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比奥先生……”
“都说了叫我‘埃多尔’了。”
“嗯,是,埃多尔……上次听说你是殿下的客人,那你们关系一定很好吧?”
“呃?……什么‘殿下殿下’的,在我面前不用这么忌讳的。”豪气的拍拍他的肩膀,见他还不适应,更是一把搂了过来,“我跟他谈不上什么关系好,他那人也没什么优点……不过你看起来倒是特别善良。”
“法比奥……”看我脸色不对,他又急忙改了口:“埃……多尔也是善良的人。”
满意的朝他点点头,绪拉斯也笑着问我:“看你兴致不错,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他这么一说我还真给愣住了。
高兴的事?刚开始不还因为那啥啥的事有点小郁闷吗,可是就在刚才又因为那啥啥找我的事,心情就莫名有些高兴,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我心情很好就行了。对了,绪拉斯,你的伤没大碍了吧?”
“哦……那个……已经好多了,不是什么大事。”
“那还不是大事?那天我可是亲眼看着你倒在血泊里的!”
他稍有些尴尬的低下头,一直没做应答。
“我知道都怪你那狠心的老爸……兄弟,要坚强!”握住双拳举到他面前,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
绪拉斯抬起头来,又轻轻的笑着,一会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瞪得老圆:“你知道我是……”
“恩,是伊卡小……殿下的弟弟嘛。”
“除了西尔维奥的内侍,几乎没人知道……”
“我不会说的。”对着他放心的笑了笑,他看着我,愣了许久,也露出了笑容。
然后,却陷入了沉默中。
我跟他就那么坐在树枝上,看着澄净明朗的天空,不说话,却并不觉得难堪。
突然听到一旁传来了轻轻地哼唱,转过头,才发现是绪拉斯。
歌声轻盈动听,再配上他安然自得的神情,更是觉得彷如天外之音。
“那是什么曲子?”
“呃?”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是一首童谣……”
“童谣?”
“我唱给你听。”他含笑看我一眼,便启唇轻唱起来——
“汤姆是吹笛者的儿子,
在他很小的时候开始学习吹笛子,
但他只会吹一首曲子……
那就是‘越过山丘奔向远方’——
越过山丘,遥远的前方,
风啊,吹着我的绸带,
越过山丘,即可到达远方……”(1)
歌声还在耳边萦绕,却不自觉地跟着他唱起了那最后一句:“风啊,吹着我的绸带……只要越过山丘,我们就可以到达远方……”
唱完那首歌,绪拉斯又回转头看着我,满眼的笑意。
“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也是关于一个吹笛人的故事……”好像勾起了什么记忆,却又看不太清。
“嗯?”
“但是……我好像记不太清了。”笑着摸摸脑袋,才发现这样勾起人的胃口,真是相当欠揍。
不过我确实是听过那样一个故事。
故事里有一个穿着花衣的吹笛者……我忘了他做了什么事,只是记得,好像故事的最后,他也是像童谣里唱的那般,穿过山丘,前往遥远的彼方……
只是怎么也想不起,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了。
绪拉斯看我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竟看得笑出了声,我疑惑的看他一眼,他却笑着解释说:“原来你也会皱眉。”
“……”
“我印象中的埃多尔应该是一直笑着的,原来也会有这样思考沉默的时候。”
不知道他是在夸我还是讽刺我,但看他那毫无恶意的笑容,又完全生不起气来。
他看我不说话,又继续说道:“越过山丘,奔向远方……真是好美的梦呀。”他微扬起头,像是极为憧憬般看向浩渺的天空。
看着那张纯真的脸,不觉有些心酸。想想那日殿堂之上,一个风光无限,一个却黯然离场。明明都是西尔维奥的后裔,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别?
西尔维奥最不在乎的东西便是“牺牲”。只要能够达成他们的计划和心愿,再多的鲜血,再残忍的屠杀,他们都不会放在心上。
也许有一天,在我面前明朗笑着的伊卡洛斯也会满手鲜血。
“你在想什么?”绪拉斯突然问道。
“呃……那一日的继承宴礼……”
“都是我自愿的。”他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异常认真的说道,“因为形势危急,哥哥作为下一任继承人绝对不能出任何差池。虽然我知道,要是他的话,那些什么偷袭暗算一定不足为惧,但是我还是不愿意他去冒这种风险。”
他末了还补上一句,“哥哥……他对我很好……”说着,脸上的笑意又缓缓盛开来。
真是奇怪的一家人。就算明明知道面对的是冷漠和圈套,牺牲和诬陷,也心甘情愿的去完成?
以前在书中看到过这样一句话,真正的贵族应是这样的人,他们即使背负着无谓的罪责或辱骂,仍能一如往常的向上帝祈祷。
他们对神灵不欺骗,对死亡亦不惧怕。
哪怕有一日真的坠入泥潭,仍能高傲的仰望星空。
那种高贵仿佛与生俱来一般,深深地刻入他们的灵魂与血肉之中。
任谁也抹灭不掉。
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卡戎不见了。
15
那家伙怎么不在了?
太阳还没下山,难道他觉得太无聊,自己擅作主张去补瞌睡了?
忍着好没发怒,不料身边的绪拉斯倒是先惊讶的低呼道:“原来你带着的是卡戎大人的影身?”
“是呀。怎么了?”
他相当认真的点了下头:“影身这种东西相当于是人的一部分意识。不仅可以和主体的思想联系在一起,还拥有主体的能力,但是影身的使用会消耗主体的大部分精力,而且会表现出主体隐藏在内心的真实想法。通常情况下,一般人都是不愿意使用影身法术的。哥哥给你他的贴身随侍的影身,就是希望你能得到跟他同样的保护。”
“是吗?”那这么说,伊卡洛斯还真够意思了……
单纯的绪拉斯更加兴奋的睁大了眼:“埃多尔,你一定是哥哥很好的朋友。”
“……呃,这个……可能是吧。”
不远处的花圃传来一阵不大清晰的女声,身边的绪拉斯有些紧张的张望起来。
“你的女仆来找你了?”
“……嗯。”
“那我们下次再见吧!”
“埃多尔,你会在城堡里呆多久?”
“这个还不清楚……不过一定能留到下次和你见面的时候。”
见他的眼睛又开心的弯成了一条弧线,不禁暗道这家伙实在太好哄了,这么单纯,在这里简直就是一朵奇葩,不像伊卡洛斯那个小混账,又麻烦又难缠。
最后看着他频频回头的身影消失在白色的建筑入口后,我才跳下树,兴致寥寥的往右殿走去。
2)
回到房间以后,窗外已经挂起了一片深红的帘帐,晚霞弥漫在天际,鲜红如血。
伊卡洛斯说晚上来找我。
这么大个晚上,谁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来?弄得我现在睡觉也不是,到处溜达也不是。
着实闲得无聊,在枕头下发现了那天匆忙藏起的琉璃碎片,于是关好门窗,拢好帘帐,准备看小伊卡的八点档狗血人生肥皂剧。
这次又该是什么样的伊卡洛斯呢?
一片漆黑之下,跃动的水幕中,是一张更为稚嫩的脸。
伊卡洛斯坐在一张红色天鹅绒质地的靠背椅上,深黑色的礼服,背景是一片纹路清晰的红色墙纸。
在他的侧前方,一位衣着考究的画师正在画板上神情专注的描摹着什么。
“伊卡,不要东张西望。”
恍然发觉,拉克希丝正站在画师的身旁,蹙眉看着椅子上浑身不自在的少年。
“是的,母亲。”
少年礼貌的回应,同时又保持着表情没有很大的起伏。
“……伊卡,背再挺直一些……”
“……眉头不要皱起来……”
“……左手搭在椅背上……”
拉克希丝严厉的在一旁指导着,最后连画师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伊卡洛斯·西尔维奥,这是你的第一幅肖像画,我希望你能认真对待。”她的表情很柔和,但是语气里却是不容反驳的严厉。
过了好一会儿,拉克希丝才转过身准备离开,“算了,你自己再好好想想。”
话音刚落,伊卡洛斯挺直的脊梁便弯了下来,垂着眼,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
“伊卡,”她还是继续向前走着,没有回转身,但步子却似乎更加轻盈,嘴角也略微上扬着:“那种灰心无措的表情呢怎么能出现在你的脸上?”
她忽然转过头来,绝色艳丽的笑容,而那声音也仿佛浸过蜜糖般的甘甜:“……那样,就不像了……”
门轻轻合上了,椅上的少年抬起背来,眼睛平视着前方。
他将左手搭在椅背上,右手放在腿前,极为随意高贵的姿势,而这般神情竟让他看起来真有一副家族王者的摸样。他很久很久的保持着这个动作,久到连眼里神采也熄灭了。
“殿下,其实您已经做得很好了。”手里匆匆勾勒着线条,画师安慰似的说。
“我只是希望做到母亲满意为止。”
“殿下,累吗?”
“累?”少年的眼里闪过一丝错愕,最后竟突然张狂的笑了起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是不容置喙的高傲:“不累……再说,我怎么可以说累。”
描金的红木大门旁,一个穿着红裙的小女孩透过缝隙无声的看着椅子上坐着的那个人,蹙眉紧皱。
“蕾伊,来,我们走。”拉克希丝在她身后笑着唤她。
最后再看了一眼,女孩便抖着红色的蓬蓬裙跑过去牵住那个美丽女人的手。
“母亲,我讨厌他。”
拉克希丝没有说话,只是牵着女孩一直向前走着,她的嘴角高高的扬起,却看不出悲喜。
画面瞬间被夜幕掩盖住,几颗星顽皮的跳跃出来,躲在一隅窗棂之上。
清朗的月光自穹顶的天窗流泻下来,洒在地板上跪立的孩子身上。坚硬的石板,冰冷的寒气让他蜷缩起了身子。
“为什么擅自离开?”
“对不起,母亲。”
“你自己好好反省一下。”拉克希丝转身,没有丝毫的怜惜。
“女王殿下……大殿下的身子还没好完,这次偷溜出去是因为……”
“卡戎……”伊卡洛斯虚弱的唤了他一声,便倒在了地板上,可拉克希丝只是微笑着唤卡戎离开,然后轻轻合上了门。
“晚安,我的儿子。”
穹顶的月光清冷而孤高,笼罩在瑟瑟发抖的孩子身上,化成了透明的翼。四下里是灰色的石墙,在夜里更是显得冰冷压抑。
不知道过了多久,铁门才轻轻打开了来,“吱——”的一声轻响,惊醒了浅睡的男孩。
他微微睁开眼,却轻轻笑起来:“是你?”
蕾伊背着双手,居高临下的看着地板上的伊卡洛斯,一声不出。
男孩脸色惨白,嘴唇也有些发紫了,可他看着她的表情依旧温润和善。像想起什么似的,伊卡洛斯慢慢从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蕾伊面前。
颤颤抖着的手心里是一枚银环的项坠,套在一根细绳中间,被伊卡洛斯失去温度的手轻轻握着。
“……给……你……”
然后手沉沉的落下,银环也一圈一圈旋转着滚动到蕾伊脚下。
她怔怔的看着伊卡洛斯,最后将放在背后的毛毯拿出来,盖在已经晕厥过去的男孩身上。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发梢,皱眉看着他。
“我讨厌你。”
最后她把视线移到不远处的那枚银环项坠上,被月光环绕的银器,勾画出柔和的线条,可是她只是看着,一直看着,始终没有伸手拾它起来。
画面又急速变化,夜色褪去,天光明日之下,一个瘦弱的男孩围着狩猎场跌跌撞撞的奔跑。
阳光闪耀得有些刺眼,男孩跑得速度越来越慢,可还是倔强的移动着步子。
“伊卡,不许停下。”
拉克希丝在侍女的陪同下,撑着伞,站在猎场的高阶上。
“是……是的,母亲。”伊卡洛斯虚弱的回答,连伸手擦汗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是挪动着步子向前。
“……殿下他……”
“卡戎,不许多嘴。”拉克希丝饶有兴趣的看着围场上的男孩,嘴角不自觉的挑高了一些。
“……殿下……”不知从哪出跑来的男孩跪在了她的身前,“哥哥……哥哥快撑不住了……求您了,殿下!”
“绪拉斯,只是这点程度而已……你以为,他是你?”
一句话便逼出了男孩的眼泪,可他还是扯着拉克希丝的裙角,压抑住哭声急切地说着:“我可以替哥哥……我可以代替他……任何事!”
她的视线不经意的掠过他哭花的脸,再次抬起头来时却对着围场上的伊卡洛斯命令道:“不许停下。”
然后她弯下腰来望向绪拉斯,严厉的语调转瞬变得异常柔和:“绪拉斯,你要知道,你的哥哥是西尔维奥的继承人,是下一任王者,怎么能连这种程度的事情都做不到呢?”她轻轻擦拭着他眼角的泪痕,“不过……记住你说过的话。”
拉克希丝慢慢的转身,带着女侍离开了围场。
这时,一双手扶起地上哭泣的男孩:“少爷,不要哭了。”卡戎在他耳边低声安慰着。
绪拉斯止住抽泣,与卡戎一起看着那个不停奔跑着的男孩。灼热刺眼的光与热包裹着整个世界。
“你知道吗,卡戎大人……哥哥对我来说,就像太阳一样。”
男孩的步伐越来越慢,每一步也迈得越来越艰辛。
“可是说起太阳你会想到什么呢?”
他兀自说着,像是根本不需要听到回答。
“我会想到寒冷。”
阳光有些刺眼,连四周的空气也变得闷热烦躁起来。
“太阳照耀着大地,使万物都温暖起来,但是也正由于这光和热而在无形之中形成了一堵隔离万物的墙。它看着所有的人都沐浴在阳光里,而唯有自己是孤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