月十二,灵州城外一场大雪,北风从北凉原上呼啸而下,冻住了零星几棵枯树,而正与北凉军队周旋的灵州驻军的士卒们正踏着雪蜿蜒着向西行进。
连续几天逃避正面交锋让这支军队消耗了不少体力,但这一切还不足以让士卒们降低太多士气。从丘陵低谷间穿梭,迂回着撤退转移,这在战场上倒像是逃跑,但这逃跑却又并不慌乱,甚至井然有序。
“将军,前面就要到启郡了,前方营目前没发现异常,乞颜大军大约还以为我们伏在雪谷里,他们将大军分作两股守在雪莽山前后。”
听到这个消息,百里霂却没露出欣喜的神色,反而蹙起了眉。
苏漓在一旁的马上侧身问道:“既然乞颜已经中了惑敌之计,将军还在担心什么?”
“就是这一计使的太过顺当,倒让我觉得奇怪,”百里霂曲起食指抵在前额上,喃喃道,“北凉大军应该已得到哲尔古被突袭的消息,气急之下理应押上全军与我们厮杀才对,怎么会有耐心守在山口。”
苏漓一怔,低头略一沉思:“他们……莫非在将计就计?”
百里霂侧头看着他,忽然心里一凛,回头道:“曲将军那边有消息没有?”
身侧的亲兵忙答道:“斥候还没回来,估计今日午后才能到。”
百里霂点头:“你现在速去先锋营,告诉宋副尉,放缓行军,小心埋伏。”
“将军觉得有埋伏?”苏漓睁大眼睛,扫了一遍四周,但是茫茫雪原只有一片刺目的白,什么也看不出。
百里霂抓紧了缰绳,脸色阴沉,他抚着座下爱马的鬃毛:“你初上战场,闻不出风里那股血腥味。”
向前又行了大约二十里路,忽然遥遥的从雪地里疾驰来一个人影,却是白凡。他看起来非常焦急,额上一层薄汗,等到了近前,却只是喘气,似乎有什么事踌躇着不知怎么说。
“白凡,我不是差你回城准备调集军备补给么,怎么又回来了?”百里霂眉头一拧,“是补给出了问题?”
白凡一面喘气一面点了点头,脸色非常不好看,声音却还是低的:“将军,末将回城之后才得知,原本应该五日前到的军需直到现在还没运到。”
百里霂变了脸色:“还没到?”
“是,”白凡喘息了几口,继续说道,“所幸城中粮草储备还够,杜州牧调集了各郡的稻米燕麦和马草,一时还饿不着。”
百里霂脸色没有一丝缓和,冷得像附了一层冰霜,直直的瞪视着他。
白凡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只是军械方面有些吃紧,这些天一直靠弓弩营硬撑着,箭矢急需补给,可灵州军库里已没有多少存余了。几年前的旧式箭还有几万支,但是箭杆都已腐朽,箭头也大多锈蚀了。”
百里霂听到这,咬着牙阴恻恻的笑出了声,话语中带着显然的恨意:“原来这一战不是北凉人要绝我,而是大炎朝中有人宁愿压上灵州九郡,也要绝我的性命。”
白凡怔怔的看着他:“将军的意思是?”
“你还不懂么?这批军备若不是有人暗中阻挠,怎会至今没运到,一群食君之禄的饭桶,巴巴的把自己的土地送给外族。他们以为,没了灵州一线屏障,他们还能做得成藩王,做得成公侯?愚蠢!”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额角已隐隐有青筋暴起,显然怒极,白凡一时不敢接腔,只是侧头暗自思虑。
“报——”
大军后赶来一匹单骑,百里霂微微抬眼,低声道:“是我们的斥候。”
那名斥候头发蓬乱,衣甲上还覆着不少冰雪,很有些狼狈的样子。行到百里霂面前,立刻翻身下马,似乎有些颤抖:“属下参见大将军。”
“曲将军的大军到哈丹库仑了没有?”
斥候伏在地上,双手都插进了雪地里,声音里隐隐有些悲戚:“大将军,属下没有找到那支大军的踪影……”
本来围拢来的几名将士听了这话,不由得大吃一惊,喝道:“你说什么!”
“两天前哲尔古附近起了一场大风雪,”斥候低声道,“是白毛风,等属下赶到那里时,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全然不见骑兵路过的痕迹。”
众人都沉默了,他们在这行军数年,十分清楚大批骑兵路过之后,再厚的雪地都会被掀开,露出泥土的颜色。如果一点痕迹也没有,那么必然是大军失散或是被积雪掩埋了,白凡想到这,觉得心都凉了大半,怔怔的把目光转向将军。
百里霂依然是起先半垂着头的样子,他看着斥候的头顶,忽然道:“你起来吧。”
斥候一怔,随即领命,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雪渣,准备告退,却又被叫住了。
“你下去后不要对其他人提起此事。”
“是!”
百里霂看着他退下之后,低头抓紧了缰绳,眉头紧锁着,像是陷入了沉思。
“将军,不如让属下带几个人再去哲尔古一趟,说不准能找到曲将军他们。”宋安急切的说道。
百里霂阴冷的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宋副尉,如果曲将军他们逃离了大风雪,你去不去找,他们都会回来的。”白凡低声说道,“如果真的有不测,那我们做什么都晚了……”
苏漓一直听着,到这时才开口道:“将军,依卑职看,此时该退。”
“嗯?”
“退回灵州城,城墙坚固,易守难攻,粮草也足够,”苏漓看着他,“而且,就算建墨的军备等不到,我们还可以想别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