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来越旺盛的好奇心渐渐引起了东郭的注意。有一次,他忽然对我说:“子卿,我的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好么?等你再大一些,能够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只是现在,你什么也不要问。”
他的话对我来说就是圣旨,我默默等待,祈祷自己快点长大。可是他仍什么也不对我说,更多时候,他甚至不再看我的脸,即使看着我,他眼中也常常充满悲哀。直到我十四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的人生急速转弯,让我彻底了解了他的所有秘密。
那年的某一天,他下班回来,忧心重重地对我说他要出差——他以前凡是出公差,不管道路多么险阻,必定带我一起,为的是照看我、不让我出意外——他说这次很特别,很可能无法带上我,不过他会尽量争取和我一起。
我不想成为他的负累,劝说他把我留下来。我说我已经足够大,又能照看自己,会听话等他回来。他坚持了几次,终于妥协,告诉我他会尽快赶回。
临走前,他反复嘱咐我,让我下学回家后哪里也不要去、锁紧房门、陌生人不要开门;他还嘱托车夫每天务必把买来的饭菜送到家里,更托付了几家邻居。即使他不做这些,我也会按他的要求做一个好孩子,谁叫我是他忠实的信徒呢!
我平生第一次离开他,开始的一两天里,我有点害怕,一会儿想让车夫留下陪我,一会儿想请隔壁大婶来住几天,可我怕他们笑话我,更担心东郭回来后他们要告诉东郭。到第五天,我习惯了寂寞。
每过一天,我会在本子上划下一笔做记号。不知不觉,本子上已经画了十二条竖道。
第十三天傍晚,我在家里写完功课,准本好歹做一顿饭吃了,正烧水的工夫,只听见院子里一阵喧哗。我想,院子门都上了锁,什么人还能翻墙进来?我也不做声,躲在厨房窗下偷偷地向外张望,果真看见十几个陌生人,有男有女地在那里聚集着,全不知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我见他们各分了几对闯进各屋里捣乱,赶紧扑灭灶上的火,躲进了大锅里。
不多久,就听见有人闯进厨房。
一应家什都给他们砸烂了,他们还骂骂咧咧地。我只听到其中有个人说到报仇、宠物什么的,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只闭着眼睛求老天快让东郭回来。说真的,我怕极了。可能是发抖弄出的声响引起了这伙人的注意。他们当中有人猛揭开锅开,使我暴露。
我张大眼睛盯着他们,简直说不出话。他们看着我冷笑,其中一个像拎小兔子似地把我拎出来,丢到院子里。其余人全都围拢了过来。
我爬起身就跑,撞开他们当中的几个,可是院子门怎么也打不开。他们在我背后嘲讽地看着我。我听到他们中间有人大笑,也有人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脏话。我脊梁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豆大的冷汗滴落在脚下。
我意识到大门给他们动了手脚、打不来了时,决定爬墙出去,可是还没跑到墙边,背后就挨了一刀。
疼极了!
我觉出一股热乎乎的液体瞬间洇湿了我的衣衫。
我并没有马上意识到那是血,只想快些逃命,却被他们中的几个拖住手脚。
他们把我按在地上,用一把小刀一片片地割碎我的衣服,又割我的肉;他们不停地扇我的嘴巴,在我脸上划下一道道血痕。
我看见我的胳膊不一会儿就成了血淋淋的鱼鳞状的惨样,我痛哭、尖叫,反而让这些人更开心。
我在意识模糊之前想,为什么外头没有人听到这儿发生的一切呢?然后陷入了死一般的境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章
当我睁开双眼时,眼前只有深沉的暗夜。我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好像那些人都走了。我的心里充满了惶恐不安。
我四下张望——其实没有,那只是出于我濒死前的想象。我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像条缺水的鱼,拼命吸气,任凭死神轻抚我的脸。有句老掉牙的话是这么说的:人在死时,眼前会浮过生时最美好的画面。
这话说得不错。我仿佛看见这片漆黑当中亮起一道微弱的光,这光线里,浮现出了东郭多闻的身影。
他穿着他离开时的那套精美的黑衣服——我一直觉得黑色很适合他;他的头发有些乱,却仍是蜷曲优美的,富于艺术气质。他的眼神看起来异常悲伤,他那异常凝肃的表情仿佛要一直持续到永恒;他就那么凝视着我,深蓝色的眸子微光闪烁,隐含着近乎冷色的火焰、模模糊糊,但无疑是在剧烈地燃烧,那也许是他的泪水?我说不准。
他抚摸我,我能感觉到他的手指覆上我的脸、我的身体,我也能感觉出他双手的颤抖。
不知为什么,看到他为我难过,我竟有点高兴。也许真像第五说的,我天生就是个坏蛋。
“不要紧,”我说——当然也是我的想象,我什么也没有说,“不要紧,等我走了以后,你就自由了……”
“为什么要说这个?”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忽然响起,透着些哭意,意外地颤抖,“我从没觉得、从来没有觉得和你在一起有什么不妥。如果没有你,我才是真得无法自由!”
我吓了一跳,这到底都是我的想象呢?还是东郭真得回来了?我张大了眼睛,努力想看清楚现实,可是不行,雾蒙蒙地,除了模糊的幻影,一无所有。不久,我又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说:“他伤得太重,怕是没有希望了。”
我一点没想到那人说的是我,便劝解那个人:“那么节哀吧?人都要死的。”
那个人的声音听不到了,取而代之的,依旧是东郭的声音。他说:
“只需要片刻,只要片刻我的爱人!”他说得那样急切,让我慌慌的。我不知他口中的爱人指得是谁。还来不及我多想,我就觉得我的背忽然悬空而起。
也许仍是我的幻觉?我觉得是东郭把我抱了起来。我也就在幻境里依偎着他,疼痛如此剧烈,害得我头晕目眩,眼睛也张不开了。
等我渐渐恢复了一些意识的时候,我眼前的黑暗退成了灰蒙蒙的雾。一阵阵剧烈的、燃烧般的痛楚扫过我的面颊、身体,好像伤口在蔓延开去。我挣扎着去碰触,却被东郭抓住了双手。
“再忍耐一下!再忍耐一下!”他哀求似地说。
这一次,我确信他是在再对我说话,而他的确就在我身边,不是我的幻想。没来由的喜悦充沛了我的神经,在刺痛与灼烧的苦难里,我感觉到了伤口的愈合,我的精力也像倒流的河水一样源源回来了。我紧紧依靠着东郭,抓住带着他体温的衣衫,沉浸在这奇异而又令人麻痹的快感当中。
他的手又一次抚摸我,平稳地触摸过我那再度怦怦跳跃的胸膛、我身体上曾受伤的每一个部位,仿佛确认那些伤口有没有愈合得完美。
我张开了眼,不是在我的想象中,而是真得张开了眼。我首先看到东郭,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仿佛看我是否真得活过来。
他忧郁的神情一下子舒开了,他拥抱住我,拼命地吻我、碰触我,只是没有说话。
我的周围一片灰蒙蒙,我看见家里到处都乱七八糟,每一样都西也都成了灰蒙蒙的影子。
“我们在地狱吗?”我糊里糊涂地问。
“不!不!是人间!你活着!”他喜悦地回答,“来吧!我们回家!”
他搂住我的肩,带我向前迈了一步。我感到身周的空气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我眼前的景物再度充满了色彩。
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我茫然地注视我们的家,又茫然地注视他。
我身上的血污还在,那些可怕的记忆也还在,可我的确完好无损,血淋淋的伤口如今只剩下几处浅浅的划痕,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淡去、消失。
“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还活着?”
过了足足有半个钟头,我开始不停地向东郭发问。他只是微笑,我看得出他很高兴。我从没见过他这么高兴,因此也高兴起来。
他耐心地对我讲述了神迹的事,对我说起隔界是个奇妙的地方;他还告诉我,我与生俱来强大的力量,必须学会控制,不能在普通人面前轻易暴露自己。
伴随着重生,我的眼界一下子开拓了。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封闭自己,因为再没什么可害怕的了。东郭无法再侵入我的内心世界,而我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往往是入睡前,偷偷用我与生俱来的神迹力量重新认识这个世界。我一个人进入隔界,影子界、金界、木界、土界、水界甚至火界,透过不同的视野窥视别人的生活;我潜入别人的内心,凡是东郭不肯告诉我的事,我都用这种方法找到了答案;我在隔界里和凡人开玩笑,一会儿扯走这个人的帽子,一会儿把那个人绊倒一个老头子钻被窝……
我发现我的力量增长得很快,几乎按照分秒来计算。我的个头儿也加快了增长,我想象我很快超越东郭的样子,雀跃不已。我每天在门框上记录下我的身高,期待着成长。
我还透过隔界窥视东郭。他很敏锐,每一次都被他察觉。幸好我跑得快,没被他抓住。谨慎起见,我改变了策略。我把我的身体留在现实界,把半个头探进影子界。
有好几次,我看见他孤独地站在隔界里,望着一个地方。我顺着望过去,吃惊地看到了曾倒映在他眸子里的那个陌生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很漂亮、很富裕。
他总是看着她发呆,有时候叹息,有时候垂泪。
终于有一天,我观察他的时候被他逮个正着。我就趁机问他那个人是谁,他没有回答。他从上倒下,目光直挺挺地打量我,仿佛将我与谁做着比较,然后摇摇头,一个人走出了隔界。
此后我又在隔界里看到那个女孩的影子好几次。
东郭的心事从没跟我吐过半句,渐渐让我跟他有了一种隔阂感。我想,好吧,你的秘密不告诉我,那以后也不要再管束我了!
学校班上有个叫马菲菲的千金小姐,一直对我眉来眼去,我爱于口舌和东郭的教导,从不理她。反正东郭有了他暗恋的对象,我决定暂时拿她做个消遣。
第二天,我主动跟马菲菲寒暄了几句,她像个咬食的鱼似地上钩了,整天缠着我不放。她说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就觉得我很漂亮,问我是不是混血。她没讲这话前,我倒真没留意过自己的外表,在我看来,世上最最漂亮的人,只有东郭。
是本来就有缘分呢,还是日久生情?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总之跟马菲菲相处久了,我觉得她很可爱,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她。这和喜欢东郭的感觉迥然不同,是另外一种心头萌动的感觉。那年我十五周岁。照现在的眼光来说,无疑是早恋了,可放在旧社会,十五六岁的男孩女孩相互喜欢是很平常的事。
我不用问马菲菲也知道,她同样喜欢我,而且比我喜欢她更甚。我的家境在那时候也算相当好了——第五曾狠狠告诉我,他嫉妒我生来就做少爷——不过比起超级富二代的马菲菲,还是稍逊一筹;她不在乎我家不如她,更不在乎我傻乎乎的只知道念书;我告诉她我从小没有父母,由远方一个表哥抚养长大,她很可怜我,替我哭了好几次。
我们明年毕业,即使不上大学,在那样的年代里,随处找一份文员的工作还是绰绰有余——我现在常想,旧社会也有它的好处,至少找工作不必看学历。我们约定一毕业就结婚。我答应她,今年暑假会去她府上提亲,让她提前知会她的父母。万一她父母不同意,我都想好了,我就用魔法让他们同意。
我完全陷入了恋爱中,精力都被它彻底占据。我的学习成绩明显退步,我也全不关心。可是引起了东郭的注意。
那天放学回来,东郭比我先回到家。他劈头问我放学为什么迟迟不回家。我支吾不过,只好把和马菲菲的事告诉了他。
他显得有些惊慌,站在那儿看着我,眼里写满不可思议。
趁着他还没开口,我赶紧说了今年暑假打算提亲的事,还央求他务必作为我的长辈替我去。
他还是不说话,看着我,几乎像瞪着。夕阳的光线透过窗户漫洒进来,笼罩着他的全身,使他从每一个角度看起来都有点模糊的意味。
我隐约觉出不妙,试着推了他一下:“怎么了?你不想我结婚吗?”我马上讨好,“要是你担心我的功课,我会念好的,你让我上大学,我也会去上……”
“不是为这个!”他就像快要晕倒,猛扶住了额头,懊丧又苦恼,“你为什么、为什么想跟别人结婚?”他特别强调了“别人”这个词,可惜我当时没能听出来。
我不理解地观察着他,不知该怎么回答。我试探地反问:“想要和相爱的人在一起,自然而然就会想到结婚,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我是说,你为什么选择跟她结婚?”
他又强调了“她”这个字。
我更糊涂了:“我不该选择马菲菲吗?她很好,如果你见到她,也会喜欢她。她可以照顾我,还可以跟我一起照顾你。我们一起生活,难道不好吗?”
“不好!”
他突然叫一声,吓我一跳。我还从没见他对谁这样大声说话。他继续说道,眼里压抑着已经熊熊燃烧的火焰:“我不同意!”他顿了顿,“我不会以家长的身份代你去提亲,更不允许你们结婚……”
“为什么?!”我抢断他,从座位里跳了起来。
我又为自己吃了一惊,因为我平生还没有忤逆过他。
他猛抓住了我的双肩,摇撼着我说:“你听着!你只能跟我生活,只有我们俩,直到你死或者我死,我们当中的另一方才能解脱……”
“我、我不明白!”我试着挣脱他,却不能。他的力气那么大。他猛抱住了我,像怕我逃跑了似地,把我抱得越紧。他的整个儿胸膛几乎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我抬头看向他的眼,看到他垂下了头、垂下了眼皮,他长长的睫毛不停地发着抖。
一股酸楚感瞬间也把我控制住。
他总算恢复了以往的温柔,哀求地对我说:“我求你,别再想着别人的事了,好么?我受不了……”
“别人的事?”我说,“她是我爱的人,不是‘别人’!再说你自己不也看上了一个女孩吗?我们四个一起结婚,难道不好吗?”
“我看上了一个女孩?”东郭讶异,随即醒悟,“你是说我常在隔界里看着的那一个?”
我点头。
他叹了口气:“不,她不是。”他放开了我,沉默了一会子,像在思考如何对我解释。他在我旁边坐下了,也要求我坐。等我坐下来,他才说:“你误会了,她是我的一个亲人……”
“亲人?!”我冷笑。我不信。他从没对我说过他还有亲人,而我自认这世上除了我,他没有更亲近的人。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掌,半晌没说话。我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觉他的手原来也那么美,让我才对他硬起来的心又软了。
说真的,大家都以为我是孩子,其实他比我更需要人照顾。怎么形容呢?我就像他的多啦A梦,他才是野比大雄;每次受挫,他都会哭着抱住我:“多啦A梦,快帮帮我!”多啦A梦往往拍着胸脯说:“放心!包在我身上!”可有时也会搞砸一切。
天光彻底暗下去的时候,他如释重负地跨下了双肩。他没有再看我一眼,抬头盯着前方一片灰蒙蒙的虚空,说道:“她是我的后人。”
他告诉了我他和他老婆荆卿的事,但他那时没告诉我荆卿姓胡。而我也没有联想到他之前总把我名字叫错,与荆卿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