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完——
番外
也许生活总有起承转合,总有一幕与一幕中间的歇场。不论剧中情节怎样精彩、怎样打动人,更多时候我们还得习惯于流水的沉静和流云的平和。
监狱工作还是那样枯燥乏味,时常我会沉浸在斑驳的阳光中迷想。毕竟,从校园走出,那段培训时光是最令我难忘的,夕阳操场上的一桢一桢场景,随着琐碎的小事、利欲的诱惑、随着心境的日益粗糙和对现实的妥协,慢慢从清晰变得模糊,从五彩变成黑白,从漫卷风雨的撞击直至成为偶尔闪现的触动。岳刚和我一直通过电话联系,说说近况,虽然这种联系不很密切。得知他已经结婚生子,已经成了监区领导,已经在城市买房定居,已经略微发福,已经成为一个尽职的民警、负责的丈夫、担当的父亲,已经,已经是一个优秀的——男人。
在不多的几次电话里,听到那头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声音,笑着问,要不要赶紧去伺候太后和皇子。岳刚憨憨瓮瓮地笑笑不说话。于是只得压抑住倾诉的渴望,装作平静地收线。我知道,无论曾经发生的一切怎样刻骨铭心,没有一种记忆、幸福或者伤痛能被分享,被真正平等地分享。刻意的放大或无意的压缩,都会使这种不平衡更加倾斜。然而,我却不能自私,不能干扰他幸福的生活,因此也不能阻止这种倾斜的发生和加剧。
我们离得并不算太远,一个省能有多远呢?但我始终没有勇气利用任何一次出差的机会去探望他,即使这种冲动时时困扰。或许是因为电话那头他不冷不热、不痛不痒的回应,或许是因为本不能确定的东西更加模糊,或许,还因为对无边黑暗中一丝丝光亮的执迷。
终于有一天,当得知要去岳刚的单位了解一些工作情况,那些尘封于记忆、深藏在心底的温情、感动、迷惑和伤痛才又一次不断冲击着本已平静的心。那个城市的名字在吃饭时、说话时、走路时不断跃然于脑海,于是在夕阳下发生的一切便不由分说地固执地缠绕住我,直至眼中潮湿了世界,心里溢满了酸涩。
在我到他们单位的时候,岳刚却正好出差。不过,他说马上回来。让我等他一天。
身处异乡,却要到熙熙攘攘的火车站接本应是主人的岳刚,其中的趣致只有我们俩清楚吧?
不断有到站的旅客鱼贯而出,想从中认出一个几年未谋面的人怕有些困难。忽然觉得这种感受似曾相识。对了,还是在培训时,记不清什么原因,也是等在一个路口要紧盯岳刚的身影,可那时,天天守在一起,凭着步态,凭着衣着,甚至是,凭——着——熟悉的味道,都能辨别出来。而今,清清净净的心已不在,清清净净的目光也不再了。
列车晚点十分钟。
在天桥下来回踱步,看对面街道车流川息。冬季里的这座城市,天色阴得厉害,灰蒙蒙、暗沉沉,给不安的心陡增几分寒意。
岳刚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没有想象中的凝望、吃惊或激动,也没有设计中的奔跑、拥抱和脸红,就那么平平常常的上前,平平静静的拍打,平平淡淡的问候。我惊异于我的表现,此时的我仿佛抽离了自己,抽离了灼人的情感和欲望,仿佛观众,仿佛看客。
岳刚略微比那时发胖,却没有丢掉健壮的架子,举止中显出男人的沉稳来。眉宇间多出几道皱纹,多了一丝——忧郁!是忧郁吧?
并排斜靠在宾馆的床上,岳刚说了很多,说了母亲姐姐,说了妻子孩子,说了工作生活,说了喜悦和不如意。偶尔也问几句我的现状,我笑着支吾过去。中间想去牵他的手,却不肯张开。
暮色渐渐变成夜色。时间就在温和的絮叨中、在心怀的敞开中、在烟雾氤氲中一分一秒地流逝。说吧,说吧,就这么说下去吧,毕竟,我们有过一段那样难以言说的过往,几年后见面竟能如隔几日般毫无生分之感,心中升起的暖意烘得我脸颊发烫,想问一句:还记得那些个霞光晚照的夕阳操场吗?
吃饭时,我不肯多喝,怕酒精搅了心海的宁静,怕给自己一个失控的机会。抑制澎湃,说服躁动,对我来讲非常难,不想轻易向本能屈服。吃什么不重要,在哪儿吃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重温杯箸相碰的温情。所有都是几年未发生过的,我愿意清醒地记住岳刚每一句话,每一个举手投足。
终于岳刚要回去了,说出差第一天回来怎么能不回家?我无以辩驳。他笑着起身,穿衣,拿包,转头。我也微笑着看他,既然已掩饰了那么久的渴望,何苦非要流露和张扬呢?走就走吧。
可就在轻拍他或许本无灰尘的衣襟时,我却抱住了这个无数次在梦中拥抱过的身体。别说时光无情,云淡风轻,别说少不更事,沧桑历尽,果如此,为什么,为什么还会这样不能自已?
无瑕顾及岳刚的反应,犹如干涸的海绵吸附水分,我不停地摩挲着他的后背,将脸贴在衣领处,体会这具身体这么些年来一丝一毫的变化。但记忆分明已经模糊,感觉也稍显陌生。
岳刚身体有轻微抗拒,他伸手轻拍着我的背,有些嗔怪道,还记着过去的事?
也就几十秒钟。松开手,垂下眼定定地看着岳刚时起时伏的前胸。有这些就足够了,于我而言,于今天而言。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哪里漏出,落在地板上,滴答滴嗒。
一夜的辗转与挣扎。竟又梦见岳刚同别人匆匆行走在路上,对迎面而过的我似不相识。噙着泪水忍了许久,回头问你去哪里,他大声说看电影—新龙门客栈。就消失在远处。
惊出一身的汗。
第二天要去岳刚家。
已不是当年的青衫少年,他身后站着妻子、孩子、家人,还有形形色色我不认识的人物。因此,就不能如想像中那样,裹一身轻风,潇洒地说句:我只带着一颗心来看你。纵使在临行前反复掂量了各种特产,出宾馆依旧有些担心。其实,真正想送给岳刚的却不能送,比如领带,比如皮夹,比如,一些话语。
天色已放晴,明媚的阳光下,岳刚站在小区门口,身板笔直,面带微笑。我仔细地想,这是相识以来他的第一次等候吗?如果是,几年的忐忑,几日的奔波,又算得了什么?
换一种心情,调一副笑容,从进入他家门开始,我就只是岳刚的一个朋友,一个多年未见的同事,一个这些年他接待过的普普通通的人,不能目不转睛地盯他,不能随手拍打他的胳膊或后背,甚至我不能让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超过三秒。
这实在是一种考验!
即使再艰难,一声“嫂子”还得叫得顺嘴;即使再拘束,也得接受主人的种种安排;即使有十二分好奇,面对紧闭的卧室门,也只能止步。孩子成了唯一能关注的对象。他长得太象岳刚了,举起他,顿时有难言的亲密在我们中间产生。啊!这就是岳刚的骨肉,还记不记得当年曾说笑如果是男孩,要给他起名叫成龙!
岳刚始终象有心事似的和我坐着,不多言也不谈笑。想起他昨天说过的和妻子一家人的摩擦。是啊,孤身在外,毕竟会有一些外人难以想像的无助和因此而生的妥协和郁闷。在客厅里无人的瞬间,才稍敢注视他的面容。这是那个曾经一说话就张牙舞爪,一开心就地动山摇,一生气就怒目圆睁的他吗?只见从容平静,少了虎虎生机。脑海中浮现出坚硬的巨石被海浪冲击的情景,一波又一波。心里没来由地生出疼来。
直至昨天,在我几年的想象中,岳刚是幸福、幸运、忙碌并快乐的。他应该阳光明媚,容光焕发,应该谈笑风生,兴致盎然,应该有小鸟依人般的妻子,应该有欢快健康的孩子,应该是指点江山的豪迈,应该被四溢的温柔环绕。一切的一切,应该象羽扇纶巾的周公瑾,倚赤壁,揽船樯,展眉乘风破浪,举手灰飞烟灭,笑声朗朗,不怒自威,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啊!
可心目中的英雄如今却——有些疲惫、困倦、病痛、伤感,有些委曲求全,更有些气郁心胸。这让我感到心疼。一路走来,领受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收敛了目光,猥琐了心境,可这是岳刚啊,岳—刚—,这两个字在我的脑海和血液里早已幻化成神祉般的命名。似有一口血在心中翻腾,却无法吐出。
吃饭,寒暄,与他家人道别,岳刚说明天上班,没有时间陪我了。我点头称是,言不由衷地说不必。不去想他的歉意是否发自内心,一天来的倾吐已让我满足。
岳刚和妻子一起送我出来,天气有些冷,走在小区蜿蜒的小路上,满脑子乱糟糟的,理也理不清。
上车回头,两人紧紧靠在一起,向我挥手,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和神态。车窗外灯火阑珊,每盏灯都讲述着一个故事。心中默念:岳刚,家和万事兴,希望你们和谐美满,幸福健康。
我很庆幸,能够以最大的忍耐不干扰他的生活。纵使心中有百般不舍与渴望,但我会守住这个底线。曾经陪在他身旁三个月,带给他的烦恼多于安宁,今天,由衷地希望身边的人给他带来真正的快乐,不虚无不缥渺,实实在在。也希望他善待她,莫让她委屈难过。
平安夜,真的要走了,守了岳刚17个小时——两天时间。
岳刚在夜色中从单位赶来,没有回家。带一身寒气,身体还有些不舒服。
来的时候6点12分,火车8点21分开,留给我两个小时,谢天谢地!
去吃点饭吧,别饿着肚子上车。岳刚说。
吃饭真有那么重要吗?十年可以吃一万顿,可与他说话却说不过一个时辰。
想起昨天看到他下巴处的一根白须,取出剃须刀,蹲在身前,轻轻为他剪去,指尖碰触到岳刚的脸,心头软软地化出一汪水来。
再说几句话吧,虽不指望听到多年来从未听过的,但他瓮瓮的声音已象天籁般动听,即使生气,即使叹息。
没人能把时间多留一秒,秒秒的流逝都在心头敲打一下,痛彻骨髓。
拉起岳刚,低声说,再让我抱一下。
手指所到之处尽是温柔,辗转间,用唇轻碰他的后颈、发根,耳垂,温热传递到心里。岳刚,如果你尴尬、难受也请忍耐片刻,之后将再不会惊扰你,至少十年。
给岳则的妻子致电、话别,顿了顿,依旧没忍住,说,岳刚不舒服,晚上记着督促他吃药。讲完就有些后悔。我知道这话不该讲,不该由我讲,可是算了。她如果有什么想法就想吧,之后将再也不会发生,至少十年。
坚决不让岳刚送我到车站,推托时,一直警告自己不准流出的眼泪终是落下来。看出岳刚不知所措,象从前那样僵僵地笑着。这表情我十分熟悉。
我说不必送我,没有用的。
岳刚说,我就这么没有用?
听到怔了怔,是开玩笑的吧?没回头,不去多想了。
站在路口,最后抓起他的手,他依旧攥成拳头,不肯张开。用力晃了晃,说你回家吧,先走吧。
车窗外灯火闪过,圣诞节的气息正浓,强迫自己莫回头。出租车司机调侃道,这洋节还过得越来越有味了。我无法忍住哽咽,用手拭泪。
我连岳刚的手都握不到,岂会在意世上陌生人惊诧的目光?想起《千里之外》那一句句听不懂的歌词。
午夜,在电脑上敲下这堆堆自言自语,不知岳刚现在睡得可好?我记得和他说过,只要还活着,十年之后我再去看他,纵然心意沉沉,纵然千里相隔。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