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瑜!”潇允见他眉头紧蹙,神思恍惚,对自己的言语不知听进去多少,有些担心,“子瑜,你身子不适么?可要
请大夫来瞧瞧?”
抬眼看向潇允,谦和俊雅的笑容里带着通透世事的睿智,上官子瑜微微摇头:“大约是路上行得久了,有些疲累。”
这时护卫楚寒在车外轻声禀报:“爷,京城到了。”
上官子瑜强自压抑着掀开窗帷的冲动,没去看这阔别三载的巍巍皇城。
“进城吧!”潇允吩咐下去,大大伸展四肢,长呼出口气,“终于到了,这样的公差老子今后不干了!”
看到这样真性情的潇允,上官子瑜不由心生艳羡。潇允入朝二十余载,平步青云,皇恩浩荡,虽说其中有着东平侯的
照拂、明庄一派的拥戴,可这人一身正气,从不徇私,再加之长袖善舞,常帮着皇帝于朝野各派之间斡旋,嬉笑怒骂
皆是文章,竟是极少有人寻到他的疏漏。
“子瑜……”正寻思间,潇允忽然看向他,迟疑道,“子瑜,皇上说,让你到了京城即刻入宫。”
上官子瑜深深吸了口气,面露歉然:“天晚了,小弟身子不适,明日再去觐见陛下。”他这会儿身心俱疲,哪里有精
神去见那位心思诡异的皇帝。对于今后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心中有着隐约的不安。
潇允探身出去,看了看刚偏过头顶的日头,笑了笑:“也好,我先入宫交旨。一路辛劳,子瑜好好歇息,明日早些入
宫。”
上官子瑜带着秦风和那颜回到旧宅,原本红砖青瓦的院墙已不复往日的颜色。
“是这里啊!”那颜开心地上前叩门。
黑漆剥落的大门慢慢打开,露出老者白发苍苍的容颜,他身后跟着又探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黑眸灵动,疑惑地看
着几人。
“先生,您……回来了!”老者一眼看到上官子瑜,顿时激动地扑跪在地,颤抖着扯住了他的袍角,老泪纵横。
上官子瑜搀扶他起来,语气温和:“我回来了,水伯,这几年辛苦您了。”
“不辛苦!不辛苦!”水伯用衣袖抹着眼泪,大声吩咐少年,“水晨,快去煮饭,给先生做些好吃的!这两位客人快
请进来。”
那颜噗嗤笑了:“水伯不必客气,我是先生的丫环那颜,秦风是先生的护卫,咱们往后都是自家人。”
水伯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好,待两人亲热之极。
上官子瑜向来行止随意,不掩奢华,当年为官之日宅中也是金马玉堂、仆从如流,三年前离京之时,却是心灰意冷、
散尽家财,只留了一位自小相随的管家和他的孙儿看守这一处小小庭院。
那颜跟着上官子瑜进了大门,略略打量。前后三进院子,房舍草木一览无余。庭院里杂草丛生,枯枝满地,全不见盛
时光景,秋风过处,倍显清冷凄凉。她回眸注视着那人跨入内院的挺拔背影,一丝若有若无的酸楚仿佛自魂魄深处徐
徐渗了出来。
秦风虽是在锦衣卫供职多年,却也是第一次踏进上官子瑜的府邸。素闻上官一族性喜豪奢,锦衣玉食,堪比王侯,没
料上官子瑜多年深蒙帝宠,却简朴如斯,心中暗暗称奇。
水伯跟在上官子瑜身后道:“先生用过午饭再休息吧,待会儿先让水晨打扫房间。”他说着招呼秦风和那颜去安置住
处。
上官子瑜踏入卧房,惊奇地发现床铺整洁,桌椅干净,竟无一丝灰尘,分明是经常有人来走动打扫的模样,不由摇头
叹息,他多年不曾回来居住,又哪里用得着这么日日费力清洁。
他仰面倒在榻上,片刻后忽觉头下不适,伸手一摸,却自枕下拉出一块翠玉来。这块玉色泽翠绿浓艳、晶莹剔透,握
在手中,沉沉的竟有丝丝沁凉之意透入掌心。
一瞬间,他的心咯噔一下,几乎要停止了跳动。这种极品美玉,于宫中也是少有,又怎会到了自己房中?莫非……是
鸾承常来自己的卧房?这孩子……
用过午饭,稍作休憩,上官子瑜便带着秦风去叔父上官推云家中探望。他自小父母早亡,与这位叔父算得最为亲近了
。
这位功盖当朝、性如烈火的大将军听到皇帝宣他来京,大为高兴,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子瑜,今上英明睿智,不输
于太上皇,你要好好辅佐陛下,成就大业!”
上官子瑜唯唯诺诺答应着,很快告辞出来。他小心问到了瑞王的府邸,鸾承被圈禁在府中已有数月。上官子瑜登门求
见,门口守卫却不让入内,只得悻悻而回。
刚回到府中,迎面遇上满面灰尘、衣衫狼狈的那颜。
“先生回来了,我刚打扫了几处房间,收拾了内院,好累!”
上官子瑜看着她满脸灰尘浸着汗水,抹得黑一道白一道,不觉莞尔,点了点她抹上黑灰的鼻尖: “神医美人这会儿可
变作了乞丐美人了!快些沐浴歇息吧,来日方长,何必急在一时。”说着哈哈大笑,迈步入内。
那颜听到“美人”二字,脸腾的红了,愣愣呆在原处,忽然瞥见一直跟着她打下手的水晨目不转睛盯着她,一腔羞惭
顿时寻到了出处,立时怒吼道:“还不去给本姑娘烧水沐浴!”
上官子瑜这晚早早熄灯休息,明日便要去见鸾启,他要细细思量对策。无论如何,他也要保住鸾承的一条性命。可他
又隐隐觉得,那人要的,自己却是无论如何都给不了。这样一阵清醒一阵混沌,已是夜漏更深,迷迷糊糊地心中一凛
,霍然睁目,床前竟立着一道黑影,不言不动,犹如鬼魅。
上官子瑜惊骇之下并没大声求救,这人若是有心加害自己,必不会等及秦风前来相救。屋内并未掌灯,这黑影背对着
月光,看不清面貌,他沉声道:“阁下是谁?是来寻上官子瑜的么?”
这人也不答话,身子竟然慢慢倾了过来,黑暗中一双晶亮的眸子竟离着自己不过尺许。好半天,才听到他淡淡道:“
太傅,我是来寻一件遗落的物事,没想到惊扰了您,真是抱歉。”
乍然听到这人的声音,上官子瑜只觉得满身的血都于一瞬间冲到了头顶,他张了张口,嗓音都似哑了:“遗落的物事
……那翠玉……是你的?”
“不错!”这人仿佛发自胸腔的一声轻笑,“那是极品帝王玉,太傅,您说,除了朕还有谁配拥有此物?”
第 20 章
面对两人之间暧昧的距离,上官子瑜颇有些尴尬:“皇上请宽坐,容臣先行君臣之礼。”
“不必了,朕是太傅的学生,按理应当朕给太傅行礼才是。”鸾启言语轻松随意,一双眸子紧紧盯视着他,愈发黑亮
起来。
“自太傅走后,朕可是常常来太傅府中呢。”一声幽幽的轻喟凝在月下浓稠的气息中,是化不开的空落寂寥。
三年时光,他日日勤于政事,将自己深埋于忙碌之中,偶或闲下来,思绪飘掠,却总是会飞到远隔重山的那人身上,
想着他衣袂飞扬,言笑晏晏,想着他宽袖轻拂,评古论今,想着他眉似远山,指点天下……
那一丝一缕的思念早已沁入骨髓,与一呼一吸同在。好容易盼着他回来,只恨这人到了京城竟然不愿入宫,还要自己
不顾帝王尊严,寻个借口亲自来见他。
深深的挫败感袭上心头,鸾启缓缓直起身,声音钝钝的:“朕的玉呢?”
初时的紧张褪去,上官子瑜很快镇定下来,爬起来要燃灯、行大礼,都被皇帝一一阻止,只得摸着黑去墙角的柜中取
出翠玉。他直到此时才明白为何整个宅子只有自己的卧房洁净如新。既是皇帝经常到自己卧房中小坐,伺候的侍卫宫
人自然先要让这里一尘不染。
“皇上,可是此物?”
鸾启盯着他掌心看了一会儿,慢慢伸出手,长指轻轻自他的掌缘滑过,握住了他的手腕:“这玉便如太傅一般温雅纯
澈,世上少有,太傅可喜欢?”
黑亮的眼瞳在朦胧的月下闪着柔光,微微翘起的唇近在咫尺,呼吸相闻,上官子瑜心中微惊,垂目道:“如此美玉,
臣也是平生仅见。”
鸾启笑了,拈起翠玉,松开手掌,忽然俯下身,将它一丝不苟系在了上官子瑜的腰际,接着撤回身子,退后几步:“
既是喜欢,这玉便赐给太傅了,这是朕给太傅的信物,太傅可不要轻易离身啊!”
看着上官子瑜一向淡然的面上露出惊慌之色,鸾启心中升起莫名的快意,最后一句话更是说得轻佻无礼,好似街头调
戏民女的恶少。
“臣谢皇上恩典!”
鸾启离开时上官子瑜甚至忘记了拜别,听着外头悉悉索索的一阵轻响,大约是锦衣卫随他撤去,很快便无声息。过了
一会儿,房门被轻轻叩响,秦风隔着门关切地问:“太傅,可要秦风伺候?”
“不用。”上官子瑜轻轻呼出口气,他也知道,方才秦风见到皇帝在自己房里,是无论如何不敢进来的。
第二日上官子瑜早早入宫,一路之上见到熟悉的侍卫内侍打着招呼。启帝闻报立即于御书房传见,上官子瑜三跪九叩
行了君臣大礼,启帝亲自上前扶起:“太傅不必多礼,今后见朕免参。”
上官子瑜身体瑟缩了一下,偏身避开,躬身应道:“是。”
鸾启也不在意,淡淡道:“太傅也知道,张相身子骨一直不好,此次告病辞官,回家安享余年。因此学生请太傅回来
,是想请太傅出山为相,助朕治理这大好山河!”
上官子瑜直起身,重又将视线移向鸾启,他千方百计让自己回京,给自己这无上的权柄,究竟是为了什么?
“皇上,东平侯曾答允上官子瑜,允臣永居山野,再不入朝。”
“哦?”鸾启轻轻挑起眉头,嗓音温和,“可朕只知道,东平侯临行前曾言,若是朕能求得太傅出山,他也会走得放
心。朕答允了他,一定会做到。”
这其实只是东平侯私下与他闲聊时的感叹,可不会有人知道,这也恰恰是他鸾启此生最大的期盼。能与那人并肩执手
,俯仰天下,将是何等恣意的事情。
被他深沉的目光注视着,上官子瑜心中愈发不安,他一咬牙,撩起袍子跪下:“皇上,臣此次入京,是为了瑞王鸾承
。臣求陛下,无论瑞王所犯何过,请陛下看在兄弟情分,恕了他的死罪。”
鸾启闻听,顿时冷下脸,摆了摆手,秦正忙带了内侍宫人退了出去,关上殿门。鸾启默默坐回座椅,凝视着跪伏在自
己身前的人。明知道他回京不情不愿,明知道他回来是因为鸾承,可被他这么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心头仍是微微刺
痛。
这人待自己总是这样疏离客气,如今又多了对上位者的敬畏,对自己残害兄弟的愤恨……可他十多年朝乾夕惕、宵衣
旰食,今日已是执掌天下的帝王,难道还得不到他一声称赞、一张笑颜、一个拥抱么?
莫不是……自己那次冒犯……惊吓了他……
鸾启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唇,虽是已隔了两载,那清爽醉人的味道却是记忆犹新,每次想起,便如中了蛊一般渴望思念
。太傅,时光悠长,朕等得起……
上官子瑜半晌听不到鸾启出声,微抬头,正撞上他灼热的深眸,忙低头避开。
鸾启年方弱冠,却生得魁梧英俊,体态卓然,较两年前更加睿智沉敛,在朝阳映照之下尽显帝王的雍容,这与昨晚猥
琐狡诈的模样几乎判若两人。若不是今早着衣时自己亲手将那块翠玉系在了腰间,上官子瑜都要怀疑自己昨晚是做了
一场春梦。
“听说太傅要见瑞王?”头顶传来鸾启平淡的声音。
“是。”上官子瑜早知道自己的行踪必会有人禀报皇帝,他并不惊讶,“瑞王是上官子瑜的弟子,臣来到京中,自然
是要前去探望。”
鸾启点头,“回头让潇允带你前往。太傅可知,瑞王之罪铁证如山。暂时圈禁,以待刑罚,是太上皇的圣谕。自古王
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鸾承么……”他起身绕过御案,踱到上官子瑜面前,低低声音道,“太傅,您若是答应留在朕身
边,朕保证,只要他不向朕动手,朕永远不会动他。‘兄弟相亲’,太傅当年的嘱托,朕没忘。”
上官子瑜猛然抬头:“臣愿留在朝中为相,请陛下允臣重新审理瑞王的案子!”无论鸾启对自己是什么心思,他都只
能一步步走下去。
鸾启对上官子瑜的回答很是满意,双手扶他起身:“好!瑞王暂时削去爵位,闭门思过,一应俸禄减半。至于案子,
太傅……就慢慢审吧。”
“一国之相,责任重大,上官子瑜久不在朝,恐力有未逮。臣请皇上下诏,以潇允为右相,臣为左,潇大人为主,臣
为辅,共襄政事。”
鸾启原本就担心贸然擢升上官子瑜为相,会引起朝堂动荡,可潇允是前朝重臣,与太傅共掌朝政,自是最好的安排。
太傅还真是替自己考虑呢,他这样想着,面露微笑,点头道:“太傅所请,朕无有不允。”
上官子瑜抬头,露出一抹深长的笑意:“臣想归隐田园,皇上也会答允么?”
鸾启目光与他对视,上官子瑜寸步不让,鸾启笑了:“除此。”
“如此,臣告退!”
★
上官子瑜愤然离去,启帝唇边的笑意却久久不曾消去。一别经年,这人温润如故,便连身上流淌的气息都是一如从前
般清如白莲,让人不由自主受他吸引,妄想撩拨起他的情绪,在他淡然的心中占据一席之地。
静默许久,鸾启自袖中缓缓扯出一块布帛,陈旧的色泽、暗黑的血渍,中间撕裂处已被巧手的衣匠细细缝合,几乎看
不出痕迹……
翌日上朝,鸾启果然颁下圣旨,潇允与上官子瑜分任右相和左相,协理朝政,另命上官子瑜会同三司重新审理瑞王一
案。
散朝之后,诸位大臣纷纷前来道贺,更有往日相熟的都来邀他去酒楼庆贺,被上官子瑜婉言推拒。各人都道改日再聚
,遂哈哈笑着散去。
好容易出了正阳门,正要上轿,潇允的护卫楚寒过来,躬身道:“大人,我家主子请您同去瑞王府,轿子在前面候着
呢。”
上官子瑜抬头,见到前面街角处的绿呢大轿,点了点头,吩咐秦风先回府,自己跟着楚寒行过去,上了轿。潇允向旁
让了让,伸手扶他坐下,低低笑道:“太傅的人缘果然极好,刚一回京便可吃遍颖都了,可叹潇某如今年纪大了,却
是无人问津啊!”
上官子瑜知他是故意打趣,只微微苦笑,并不作声。潇允望着他欲言又止,终于没说什么,望向窗外,无声地叹息一
声。
轿子到了瑞王府门前停下,上官子瑜刚要撩起帘子下轿,却被潇允捉住了手腕,他愕然回头,见潇允微蹙着眉轻声道
:“子瑜,鸾承已与从前不同。你已尽力而为,不必再迫着自己!”
上官子瑜凝视他片刻,轻轻甩脱他的手掌,顺着楚寒掀开的轿帘跨了出去。潇允摇头,只得跟了出去,他知道这位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