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果然见到大王发怒,一群人不敢耽误,只好缩着脖子急急退下,方大伸手想将那只猴子抓出去,却见猴儿小小一只早已跳到榻上,急急冲主人叫了两声,一颗猴儿头便拼命向他的袖子拱去。
兰澧怒不可遏,只恨不得将这只该死的猴子碎尸万段!平日里也便罢了,在泙儿这般生死关头它居然还敢过来捣乱!
怒气蒸腾,兰澧眼前升起阵阵黑雾,心底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开始泛滥,粗喘一口气,兰澧一手扶住兰泙,另一只手却“锵”地一声猛然抽出腰间佩剑,便向那已将赤冕费力拖出,正拼命脱去鞘子的猴儿兜头刺去!
“大王且慢——”
在一片惊愕声中,蒲磐已一边高叫着一边朝着床榻冲了过去。
看到那小黑猴儿弃了短刃敏捷跳开,并未被青崭伤到,扑倒在君王脚下的蒲磐这才长出一口气,背后已吓出一片冷汗。根本没看到兰澧阴沉可怖的面孔,只盯着那猴儿双目炯炯,进而大喜过望。
“大王!此乃五梅灵猴啊——哈哈,啊哈哈哈……好了好了!蔺统领这回有救了!!啊哈哈哈哈……”
蒲磐如同无意间被大批稀世珍宝绊倒的旅人,一旦回过神来,便是双眼灼灼,喜不自胜,不由抚掌大笑。
一早便知道大王爱宠有一只极通人性的猴子,却不料居然是五梅灵猴!没想到有生之年能见到这般灵物出现,真是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啊!
蒲磐是真心欢喜。即便不论得脱劫难的喜悦,单是今日得见这天地灵物,也足以令他兴奋不已。
蒲磐熟读医典。早在几十年前,就在上古神医鸿雀所着《克毒论》一书的《灵物篇》中见到过五梅灵猴的记载。因其眉心和四脚长有梅花状的白点而得名,其脚掌和眉间血液可入药,解百毒。但五梅灵猴极为聪明,几乎与人无异,数量又极为稀少,鲜少有人得见,近几十年来更是未曾闻人得其踪迹,杏林之人也往往以此为憾事。
虽说“殇”之毒无人可解,但若是遇到可解百毒的灵猴之血,再辅以数种解毒灵物,或可有转机也未定。思及此,蒲磐脑中已有数种药方成形,正在快速思索之时,令他吃惊的一幕出现了。
那猴儿拔下“赤冕”的鞘子之后,一边畏缩地抖着小身子一边刺破了猴儿爪,随后跳上兰泙的胸口,作势便要将滴下的血液喂进主人嘴里。
兰澧皱起眉头。刚才听闻蒲磐大叫什么五梅灵猴,泙儿也因此可以得救,正要开口询问,但见此番情景,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准备将猴儿拨到一边去的手收了回来,“青崭”也被弃至塌下,只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兰泙青白得可怕的脸,眼中满满都是担忧与掩得极深的痛楚。
血液入口,只是须臾片刻,兰泙乌紫的唇色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而变浅,面上青色也褪去不少,便连肩头那可怖的青黑脉络也淡去许多,呼吸也由若有若无变得清晰起来。
蒲磐见状急忙上前号脉查看,诊了一回面上已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回身禀报道:“禀大王,蔺统领所中之毒已被压制住,暂无大碍。小臣这就下去开方熬药,有了灵猴之血,再辅以其他解毒灵物,相信蔺统领的病情必将大为改观。”
听他如是说,屋内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唔,去罢。”兰澧听罢更是长出一口气,冰凉的双手也慢慢有了温度,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已浑身都是冷汗,脱力得厉害,连抱紧兰泙的手臂都有些不听使唤。
躬身退下之时,望了那滚倒榻边蜷成一团瑟瑟发抖的黑猴儿一眼,蒲磐有些动容,这猴儿之精灵比之典籍中所言有过之而无不及,恐怕开初蔺统领身中此毒却未立即失了性命也是这猴儿之功罢。
一旦心安,兰澧也终于恢复了往日模样,只是满面疲惫,复又挥了挥手:“你们都退下罢。”
“是。”众人各自应声,齐齐退下。
视线收回,目光细细描摹着怀中人儿的面容,半晌,复又慢慢举手将少年额上的乌发拨开,兰澧嘴唇有些颤抖地低头吻住了他的唇,慢慢吮吻,半晌方才抬起头来。
那唇失去了往日的热度,柔软依然,却十分冰冷。
被人触碰如许,少年却依旧闭目沉睡,没有任何反应。
“泙儿,对不起……对不起……”
呆呆地望着他的脸,兰澧忽然将兰泙紧紧扣住,脸埋入他颈间,语调杂乱而又惶惶然。
83.陷入沉睡
一行人很快秘密离开曦国,连同尧都外的整个据点全然移走。
如所料那般,丰邪被刺身亡的消息甫一传出,整个尧都已是天翻地覆,乱成一团,恐怕这里也很快就会被人找到,这个据点因而只能果断舍弃。
而兰泙所中之毒过于霸道,蒲磐所需的许多珍贵药材只有在王宫之中才能找得到。为了不耽误医治,兰澧一面急命众人速速赶回衡都,一面遣人将所需之物先行回宫取来,以备解毒之用。
蒲磐虽乃一代名医,却也是第一次为人解“殇”之毒,少不了摸着石头过河。好在猴儿知道那是为主人解毒之用,每次取血之时都十分乖巧,可精神却明显一日不如一日,到得后来,几乎天天缩成一团偎在兰泙发边,一动也不动,唬得蒲磐在取血之时更为谨慎,也不敢过于频繁地取血,每日更是特意添了许多时间来照料这只猴儿。
本见灵猴儿如此害怕“赤冕”,蒲磐便打算用普通短刃来取血,哪知猴儿见了却反应激烈,根本不容蒲磐近身,令他大为愕然。心道这五梅灵猴毕竟是天地间所孕育的灵物,恐怕这其中有什么道理也未可知,思及此便也罢了。
眼见笃城在望,兰泙体内的剧毒也已被清了大半,脸色虽苍白,但青色几乎消失不见,肩上的伤口愈合良好,青黑色的脉络也已消弭,只是兰泙却一直没有清醒过来。蒲磐虽然对此十分奇怪,但在面对君王越来越暴躁的情绪时也只能拼命想办法,只是收效甚微。
更令蒲磐叫苦不迭的是,随着服用灵猴之血次数的叠加,原本的解毒效果已越来越不明显,一时之间,医治步入瓶颈。无奈之下,蒲磐只能寄望于回宫之后,与其他诸位同仁商量一番了。
车轮碾过地面的粼粼响动中,跪在君王身前的蒲磐将给兰泙号脉的手收回来,蹙眉思索了半日,却欲言又止。
兰澧的视线始终停留在怀中沉睡的少年身上,没有片刻稍离,此时见蒲磐每日例行诊治完毕,便立即将兰泙冰凉的手握在掌中,珍而重之地收回来。
在大陆南国这般日渐炎热的天气中,少年的身体寒凉得诡异。
“泙儿怎么样了?”望向怀中人儿的温柔目光,在调转到跪在自己面前的大医官之时,已变得肃然且压迫感十分,满布威严的语声令蒲磐不由脊背一阵发凉,本能地将已弯下的腰又压低了几分。
自从面前的这位蔺统领身染剧毒之后,一向宽和儒雅的大王似是瞬间换了个人一般,惯常的和煦消失不见,变得沉默且不苟言笑,每日但见君王的威压与压迫感日盛,令蒲磐时时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此刻见大王发问,蒲磐只觉脑门一阵发紧,额上已有冷汗渗出。蔺泙沉睡日久,虽然靠着老参等珍贵药物吊着命,但这么久不见清醒迹象,情况已十分不妙。可眼下救治却陷入泥淖,根本没有什么进展,如此下去,若是继续不见好转,这蔺泙怕是难料吉凶啊……
可是大王这般宝贝此人,若是直言禀报,岂不是小命儿顷刻间不保?这可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想到此处,蒲磐的手不自觉哆嗦起来,只心中暗暗叫苦,口中讷讷不能言。
“启禀大王,车乔有事求见!”
正在蒲磐冷汗长流之时,车乔中气十足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车厢内愈见紧绷的气氛。
兰澧却如同未闻,幽黑双目盯紧面前的大医官,沉声道:“泙儿他,没事罢?”
“唔。”蒲磐心惊,含糊应了一声,头埋得更低了些。心中却在紧急盘算,若是大王接下来问“泙儿何时可醒来”,那自己该如何作答?
“启禀大王,车乔有要事求见!”
大约以为兰澧并未听到自己的通禀,车乔提高了音调,又大声说了一遍,意气风发,带着些掩不住的急迫。
兰澧沉默了片刻,对蒲磐道:“你先下去罢。”
“是,大王!”听闻此言,蒲磐如蒙大赦,擦着额际冷汗一路提衣施礼而去。
得不到兰澧回音,车乔有些莫名其妙。正在此时,却见君王车辇一停,紧接着巨龙一般的长长队伍也慢慢停了下来。车帘一掀,却见大医官蒲磐从车上下了来,对着怔了一怔的车乔略略见了礼,便急急忙忙离开了。
“进来罢。”耳边君王淡淡的声音响起,车乔回神过来,便应了一声,径直下马,上前两步掀开宽大双轮马车的帘子,躬身钻入车厢。
帘子撂下,浩大队伍将君王车辇护卫当中,又一路浩浩荡荡向前行去。
甫一进入衡国境,兰澧便亮明身份,由岳殊派副将率一支上万人的军队护送君王回都。
礼毕,车乔跪坐在君王身前,看了一眼大王怀中沉睡依然的少年,和蜷在两人身边失了精神的灵猴儿,不由心中叹息,声音也自放轻了些,却带着几分无法掩饰的兴奋:“启禀大王,青羊关已被攻破,守将闫节启自杀,副守将蒋兮率残余守军溃逃直藁城,已被韶阳军围困,相信不日即可破城;西州三十六县已被收复,芜国盟军三日后将与我军汇合,一路西进,直取疆城!”
早在一个月多前,三国盟军已秘密完成军队调度,蓄势待发。待到丰邪身死,兰澧等人潜离曦国境,衡国便立即对曦宣战,紧接着韶阳国和芜国也正式参战。
三国军队分别自西、北、东北三线同时进攻,气势如虹,势如破竹。韶阳国强大的水军很快击溃曦国水军,强行渡过冶江,直逼青羊关,只数日间已将曦国北方第一强关攻克,如同猛虎下山,直捣藁城;衡国军则自敖虎出关,在岳殊大将军的率领下闪电般收复西州三十六县,随即与芜国军队汇合,直扑疆城!
可叹本在丰邪数年经营下,如同铜墙铁壁般的曦国屏障全然被打破,顷刻间陷入败退颓势。
丰邪向来以铁血手段统治曦国,被强行压制下的各方矛盾便在其身死后顷刻间爆发,朝内局势极其混乱,各派系纷争不断,即便在强敌来犯之际依然忙于争势,所谓你方唱罢我登场,乱成一团。各方军队分别听命于不同派系,政令不通,加之衡芜韶阳三国联盟,同时重拳出击,强势一方的曦国方才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眼见曦国节节败退,车乔等人心中喜不自胜,多年来的筹谋终于等得兰澧登基为王,又亲眼见到衡国在所侍之主的统领下日渐强盛,而今再夺回西州三十六县,在可预见的将来甚至可将宿敌曦国的领土收至囊中,那种成就感令车乔抑制不住地激动不已,一颗热血男儿之心澎湃激荡,对兰澧更是崇敬不已。
“唔。”兰澧点了点头,面上表情却没有多少变化。本是该令自己心情大悦的消息,而今却因怀中人儿的沉睡不醒失了原有的效用。
但君王这番波澜不惊的神情看到车乔眼中,却令青年本兴奋之极的情绪被生生扯了下来。记起兰澧常常提点自己之时所说的“万事不可得意忘形”,车乔迅速调整了一下心绪,稍显浮躁的气息也平稳下来。
兰澧一眼瞧去暗暗点头,只淡淡道:“知道了,按计划行事。有什么事情及时向孤禀报。”
“是,大王!”
迅速瞄了一眼兰澧怀中苍白的人儿,车乔再叹一声,行礼退下。
为大王今日之功立下汗马功劳的蔺统领,而今却是这番模样,如何不令人可叹可惜呢?
打开的车帘很快就又垂落下来,有带着夏日丝丝灼热气息的风儿溜进车厢,很快便凝滞不动,只静静眺望着那一对相拥在一起的人儿。
伸出长指,习惯性地理顺少年有些散乱的头发,指尖掠过他的鬓发,又缓缓回转,擦过细细密密的睫毛,滑过他的鼻尖,渐而向下,一直到唇角。细细打量他精致的面容,兰澧神色渐渐恍惚起来,拥紧少年寒凉的身体,喃喃道:“泙儿,你可还在生我的气么?可是生气……也再睁开眼看我一眼好么?”
握紧少年的手,兰澧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软弱和心酸:“这么久了……你却一直这么凉,夜里抱着为你取暖,却也总也暖不了你……这样……我会担心的,知道么?”
将脸埋入兰泙颈间,兰澧声音愈加低哑,轻声请求着:“泙儿,不要再睡了……你醒来好么?醒来……好么……”
渐有薄凉的液体自谁人眼中滑落,一路蜿蜒着渗入那人的脖颈间,打湿了肩头的衣衫。
84.梦醒时分
兰泙知道自己正身处梦境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处的。周围是寸草不生的沙漠,天空却是诡异的暗黑色,没有绿洲,没有鸟兽,甚至连胡杨之类的植物也一概不见。天地间寂然无声,便连脚底没入黄沙中的声音也完全听不到。
热浪滚滚,裹挟着袭向兰泙。放眼四顾,却没有方向感,也不知该到何处去。没有目标的感觉令他十分不耐,但是却又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推动着向前,机械地迈着步子。渐渐地,触觉也变得麻木起来,似乎天地之间,唯有胸腹中那饥饿干渴的感觉清晰鲜明。
走了不知多久,面前却突然出现一小片绿洲!那汩汩涌动着的代表生命力量的泉子啊,那参差不齐却令人心潮澎湃的小树林啊,都一瞬令兰泙激动起来,本能地拔腿便向那处奔去。
不是没有想过那只是海市蜃楼而已,只是求生的力量过于强大,兰泙不知为何失了往常的理智,只不管不顾拼命地朝那小片绿洲疾奔而去。
及至扑到近前,手指触到那清凉的触感,兰泙兴奋得几乎要大叫,这居然是真的绿洲!真的泉水!像每一个被饥渴之恶魔所折磨的旅人一样,兰泙狂饮甘凉的泉水,末了,又将脸埋入其中,任那清爽的感觉将自己淹没,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舒适快意,兰泙情绪松懈下来,终于懒洋洋地抬起了头。
此时,却见那泉水中悠悠然升起一个模糊的影像,待到浮至水面,变得渐而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俊美到极致的少年,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清爽的气质,无不说明上天对他的厚爱——一个漂亮到任何人都不愿轻易伤害的人儿。
兰泙看着他却不由呆住了,半晌方才找回自己的思维,喃喃自语般道:“你……可是我在水中的影子么?”
那缓缓波动的影像却突然间晃了一晃,似要消散一般好一会儿方才恢复原先的模样。却见那少年唇角微微上勾,似乎有些不屑一般,带了丝嘲讽地盯着兰泙,笑道:“看来是有人搞错了呢……你,才是我的影子呢……”
话音刚落,天地骤然失色,狂风暴起,铺天盖地朝此处席卷而来,兰泙大惊失色间,已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入水中。
浮浮沉沉不知多久,似乎挟持住自己的力量突然消失于须弥,兰泙浑浑噩噩间只觉自己似乎被一股大力推了一把,随即便急速向下坠去。
周围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事物,也听不见任何响动,唯一所能感的就是自己正在快速下落当中,这种毫无倚靠的感觉令人不安且生惧。向来强大的求生本能令兰泙开始挣扎,伸手四处摸索,希望能够找到可以抓住的绳索或者藤蔓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借以缓冲下坠的趋势。他隐隐有种感觉,若是真的放任自己坠到底部,结果必将是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