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霂微微颔首:“眼下也只得如此,”他一抬手,“白凡,你现下带着我的手令去函州,借调那里的军备和士卒。”
“末将领命。”
宋安问道:“将军,现在回启郡么?”
百里霂一顿,手指在腰间的剑鞘上敲了敲,忽然拨转了马头:“不,我们从霍郡回城。”
然而全军转向行出不到八十里之后,烽火营校尉李廷就急切的上前禀道:“将军,西南方向有骑兵逼近。”
百里霂略微吃惊:“多少人?”
李廷面色凝重的摇头:“还不清楚,但绝对不止万人,恐怕半个时辰之类就能到此。”
“看来我当真低估了乞颜,”百里霂一顿,“前方若是他的全数十万大军,我们恐怕……”
李廷低声道:“将军,撤吗?”
百里霂摇头:“现在撤也来不及了。”他忽然拔出佩剑,喝道,“传令下去,全军散开,变雁字阵。”
随着军旗号令,中军转向左侧,轻骑和弩手由两翼转上,变为先锋,而余下轻卒则变作了中军的阵营。旗手高高的打起大旗,旗上的火红花纹在白茫茫的雪原上格外显眼,百里霂从旗下缓缓带着坐骑前行,他带上了重盔,额铁下的眼神像刀子一般的锐利。
远方的地平线上已扬起了雪尘,大地剧烈的震颤起来,随着敌军越来越近,百里霂的神色却放松了些,对身边问道:“领头的是谁?”
宋安眼力极好,立刻答道:“是巴特尔。”
百里霂点头:“看来北凉人也来了一招分兵之策,你们稳住,不必急着冲锋。”他交代完,一带马就冲到了阵前。
领头的北凉武士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仍然袒露着结实粗壮的左臂,左眼灰翳,满脸杀气的冲了过来,远远的便叫嚣道:“只会逃跑的百里噶都,你怎么不跑了!”
百里霂自然知道噶都是北凉语里骂人的话,意为畜生,但也并不生气,微微摇头,用北凉语答道:“巴特尔,你在我面前逃跑的次数可不少,你难道忘了左眼是怎么瞎的了么?”
当年被百里霂一箭射瞎左眼一直是巴特尔的切肤之痛,他眼珠血红,拔出马刀指向百里霂吼道:“狡诈的中原人,只会在背后使用奸计,你敢与我正面决战么!”
百里霂原地不动,只是微微笑道:“论虚伪奸诈,我又怎比的过你们乞颜大汗。几个月前若不是我派兵解了你们汗王之困,你以为他现在还能做这个大汗?”他在巴特尔身后扫视了一遍,又道,“与乞颜许久不见,怎么他变得如此胆小,竟不敢与我对战。”
巴特尔仰天长笑:“这是你运气不好!如果你是向东走,便能有幸死在我们大汗手里,可如今只能死在我手里了。”
百里霂没有答话,策马向后退了两步,随即一提缰绳,逐日猛地人立起来,高声长嘶,向前猛然跃去,几乎跃到了巴特尔的面前。巴特尔吃惊的张大嘴巴还未来得及反应,长枪已划破呼啸的风声指到了他胸口,持枪的男人嘴角有抹蔑然的笑意:“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
第三十九章
巴特尔被乞颜从奴隶提拔到将军,后来威震草原,自然是十分勇猛的武士,并没有被这突然的杀招吓得惊慌失措。他纵马侧到了一边,提起身后的巨大铜锤,格住了接下来的攻势。他知道对面那个黑甲将军的枪术,像是毒蛇,总在不经意的时候给人致命的一击。
百里霂的眼睛在重盔的阴影下琢磨不透,他右手握着长枪中部,脸颊的肌肉绷得很紧,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懒散神色。而巴特尔已抓住这个空当,从马鞍一侧抓起另一柄铜锤,同时催马向前,几乎就要向百里霂头顶击下。他那铜锤重达四十斤,一击之下即可将脑壳砸的稀碎。对方却连眼睛都没眨,枪尖在巴特尔面前一晃,枪杆扫出,“当”的一声正击在铜锤柄上,巴特尔只觉得虎口一麻,险些震脱了兵器。与此同时,耳边突然一阵疾风,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左颊已挨了重重一击。原来百里霂枪势未收之时就从马上跃了起来,对着他的侧脸就是一拳,力道固然不小,加上他手背上包裹的精钢护甲,登时就把巴特尔的左脸打得鲜血淋漓。
眼见敌方主将丢了脸面,百里霂身后立刻响起一片士卒的叫好声,这些年两军对战无数次,而主将直接交手的机会并不多。虽然阵前对战很有些冒险,但对士气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
百里霂却没有再去刻意给他难堪,他阴冷的看着对手,缓缓推出手中的长枪,左手握着枪的尾部,枪尖距离巴特尔的胸口还有几尺,两人都没有立刻动作,场面像是僵持住了。突然,身后传来一声短暂的惊呼,只见对方乌压压的骑兵里一名士卒策马出阵,抬起胳臂,对准百里霂掷出了一支投矛。
宋安一惊,飞快的搭上弓箭将那人射下马去,却迟了一步,那投矛已十分精准的冲着阵前的将军去了。百里霂微微皱眉,向后仰倒,挑枪拨开了直击面门的短矛,他这一番动作只在一瞬完成,但已被巴特尔瞅准了时机,乘他尚未坐直,狠狠挥出了一锤,直击中他的胸口。这一下炎军中诸人都变了脸色,握紧了手中的兵器,随时准备冲阵的架势。
巴特尔听见自己的铜锤击到那人胸甲上的沉闷声响,心中大喜,心道这一锤至少砸断他数根肋骨,只要再在他头上来一记,那么今后这个劲敌就可以彻底铲除了。
他提起另一边的铜锤,正要兜头砸下,却见百里霂仰在马上,非但没有受伤吐血的样子,眼神还格外锐利凶狠。巴特尔脊背一凉,像是惊醒一般准备收回手,却已晚了,黑甲将军的左手已然扶在腰间,在巴特尔收手的一瞬间,铿然出鞘,只拔出了数寸便切去了巴特尔的右腕,随即回鞘。这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巴特尔发出狼一般的嚎叫,鲜血淋漓的断手连着巨锤砸在雪地里,十分骇人。
随着他的哀嚎,数万北凉骑军黑压压的如同潮水一般席卷而来,扑向炎军的阵营。尽管大地颤抖,积雪扬尘,百里霂却丝毫没有受到震动,他推出长枪,沉透的枪尖刺入厚厚的毛皮和战甲直插入巴特尔的胸膛,鲜红的血水喷涌了出来,连着浓重的血腥味溅到了百里霂的脸上。
骑兵们已经冲到了面前,他们口中发出凄厉的呼喊,听起来十分悲痛,炎军也几乎是同时发动了进攻,随着军旗鸣鼓,阵型的两侧攸然展开,像一只大鸟舒展长翼,战线拉长,向前合拢,将北凉的骑军围困在了阵中。两边的轻骑很快混战到了一起,而步卒则伏在战场边缘的雪地里,伺机拔出锋利的兵刃斩断敌人的马蹄。
苏漓由几名烽火营轻骑保护着穿过北凉骑军的时候,在雪原的中央看见了脸颊上沾染着鲜血的将军。只见他一路策马,毫不怜悯的将左右围拢上来的北凉人接连挑下马去,赤金色的坐骑紧跟着前蹄仰起,再狠狠落下。那一瞬间苏漓竟觉得他十分陌生,在战场上的百里霂像是一架战车,勇往直前,没有畏惧,也没有感情。
这次交战,北凉损失八千余骑,将军巴特尔战死,其余部属率军北逃。为防止乞颜主力大军赶上来,炎军在交战后便连夜赶回霍郡,紧闭城门,退守灵州。
等大军真正踏入霍郡城门之后,百里霂连战甲也没来得及卸,就召集着诸将来到城中最高的了望角楼上,遥遥指着面向北凉的大小七座城门,下令道:“宋安,你率大柳营各士卒将库中所有铁拒马,鹿角等全数布到险城门附近备用。李廷,你带人将熬制沸油及铁汁的行炉也分别运上几座城楼,以防敌军携登墙塔等物攻城。”他说到这忽然话语一滞,手按在腰间紧皱眉头,像是在忍受什么痛楚。
白凡忙上前询问:“将军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百里霂掩唇咳了一声,声音降弱了些,摇头:“我没事,只是有些疲乏。你安排下去,城中所有戍军分为四班,轮流值守。”他顿了顿,“再有,准备些草包棉被悬在城墙外吸附敌方射来的箭矢,函州的军备未到,也只能以此应付几日了。”
众人领了军令便依次告退,走下角楼。等到走在最后的李廷刚消失在转角处,百里霂原本挺直的肩膀忽的垮了下来,勉强扶住了手边的栏杆才支撑住身体,站在他身后的苏漓吃了一惊,忙扶住他胳膊:“将军?”
百里霂额上布满冷汗,摆手似乎要说什么,却忽然失了力气,倾下身倚在苏漓的肩上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苏漓惊得心跳都险些停了,失声叫道:“快来……”人字还未出口,手腕已被狠狠捏紧。
百里霂哑着嗓子低声喝止道:“不要声张!”他按住胸腹,喘息了几口,“现在内外局势都十分不利,若是我受伤的消息再传了出去,不止是我军士气大受影响,北凉那边是必要乘机攻城的。”
苏漓听他说话虽然连贯清晰,声音却愈发虚弱下去,忙问:“将军伤得重不重,是不是方才在阵前被铜锤所伤?”
百里霂发出一声苦笑:“那巴特尔的膂力当真了得,这一锤着实不轻……咳咳……”他一咳便又呛出几口血来,溅得苏漓半边袖子一片血红。
“我,我先扶你进去……”苏漓心里一时十分慌乱,勉强把百里霂扶进了角楼内的狭窄隔间。
在屋内还算明亮的火光下,百里霂的脸色看起来更是苍白,全无血色。他靠在简易的矮榻上,微微抬了抬手:“不要惊动其他人,你去找个口风紧的军医来。”
苏漓却没动,他弯下腰,看着百里霂,低声道:“将军要是信得过,不如让卑职诊治。”
百里霂“哦?”了一声,转过脸有些诧异的看着他,像是想笑:“咳咳……没想到你除了会文章制图,还懂医术?”
苏漓听他话中隐约有取笑之意,微微涨红了脸:“这可不是胡乱吹嘘,我家世代行医,在蕲州一代也颇有些名气,若不是父亲严令我读书争取功名,我也不会到这来做文书。”他顿了顿,有些气恼的说道,“将军若是不放心,卑职去找军医便是。”
百里霂眼睛里露出笑意,向他伸出一只胳膊:“那就烦劳苏大夫了。”
苏漓没有再多说,伸手解他的臂甲,那是冰凉的铁甲,黑色的锻纹上还有干涸的血迹,让人只是摸着就有些发颤。臂甲下还有一层皮裹,再下面才露出深色束起的腕袖,紧紧的包裹在手腕上。苏漓小心的将那袖口解开了些,搭上脉搏,手腕上的温度很热,甚至有些烫。
百里霂垂着眼睛,也没有询问,半靠着像是睡着了。
过了半晌,苏漓收回手,半倾着身子小心翼翼的:“将军,可否让卑职看看伤处?”
百里霂抬眼看了看他,十分虚弱的笑了笑:“你尽管看就是。”
苏漓低声道:“冒犯了。”说完便去解他肋下战甲的带子,没想到那胸甲十分沉重,他光是拎起就费了不少力气。
百里霂低声出了一口气:“如果不是这副龙骨甲,我今天是无论如何也撑不到回城了。”
“龙骨甲?”
“不错,这是西域伽摩国的秘制锻造工艺,十分坚固柔韧。几年前向我朝进贡了这一件,皇上赐给了我……”他说到这,又不住咳嗽起来。
苏漓不在多话,很快解开了他的衣服,只见他胸腹上一大块紫淤,几近发黑,还渗了不少血迹。苏漓轻轻的在那伤处边缘摸索了一番,长吁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肋骨并没有断,不过……”他替百里霂拢上衣襟,“恐怕肺腑被重击震动,结有淤血,我这就去借一套银针,再煮些汤药来。”
百里霂点头,还是叮嘱道:“不要惊动了人。”
“知道,”苏漓回头应道,却见他眉头深锁,不知又在烦恼什么,“将军暂且不要为战事忧心,多休息几日,把身体养好才是。”
百里霂还是垂着眼睑,似乎已烦恼了很久:“不知曲舜他们现在究竟如何了。”
北凉原腹地与灵州相距近千里,往往灵州的积雪才一寸,这里便已一尺有余。曲舜便是在这里的厚厚积雪中醒来,炭火马仍在他身侧,伸出温热的舌头舔他冻得冰冷的面颊。
第四十章
因为无力动弹,曲舜只能躺在雪地上仰望着天空,那里堆积着浓重的云层,没有一丝阳光漏出来。炭火马看见他睁开眼睛后,就抬起了头,沉默的看向了远方,它的马鞍有些歪斜,上面缀着零星的碎雪。
曲舜试着蜷起冻僵的指头,努力试了很多次之后,终于将手握成了拳,再舒展开,指节间硬邦邦的发出脆响。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他费力的拉住炭火马垂下的缰绳,被它拖着才慢慢坐了起来。
有人沙哑的叫了起来:“曲将军,是曲将军么?”
曲舜还没来得及转过头,来人已从身后窜了过来,抱住了他的肩膀:“是曲将军!”他昂头大喊,“快过来,找到曲将军了。”
曲舜认出这是骑兵营的一名姓武的校尉,他扯动冻僵的面颊,勉强动了动唇:“大伙……都……没事……?”
武校尉原本欣喜的面容僵了一下:“不好说,兄弟们还在四处寻找。曲将军,这一场风雪太大,很多人都……被雪埋了,可能……”他扶着曲舜站了起来,“如果不是将军这匹神骏在雪原上格外显眼,属下也不会这么快就找到。”
正说着,陆陆续续又赶过来几十人,都是后军重骑的郎将校尉们,脸颊胡须上全都结了冰霜,精神也不大好。
“启禀曲将军,重骑三万人大都无碍,只是不少士卒冻伤手足,现在正加紧寻找先锋营和中军被积雪掩埋失踪的将士。”
“已找到多少人?”
那校尉略一迟疑:“受伤轻微的约有两万人,其余……还在寻找。”
曲舜只觉得耳中嗡的一声轰鸣起来,这样算来几乎有近三万人马失散,这无疑是一笔巨大的损失,他用力的搓了搓面颊,低声道:“加紧寻找,再有,陆参将找到了没有?”
“陆参将冻伤了腿,暂时无法走动,”校尉遥遥指了指身后,“在那边休息。”
曲舜拉起炭火马的缰绳:“带我过去,我有事要与他商议。”
陆梓坐在一块毡毛垫子上,靠着身后的替他挡风的战马,脸色冻得青紫,嘴唇微微有些哆嗦:“曲将军,这场风雪可太要命了。”
曲舜摸了摸他的手背,像石头一样,又冷又硬:“陆参将,我们被这场风雪耽搁多久了,是一天,还是两天?”
陆梓颓然的摇头:“谁能知道日期,起白毛风的时候只有后军的几支重骑因为拖曳的远,又有丘陵遮挡才幸免于难,但他们迂回找寻大军时不知又耽搁了多久。”他费力的伸出手,在周围指了指,“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日期,是我们根本不知道所处的位置。”
曲舜顺着他所指的望去,四周却早已不是他所熟悉的地形,茫茫的原野被积雪覆盖,无论往哪个方向看去都是一片的白,视野之内甚至连棵枯树也没有。
“还有,士卒们经过这场变故,大都又冷又饿,我们随行没有辎重,只有前些天从哲尔古劫来的一批牛羊。”陆梓叹了口气,“之前为了方便携带都宰杀了,现在全都冻得与石头无异,眼下除了雪还是雪,找不到干草木柴,也无法生火,这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