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听着东郭讲述完了他和他老婆的事。
可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又和我要娶马菲菲有什么关系?他只是解释了他和那个女孩的事。
不管怎么说,我想和马菲菲结婚的想法不会改变。如果他不肯为我提亲,我就自己去。
我暂时不再提起和马菲菲的事,让东郭掉以轻心,却在暑假的头一天亲自前往马菲菲的府上。
一切都是那么巧合,命运又是如此喜欢捉弄人。就在我提着礼盒准备扣响马府大门时,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街上那些来来往的路人一转眼全都不见了,俨然寂静的黎明时刻,到处都悄无声息。一开始,我没留意到,忐忑地扣响大门,可是很久都没有人来应。我这才忽然意识到我误入了拒绝凡人界。
这种隔界只能由别人罩将来,自己是轻易走不进去的。
我那时年轻,并不知道走出去的方法。正慌张间,只见四个戴墨镜的陌生男人将我团团围住了。
和现在那些新入神迹的小鬼头一样,我最先想到的就是用最容易掌控的闪电手对付敌人,可对于比自己高级的神迹来说,这小把戏根本不值一提。我很快被他们捉住,从影子界押到了郊外一座寺庙闲置的大殿内。
大概是怕外面的凡人发现,殿内光线很暗,唯从窗棂间射入的阳光照明,不安定的尘埃就在这一束束光带里扑朔飞舞。
我被身后的家伙推了一把,趔趄到大殿更深处,猛见两侧都密扎扎坐着人——现在回想起来,其中有李元虎、赵光定、赵淡定、王小明、张柯、鲍梦,还有许许多多厅里及署里的人,有些我记不清了,有些我根本没看清他们的脸。
正前方,一张横条案后面坐了五个黑袍、黑墨镜的男人。
在条案与那些旁观者之间,站着东郭多闻。他一直回头看着我,我也被推了过去。他一把扶住我,将我搂住,既对条案后面的黑衣说:“你们捉他来亦无济于事,我已经反复说得很明白,他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我做的。”
“这么说,你承认你擅自激发了这个凡人?”其中一名黑衣问。
“我始终承认。”东郭回答。
“那你自愿接受处罚了?”
“我接受。不过我想请阁下不要处罚这孩子,他很无辜。”东郭把我搂得更紧。我糊里糊涂地抬头看着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至于打算送去马菲菲家里的礼物,早在那些人抓我的时候遗落在现实界里了。
那名黑衣飞快地驳回了东郭的请求。他严厉地说:“他虽然不知情,却同样触犯了律条,作为高级神迹,你应该知道,眼下是中国贯彻律条的关键时期,没有例外,只有重型。念在当时情况特殊,他又是个孩子的份上,我们可以从轻发落他,但不能不发落。”
“他是个灵魂终结者,也不行么?”东郭又说。
他的这句话立刻引起大殿里一片窃窃议论。
“阁下!”旁观者中一个白胖老头子举手站了起来,这便是王小明,只是我那时还不认得他。他对五位黑衣人说:“我方请求对这名新生灵魂终结者法外施恩。我带表我署,愿意接收这名新人,并负责起教导责任。”
五名黑衣相互交头接耳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忽然击掌说道:“我们一致通过王小明同志的请求。被告听判。”
在场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呼啦啦地只听见椅子、凳子的响声。前面五位黑衣并排站着,像一堵黑色的高墙。
东郭把我的头按在了他的胸口上,并且用一只手捂住了我的耳朵。我能明显感觉到他紧张的心跳。我想说话,他却又把他的手指轻轻放到我的唇上,制止了我。
一名黑人说道:“现在,我宣判。被告东郭多闻,触犯狄安娜十三律第五条‘不得亵渎神之尊严、滥用神赐予的非凡力量肆意网罗、蛊惑凡夫及一切平凡生物,使其并入我们一列’、第六条‘不得向凡夫及一切平凡生物泄漏神之秘密’,依律当永久没收神迹力量,处以死刑;其激发凡人同罪处置。今念其激发凡人为灵魂终结者,实属罕见,被告可将功补过。特令神迹管理总署及被告共同督导灵魂终结者;令被告永久为该名灵魂终结者监护人,必要时务必与之作结,封印其危险力量。神迹管理总署及被告,你们发誓做到么?”
“发誓。”
旁观者中的十几个人和东郭异口同声。
我总算听出我是站在一个针对我的神判场景中,那个本该受惩罚的灵魂终结者,指得就是我。
我与东郭双双成了被告,可是原告呢?我们的两边都没有人。
“胡步贤。”
忽然被黑衣人喊到名字,我吓了一跳。我瞪大眼睛看着那个黑衣,身体紧密地依靠着东郭。
“没事。”东郭以极小的声音安慰我。他的一只手放到了我的腰上,多少让我安心了些。我便把目光转回到东郭的脸上,定定看着他,好相只有这样,我才会觉得安全。
那个黑衣说:“胡步贤,你愿意从此听从神迹管理总署及监护人的教诲么?尤其是你的监护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没有说话。东郭小声提醒我:“说愿意。”
我便看着他说:“我愿意。”
“很好。”那名黑衣击掌,“神判结束。”伴随着他话音的落下,五个人一起隐入了隔界。
旁观者里有几个人很不服气地嘟囔了几句,走了;其中一个鹰钩鼻子的中年男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李元虎,他朝我走过来,却被王小明中途截住。他斜着眼睛看我,冷笑了几声,很不请原地跟截住他道路的人说了几句什么,也从隔界离开了。
王小明只是抬手和东郭打了个招呼——我到现在都还能记起他堆满横肉的笑脸,他什么都没说,带领着十几个人离开了大殿。
废弃的大殿只剩下我和东郭两个人。我们明明都在现实界,周围却灰蒙蒙地没有色彩。
他扶住我的肩膀,让我面向了他。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没事了。”语气里明显地松了口气。他带我从隔界回了家。
我偷偷提亲的事算泡了汤,不过来日方长。
回到家里,我才敢问东郭发生了什么事。他把狄安娜十三律背诵了一遍给我听,告诉我他为救我而擅自激发我的事被匿名者秘密举报了——哈!所以不见原告!胆小鬼!不过全都过去了!我们安全了!
记得当时那个黑衣说我们应该被判处死刑,如果真是那样,我很难想象出我和东郭当中一人看着另一先死时会有怎样的反应。他就像了解到我的想法,忽然说:“如果他们真得判你死刑,我会先杀了他们,再自杀。”我诧异而困惑地看他,他既又说,“我这一生,只为你。”
在这种时候,我还完全没领会他对我是抱着彻彻底底的恋爱情感,以为他是像古代那些重义气的好汉一般,竟更加崇拜他了。
之后,我每天都跟着他上班、下班。他去工作,我就在他为我安排的教室里,和其他新人一起学习神迹必须掌握的知识。
我没有一天忘记马菲菲,更没忘记去她家提亲的事。若问我为什么对她如此执着,我只能说,青春期的初恋都是热情而盲目的。她算不上漂亮,脸上有雀斑和青春痘,身体还有点胖,可我就是觉得她很可爱,说不上理由地喜欢她、只想和她在一起。
终于有一天,我趁东郭出外勤的时候旷课了,溜出神迹总署,到街上买了很多礼物,再次前往马菲菲家,可还没走到她家门口,就被署里负责教导新人的老师提住领子,捉回了署里——庆幸这家伙现在调去国外了,不然我还真有点怕他。他向东郭打了小报告。
东郭没有训斥我,只是忧郁地看了我好一会儿,让我回去上课了。他下班时,照旧带我一起走。一路上,他没对我说一句话,而我始终不敢先开口。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忽然问我:“你想和马菲菲结婚?”
我心里吃一惊,瞪大眼睛看他,却看到他正用探索的眼光盯住我。我没敢回答。他再度沉默下来,打开大门的锁,一个先走了进去。
事情一直拖到学校开学,我再没机会去马菲菲家,更没有见到她。我很慌恐她会怪我,一开学就跑去跟她道歉,她却一脸莫名地回顾我说:“你说什么呀?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你结婚啦?”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是有人窜改了她的记忆。
除了东郭,不会有别人。
我气坏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觉得生气。我闯进神迹管理总署骂了东郭一顿,还无法遏制地猛扇了他两巴掌。他默默承受了一切,不辩解,也不说话。直至回到家,只有我们两个人时,他在我面前单膝跪了下来。
本来事过几个小时,我已经冷静,已经反省到对他做了过分的事,我已经在后悔,而他的突然举动,又莫名地点起了我的怒火。
不等我爆发,他便拉住我一只手,疯狂地亲吻着说道:“我们结婚吧,子卿!如果你只属于我,我就不会再痛苦,也不会在做伤害你的事!”
我吓了一跳,猛抽回自己的手,呆呆瞪着他,等着他下一句会说出:“我是开完笑,你原谅我!”。可是他没有说。他只是跪在地上,哀求、哀怨地看着我,仿佛等待我答应他。
那天,外面一直下雨,到傍晚,雨转大。
我和他对视了足有半个多钟头,我给他专注、认真的表请吓坏了,根本说不出半个字。
天上忽然滚响一个雷,却像在我的头脑里炸响,我哆嗦了一下,看着他后退、摸索到门边,直看到他转向我猛站起了身,我拔腿跑出了家门。
雨很冷,也没能使我冷静下来。我没命地跑,好像要逃避什么,却不知该逃避的究竟是什么。我很怕他会追过来,更怕面对他,可是他没有追来,甚至在我逃跑的时候他都没有开口喊住我——即便他喊,我想我还是会逃走。
我精疲力尽地滑倒在雨地里时,我的周围只有大雨。
雷又响,伴随着闪电,搅得我心里惶乱至极。
我爬起来,脑海里闪过马菲菲的身影。我真想此刻就抱住她,从她那里寻找些安慰,但我马上想起她已对我没有爱意,全都是东郭造成的!
我又恨东郭,并且发誓永远不再见他。
可离开了他,我要怎么活下去?
一天一地的雨总算使我清醒过来。我意识到我身无分文,今夜恐怕都过不去。我惶然了一会子,猛想起我是一名神迹。
我四顾一番,向着可以很快带给我收入的地方走了过去。若在以往,东郭是绝不许我靠近这里的,如今不同了,他再管不着我!
我浑身湿漉漉地走进了夜晚的赌坊。
这里面原本很热闹,隔着两条街都能听见里头吵闹。直到我走进来,所有人都不说话了。他们看着我,就像看一件奇怪的东西。如果我还是一个普通人,我想我肯定早怕得尿了裤子,可我已经是一名神迹,我暗示我自己:什么也不要怕。
我以目光一一回敬了他们所有人。
他们当中很快有人会意地发出了笑声,紧接着,有声音问我:“小少爷要赌什么?”
“我自己。”我高声回应,“如果我赌输,我情愿给赢家做一辈子孙子。”
场子里顿时爆发出一阵笑,又有人大声说:“我们要你当孙子干什么?平白地还要添一张嘴在家吃饭!若是少爷没钱,我看这样吧,你就把你自己当在这场子里当肉票,叫你家里拿钱来赎!”
我应下。
他全都围拢来争着跟我赌,以为我是个不会赌的——我确实不会,但我会魔法。
这些自认为是赌神的凡人,全败在我的手下。整个儿场子里,只看我一个人赢。
赌场的人孔怕我把这场子都赚走,急拉住我,不叫我再赌下去。我也没那么瘾大,索性放手。只是几个输得没脸面的家伙怀疑我出老千,拦住我,不叫我走。既是这样,我就赤条条再跟他们赌——反正衣服已经湿了个透。
我赢得他们无话可说,让从头输到了脚。
谁知他们更红了眼,只把棍棒往我身上打。我一时来气,伸手抓起一个,只把他往后一推,他就像蚂蚁一样弱不禁风,丧了命。另几个看见,赤着眼睛要我偿命。我不知怎么弄的,只轻轻碰到他们的皮肤,他们就一个个都死了——后来我才意识到我身体中那股力量的可怕。
其余的人大眼瞪小眼地看我,再不敢拢来,潲出老远。
我从那些死人中剥下一套干净合身的衣裳穿了,回头对那些胆小鬼说:“我没来过,这些人都是自己赌死的。”然后抱着满怀金钱大步离去。
时云雨散尽,一轮牙月金灿灿地照耀着。
第四章
有钱以后,就该考虑住所的问题了。
搭在店里虽然容易,可难保东郭不会找找来。
我猛想起以前险些害我丧命的那些神迹界的罪犯。掠夺他们的巢穴不是很好吗?况且别以为我忘了复仇。
凡人寻找一个存心藏身的凡人也许很困难,可对于神迹来说,想找一个逃到天涯海角的凡人,和比自己低级的神迹,简直易如反掌。
我才不管什么戒条律法——我早看明白了,就算审判组判我的罪,碍于我是万年难遇的灵魂终结者,他们也绝对不会置我于死地。
我脱下一件外套,将那些从赌场赚来的财物打成一个包袱,单肩背了,走进隔界,直闯到那些仇人聚集的巢穴。
这是个位于前门胭脂胡同,一座二层小楼的租间。院子门前有一对怀抱桃子的、笑眯眯的猴子。
我无心旁顾,径直闯进那个租间,把里面毫无防备的几个家伙吓了一跳。
横在帐子床里的大胡子、毡毯上的胖子,猛跳起身——第一个混蛋曾从背后捅了我一刀,第二个混蛋说过我是东郭的宠物,在我挨刀的时候给过我一个臭极了的吻;春藤上歪着的瘦子——这家伙曾一直扇我嘴巴,也一跃而起;椅子里醉瘫着的几个也爬了起来——他们就像麻绳一样,曾将我死死按在地上。
我用眼睛把他们数了数,发现有两个仇人没在这里,是两个女人——两个曾用刀刮花我脸、不停往我身上插刀的丑陋女人。
“你?!”
他们当中有人先认出我,叫了一声。
我把沉甸甸的金银包袱往他脸上抡,趁他躲闪的机会,扑上去卡住他的脖子。我还没用过灵魂终结者的能力,干脆拿他开刀。我把手指猛戳进他的眼睛,听着他悲惨的嚎叫,吸食起他的灵魂——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只是想一想,就做到了。
一股跃动的力量马上从手指传遍了全身。
那几个见势,拢过来想抓住我。
我另一只手轻轻挥起,把他们全罩进了隔界,用手指轻轻一划,与他们之间竖起一道火墙。瘦子和一个喝醉的家伙还是突围冲了上来,不过那倒霉的大子已命丧黄泉。我朝这两个迎身飞去,跳上方桌,双手各抵住两人的脑袋,又开始吸食这两个人的灵魂。
吸食灵魂的感觉,我想可能与吸血鬼吸血的感觉差不多,愉悦的、晕晕乎乎、像吸食了毒品一样,使人上瘾。可惜被我吸干了的家伙不会留下什么,连尸体也没有,只是一小堆灰色沙,风一过,什么也不剩。
作为一名灵魂终结者,我不得不承认,我当时的感觉好极了,甚至觉得以往过的那些日子都毫无意义。
剩下的两个见势不对,掉头就逃。我怎会给他们机会?丢火球打倒一个,另一个倒被门口的脸盆架拌了一跤。
算他们倒霉!我猛拖住这两个,让他们跟房里其他人一样,灰飞烟灭了。
第五说的对,我天生就是个魔鬼!第一次杀人,不但没受到一点惊吓、没有一点点负罪感,反而意外地心情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