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看了看说连拍片都不用,就是简单的扭伤,回去用红花油多搓搓,休息两天就好。
(十七)
第二天是周末,一早醒来,懒懒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想心事。
昨晚吃过饭,扶岳刚回到宿舍,他们单位的同事、北方队的队员都围过来问长问短,一边还描述因为他的缺席而憾失胜果的过程。岳刚被围在中间,直楞楞地伸着脚,嘴里不停地哎声叹气,不时还对某个回合的进攻或防守战略大加评点。
我站在一旁似乎成了局外人,他生动的表情忽而被床边的人头遮挡,忽而呈现在面前,让我想起曾经在无数次梦境中闪回的另外一张脸,也是这样虚虚实实、缥缥缈缈,一旦快要抓住,却又迷幻般地化成一股烟、一团雾,消失得踪影全无。
没和岳刚打招呼我便回身出了宿舍,闷闷地走到楼门口。竟有一丝被遗弃的委屈。这种感觉无关任何人,只是习惯性地逃离喧闹后无所适从心无所依的惨淡。
忽然发现李主任的车还停在院内,看看手机已经8点了。心里纳闷,周末这个时间还没回家?就靠在车前站了一会儿。
果然,李主任从楼上下来,低着头,手里的车钥匙一闪一闪。
我连忙叫了声,他很吃惊地抬头,看清是我,问:“怎么在这儿站着?”
“没事啊,散散步。”
他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没看我一边开车门一边说:“我还没吃饭,你吃了吗?”
没弄懂他的意思,想着是不是他要离开,就侧身后退几步,让开了车道。
老李手扶车门,凝神向远处已经是黑漆漆的树林望去,似乎那里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瞬间我有些慌乱。
老李扭过头看着我,院子里很黑,除了他微微闪动的眼眸,什么也看不清,只听他低低地说:“要不,陪我去外面吃点饭吧?”语气中带着那种说不清是苍凉还是平淡的东西。
记起这是第二次他为我打开车门了。
车顺着这座城市著名的与某个节日相同的大街行驶,街面两边灯火通明,繁华与喧嚣将夜晚点缀得热气腾腾、活力十足,只不过,与阳光下的世界相比,显得光怪陆离而不真实。
在一间广式餐厅门前,老李一边四下寻找车位,一边说:“反正你也吃过了,就简单点吧。”
老李很熟悉地要了几样点心,问我喝什么茶,我摆手说随便。其实我也真不懂,我很少进这种雅致得让人缩手缩脚的地方。趁他和服务员低语交待,四下扫了一眼,基本都是中年人,在似有似无的音乐,似有似无的交谈中,一种似有似无的伤感、似有似无的情绪漫布整个餐厅。
等所有食品上齐,老李开始忙着介绍广式点心的特点,招呼我尝尝这个,品品那个,每当我夹起一块放到嘴边,他总是一脸期待地看我,似乎那东西是他亲自下厨烹制的,直到我说好吃好吃才满意地移开目光。一顿饭下来,好象之前没吃饭的是我,而不是他。
服务员收拾走吃剩的盘盘碟碟,桌上只留下两杯冒着热气的绿茶。老李的目光在我和窗外的人流之间来回移动,他不停地把玩车钥匙,我则盯着氲氲的茶水。茶杯很怪,里面的水还烫嘴,杯壁却冰冰凉凉。
我有些调侃地问:“李主任,看样子你经常来这儿吃啊?”
“对啊,这地方……”,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有些自得其乐地说,“挺适合我的。”
“挺适合那什么的吧?”我眨眨眼,向他面前伸了伸下巴,一副你知我知不须提示的表情。
老李伸手拍拍我的脑门,“小孩子,脑子怪复杂,懂什么?”
他的目光在餐厅里不那么明亮的射灯的映照下,显得柔和、温润。沐浴在其中,我想起很小时,每当考试得了第一,晚上爸爸一边修理家中被我们兄弟破坏的板凳,一边看我做作业那同样温暖的目光。在那儿,我知道有人心中装着我,装着我走过的每段岁月。只不过,有一天,当他知道我内心真实的世界,那目光就再也不曾降临过。
忽然,老李探出手,轻轻放在我的额头上,手心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可能是某种护肤用品吧。
我竟没有动。沉溺于灯光、目光,还有时光共同营造的一种氛围中,不肯走出。现实白天与黑夜的交错如此无情,明天喜与悲的转换难以捉摸,我宁愿浑浑然于这样的情境中,多停留一秒是一秒吧。
蓦地,两滴液体从眼中流出,沾湿了他手的一角。
老李有些惊异地把手拿开,我也连忙转身,迅速地眨眨眼,不想让他看到我哭的样子。
我记得那晚他送我回来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难为自己,啊?!”。
手机铃声在耳边响起,依旧闭着眼,我在猜是谁的电话。
(十八)
“小赵,不是不会开车吗,有没有事?没有的话,今天我带你练车吧。”老李在电话那头兴奋地说,没容我插话。
怔了怔。什么?用他的宝莱给我练车?
“怎么了,你有事啊?”见我没有接话,老李立刻恢复了平日的平静,在电话那边沉默着。
“哦,不是,我……还没起床呢。”似乎能看到他略带失望的表情,我咬了咬指头,拍了拍自己的脸,“您现在在哪儿呢?去哪儿练啊!”说完,觉得有一种叫做割裂的感觉从鼻腔里产生,有些痛楚,有些冲头。
“我还在家,这样——你先慢慢起,不着急!看看食堂还有没有早饭,没有的话等会儿出去再吃!我二十分钟后接你,怕路上堵车。等着啊!”
放下电话,我垂下眼呆呆发愣,又盯着手机看了一阵儿,半天没有动静,这才拉下毛巾去洗漱。
下楼,准备到院子里边等。在楼梯拐角,只顾低头想事,差点撞到咚咚咚跑下来的两个人。无意撇了一眼,竟是岳刚宿舍里的同事。
经常和岳刚在一起,和他们也打过招呼。我点头笑笑,侧身先让他们过去,听见他们说中午就在外边解决午饭之类的话。
心里不知怎么就动了一下,受伤的岳刚一个人在宿舍吗?根本就没有再想什么,扭头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三楼。
岳刚宿舍的门虚掩着,轻轻推开,只见他有些吃力地窝着身体,低头一下一下搓着受伤的脚踝,红花油瓶子滚落在一边。
他没有听见开门的声音,只是坐在靠近窗台的床上闭着眼,边搓嘴里还一二三四地数着。我没有说话,嘴角微扬,就想这样静静地看他一个人独处时象孩子般的表情与动作,这让我觉得离他很近,了解他很深。
忽然,他抬起头,非常吃惊地看到站在门口默默微笑的我。那一刻,我居然不知怎么开口。
“快来快来”,他招呼着,双手撑起身体,屁股用力往里面挪了挪,带着夸张地诉苦,“哎哟,这个脚呀,它疼倒是我不怕,昨晚又酸又困,折腾得我没睡好。”
我弯下腰看,岳刚竟有些害羞地缩了缩脚。肿胀的地方因为用力太大,快被搓破了。
拍拍他弯起的膝盖,“再不舒服也不能玩儿命搓啊,感染了叫你躺俩月。”
“我不是想让它快点好嘛。”岳刚嘿嘿乐了,“再说,破了就不酸了,痛并快乐嘛。”
我靠着他坐在床边,故意问:“其他人呢?”
“哎——”,他拖长语调,“都出去逛了。真搞不懂,有什么好逛的。你怎么没去?”
“噢,昨天比赛听那个解说员夸你,牙给酸倒了,今天准备去看看。”我一本正经的说,还用手捂住腮帮。
岳刚猛地从后面搂住我脖子,“让我看看哪颗牙倒了?没倒的话,给你拨喽!”
挣扎一下又生怕碰到伤脚,于是放松了顺着劲躺在他腿边。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暖暖地晒在脸上。轻轻闭上眼,模模糊糊看见岳刚俯下身,那熟悉的汗味又一次充溢鼻腔,我不由自主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不是抓,而是紧紧的抱,仿佛要抱住这些天飘忽不定的感觉。
岳刚搂我的手短暂地顿了顿,然后轻轻拍拍我脑袋,开心地说:“起来吧,鉴定完毕,请兽医全拨。”说着,嘻嘻哈哈地推我坐直。
忙站起拉拉衣服,红了脸问:“你吃过饭了吗?”
岳刚的神色也稍有不自然,指指桌上的康师傅,“刚刚泡的,还没吃。”说着,就要起身下地。
“别动吧。”我挡住他,“医生也说了,最好静养,软组织才恢复得快。今天你就一动别动,有什么事我跑腿。”
把碗面递给他时,感觉岳刚的眼神有些奇怪。不知为什么,我又加了一句:“一动别动啊,就象什么龟。”
岳刚“靠”了一声,稀里胡噜吃面。
这时,手机铃声又响了。啊,李主任!我都忘了他过来接我这回事。边往外走边想怎么办。
“快下来啊。”老李愉快、亲切的声音传进耳朵里,让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再跟他胡扯。
透过楼道的窗户,老李倚着车,把手机贴在耳边,脸上带着也许只有我见过的微笑。今天他换了一身运动风格的休闲服,浅浅的灰色,质地很轻很薄,衬着他一直没发福的身体,显得又朝气又飘逸。
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此时,阳光将他的身影投射到地面,拉出长长的一条线。在我看来,在这样一个初春的早晨,在这样清朗的光线中,偌大院子里的这条身影有些孤独、有些寂寥。仿佛我们这些人心灵深处注定孤独的宿命。
在我潜意识里,已经开始认为老李真的是与我一样的人。从模模糊糊他隔着桌椅的眺望,到那缕充满问询、好奇的眼神,到后视镜里微咬的嘴唇,再到那只抚上我额头的手。我不能再自欺欺人地说老李的关怀象父辈的爱,是对一个年青人简单的赞赏。
只是,我不愿因为干涸就饮鸩止渴,因为寒冷就扑向火焰。
“李主任”,我低下头,不去看窗外他的身影,这样也许会让我有足够的勇气说下去,“今天我不能去了,因为……因为岳刚一个人在家,不方便。”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李哑着嗓子说:“那你就照顾他吧,以后再练。”
再抬眼看,车已启动缓缓驶出大院。
把手机放回口袋,象珍藏起一段美好的回忆;将门用力关上,象挡住最后一丝与外界相连的缝隙。
屋内只有我和岳刚。
(十九)
岳刚斜靠着枕头,正饶有兴趣地看体育台NBA转播,是火箭队的比赛。
见我进来,他拿起杯子,拖着腔调说:“不是不让我动吗?来,给朕——倒水!”
我微微笑了笑,走到饮水机前,兑好凉热,用嘴唇试了试。
岳刚看球很投入,不光眼睛不闲,眉毛、肌肉、身体、姿势,没有一处不随着比赛的进程扭动、变化,看得我直想乐。
他没转脸地接过杯子,眼睛一直盯着屏幕。“好死不死的,让这个孙正平解说,扫兴!”
每当暂停进入到直播室,他就横加指责那个主持人“啥也不懂,啥也想凑一份子。真搞不懂央视!”
“对了”,他拍了拍大腿,“你听说过那个故事吧,关于他的。有一次,老孙解说足球。‘9号队员接球,他的名字叫……夏普,对,夏普将球转给了10号,10号队员,我们看……也叫夏普。这里有个情况得和观众说明一下,国外一般把姓氏印在球衣背后。他们都姓夏普。只见10号夏普又把球传给11号,11号……11号,咦,11号也叫夏普……哦,也许他们是兄弟,这种情况在球队很常见,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11号夏普带球下底传中,中间包抄的12号……12号……12号,’沉默了半天,这家伙终于弄明白了,‘观众朋友们,因为资料出现了问题,需要纠正一下,夏普是比赛赞助商’”
我已笑得前仰后合。
不过说实话,对于孙正平的解说,我也是从来不屑。总结起来,他有三点最不可饶恕的地方:一是假大空,不管什么赛事,总能和爱国啊、精神啊、天啊地啊的联系起来;二是万金油,都什么时代了!各个比赛的观众多专业,他还总不进步;三是抢风头,只要是重要的、全国关注的,他必到,04年奥运会女排决赛就是一例。那时深受排球迷欢迎的洪钢生生被挤到直播室外,逼着大伙恶心了半夜。
我附和地说:“就是就是,应该让于嘉来评。”
岳刚象发现新大陆似的转头瞅了我半天,“哎——呀!没想到你还挺懂嘛!连于嘉都知道。”
我切了一口,给他扳起指头来。从篮球、排球、足球、乒乓球、羽毛球、网球、台球、田径、赛车甚至很偏的飞镖,我一一历数着中央台的主持人,说得岳刚不住地咽唾沫。
“行啊,你。”他推了我一把,“没想到没想到,我还以为你从来只读圣贤书呢。”一句话把我夸得有些飘飘然。
一上午时间在美国电视人制作的精彩镜头和岳刚喋喋不休的对中国电视同行的嘲讽中,很快就过去了,岳刚很能喝水,最后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从“给朕倒水”变成了“求你再给倒杯水吧”。
中午吃饭时,我本想去食堂端回来,以免他走路又脚上用力。岳刚想了想,摆手说太兴师动众,不知道的还以为人瘫痪了呢。于是准备下地。
我很自然地替他从床下拎出拖鞋,手扶着他的脚往上套。
手中抓着的岳刚的腿明显僵了一下,然后,一只温暖的手就扶在我背上,指尖轻轻点动,又来回抚摸着。
我蹲在地上没抬头,也没动。接着给他穿另一只。
屋里静极了,能听到岳刚沉稳而轻微的呼吸声。
手掌从背上传递过来的是他悠悠的心动,于我仿佛看到一座冰山渐渐裂开,汩汩春水从远处淙淙流淌出来。
“我背你去吧。”站起身,我顺手拉住从背后滑落的岳刚的手,背对着他突然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讲,只是当时就这样想了,就这说了。
这是我第一次牵他的手吧,第一次将他握在自己的掌心吧。以往坚硬有力的感觉此刻居然变得非常柔和,就象牵住了一个孩子的手过马路,依偎着、贴近着、不想放开。
终于,岳刚还是轻轻地抽回去,在我的腿上拍了一巴掌,“还是等以后我背你吧。”声调中没有平日的笑意,好像很认真又好像很随意。
路上碰见外单位的同事,看见岳刚一瘸一拐的样子,都纷纷打招呼。岳刚努力作出轻松的表情回应,只在扭过脸的瞬间,跟我咧咧嘴。我知道,伤的脚只要着地用力,还是很疼。
和岳刚坐好,问他想吃点什么,他就一个字:肉。我鄙视地看着他,他反问:“怎么,吃肉很丢人吗?”
“没有,没有”,我边往餐柜那边走边说:“就是不觉得你咬的是一种动物的尸体么?”
他把眉眼挤到一起,冲我作呕吐状。
岳刚的饭量很大,看我一趟一趟穿梭于座位和餐柜之间,又是盛菜又是端汤来回忙乎的样子,等我坐下来,他碰了碰胳膊,凑到耳边小声说:“下次你摔坏了腿,我也这么样子,好不好?”
我呸了一口,心里却热烘烘的。
(二十)
因为昨晚没睡好,回到宿舍,岳刚就哈欠连天,我犹豫着问:“你睡吧,我回去?”
解开衣服的同时,他象是很随意地拉了我一把:“就在这儿吧。嗯,有什么事你好替我跑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