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沐猴而冠
几人中齐一昊身手最好,也看得最为清楚。刚才江呈虎提枪欲拦,蔺泙并没有回头,依然稳稳居于马上,似乎毫无所觉,却在枪将将及身之时猛地一侧身避开,与此同时抽出袖中利刃,瞬间将那长枪斩为三段,似还同时用了巧劲,使得江呈虎不仅被逼退跌倒,甚至改了枪头甩出的方向,直直削去他帽上红缨。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瞬间结束。要知道江呈虎此人也算是武艺高强之辈,如此竟不能挡住蔺泙一合之力,可见此人身手。虽然早已知晓此人武艺高深莫测,真正见到,齐一昊仍然惊愕不能言语。
快!急速的快!就算他也不能完全看清楚蔺泙的动作,甚至连他袖中的利刃为何物都没有看分明。
锋利!极其的锋利!要知道江呈虎所使长枪通体乃是精铁淬炼而成,重达百余斤,这人手中宝刃却瞬间将其断成三截。
巧!十分的巧妙!那一退一甩,不仅让江呈虎狼狈倒地,甚至同时割去象征军人性命的帽缨,这不仅仅是有大力便可的,此种技巧,天下又有几人能自信掌握。
场面一时寂然无声,所有人皆陷入愣怔。
闵英最先反应过来,立刻趋身近前,按住还在呆愣着发傻的江呈虎的头颅便往下摁,同时单膝跪地,口中急忙道:“请蔺统领恕江副统领冒犯之罪……刚才,乃是江副统领被属下不小心绊了一跤,一时手滑,长枪脱手,因而冒犯了蔺统领……”说到这里,闵英思路已然理顺,话语也清楚流畅起来:“蔺统领大人有大量,请恕属下与江副统领无心之失。”
倒是把自己推到了前面,话语间将江呈虎的罪责反削弱了许多。
兰泙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跪在自己身前,一个还在发呆,一个拼命低头的两名都尉,只是没有言语。
闵英的话打破了僵住的场面,众人已然清醒过来,其余三名军官也立即单膝跪地,大声道:“请蔺统领恕罪!”说着已齐齐拜下身去。
齐一昊见状,也急忙驱马上前拱手陪笑道:“蔺统领,江呈虎与闵英皆是粗人,一向大大咧咧惯了,刚才多有得罪……还好蔺统领武艺高强,并未伤及分毫,念及他们是无心的份上,还望蔺统领能放他们一马。”轻飘飘地拍了兰泙一记马屁,齐一昊又转过头,黑了脸沉声喝道:“江呈虎!闵英!”
“属下在!”却只有闵英的声音。
“你们做下的好事!蔺统领是何等样人物,居然敢来冒犯!看来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哼,即便是无心之失,也不可轻易饶了你们!”
生怕兰泙出声,场面变得不可收拾,齐一昊急急加快了语速:“着你们二人各领一百军棍,降半级,以儆效尤!”声色俱厉地说完,只见兰泙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却并未出声阻拦,齐一昊先是尴尬,继而心里抖了抖,心思翻滚了个个儿,见他只是一径面色怪异地看着自己并不言语,干脆心一横,转头冲二人吼道:“你们聋了吗?听到了没有?!还不快给我滚下去!”
“是!谢两位统领!属下遵命!!”
“啊……是……谢……”可怜的江呈虎现在才反应过来,有些呆滞地看看高高坐于马上的两位上峰,再看看旁边掐住自己臂膀的闵英,张了张嘴刚要说话,早被闵英狠狠一眼瞪了回去,继而被他拖起来自去领军棍去了。
齐一昊松了口气,一直绷紧的身体也略略松了下来。哪知第二口气刚呼出一半,另一半还噎在胸口,却见那容貌俊美的蔺统领探过身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随后便扬起嘴角,面上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驱马慢慢向列队的禁卫军走去。
而方大雷等三人,却眼见着他们的上峰——齐大统领,身形僵硬地骑在马上,一张蜜色皮肤的脸,却慢慢地,慢慢地红了起来,似乎连同耳朵和脖子都红了个透彻,几乎要烧着了一般。
再看看前面俊逸潇洒的身影,忆起那人令人惊艳的无双容颜,和刚才几乎是闭着眼卖了齐统领一个面子的行为,几个大老粗破天荒地动了歪歪心思,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齐一昊哪里知道几个下属在那里编排自己,一张老脸只觉得红得冒烟,恨不得立刻撕下来藏在怀里掖在家里,再不拿出来示人。
刚才兰泙在他耳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齐统领,我只是来选兵士而已,并无他意,请勿多想。”随后便悠然悠然地向前而去。
也就是说——你们做的这一切,包括开初的示威,还有这位江副统领的下马威,我都明白得很,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你就别乱蹦跶了,我只是来选兵士组建王军卫队而已,就别再跟我玩虚的了。
一句话戳破了齐一昊的老脸,让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刚刚洗过澡,戴了人的帽子,穿了人的衣服的猴子,再怎么跳,再怎么表演,也只是一只猴子,仅此而已。
唔,“沐猴而冠”是么?齐一昊恨自己此刻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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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小插曲发生了微妙的化学作用。齐一昊自不必多言,而方大雷等人也对兰泙芥蒂尽去,反生了亲近敬佩之感。在这个强者为尊的时代,兰泙这样的身手胆识自是让他们刮目相看,刚才又放了江呈虎一马,而几人关系最是要好,说不感激那是骗人的,因此对接下来的挑选兵士一事极尽配合,反省了兰泙许多心力。
至于禁卫五部,虽然距离校台甚远,对于刚才所发生的一幕看得并不分明,却也知道江副统领想要上前阻拦蔺统领步伐,反而吃了大亏。在禁卫军的眼里,江呈虎是何等样人物,居然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扫于马下,这种震惊简直让他们无法言表,因而再看向兰泙的目光也与之前更加不同,就连居于队列后排的兵士,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希望能探看一眼传言中,一夜之间容貌大改的新任王军卫队统领蔺泙。
实际上,自兰泙受封卫队统领,显露真容之后,就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兰澧对于兰泙的坚持人尽皆知,不仅坚决不立后,连姬妾等也一概不要。现如今兰泙得了官职,又有士卿大夫跳出来称他既已受封,便是外臣,需要搬离王宫。说来说去还是担心兰澧无后嗣,衡国后继无人,只是兰澧一概不允。
开初王此举激得姜鲤老丞相竭力反对,拖着年迈之躯长跪于勤文殿外,甚至一度昏厥在地,惹得众臣极为不满。却不知为何,在大王柔色婉言请老丞相殿内密谈过一番之后,姜老丞相便从此缄言沉默,既不出言劝谏,也不声言支持,但凡有人问起,也一概不答。见他如此,一些老臣也基本上死了心了,只盼望着大王哪一日对这蔺泙失了兴趣,再想办法送些美女进宫为要。
而对于那些懒得应付又早就想出手砍掉的士卿大夫,兰澧一概以此为由削去官职,贬为庶民。于是陆陆续续有人收拾包袱回家种田,之后再无人敢“直言劝谏”。
除此之外,关于兰泙容貌的流言也不径而走。有人见他与兰澧容貌如此相像,心中通透,只埋在心底,讳莫如深。有人惊愕讶然之后,便感叹原来世间竟有如此巧合之事,有如此酷似之人。更有人道听途说,便四处添油加醋,胡编乱造。到得后来,一些小道消息中的兰泙便成了面若娇花,身似弱柳,千娇百媚,比女人还要美得耀目的绝世佳人。
更有人煞有介事地称兰泙实际是某某精变幻而来,可以随意改变面容,因为大王思念故去的仪湘侯,因而变成他的模样来迷惑大王,如此云云。
当然这是后话了。不过不知兰泙知晓了这些流言会作何感想,大约……额头会流下三滴冷汗,进而嘴角抽搐到发僵罢。
或者,凭他那般淡漠的性子,从这只耳朵进去,略略停留一下,然后又全盘出去,根本不会在意的罢。只是这时候兰泙还不知这些市井流言,也根本无视这些可能造成的结果,只专注地守在兰澧身边,为了那一句承诺——终我一生,不离不弃。
其实,还有一些自作聪明的家伙,自以为看透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而私底下窃窃耳语,并有渐渐一发不可收拾的端倪显露。但不知何故,突然一夜之间这些人或住了嘴,或失了踪影,或远走他处,快而又快地将这片流言阴云消弭于无形,再无人提及。
对于这些暗流涌动,兰泙其实根本毫无兴趣,他现在满心考虑的,是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支王军卫队组建起来,训练成熟,进而在自己出发赶往曦国刺杀丰邪之时护得兰澧周全。
原本许多人都以为兰澧封给兰泙一个统领的官职只是个虚衔,面上好看而已,却没想到他居然如此费尽心思,耗尽心力。
虽然选拔项目十分繁复,实际上只分为两大类。一是长跑,各种距离,各种路途,各种负重下的长跑。二为扎马步,手持各种兵器重物,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天气中扎马步。
看似简单,却让整个禁卫军吃尽了苦头,埋怨哀叹的声音几要将天捅个窟窿,到得后来,选拔出的兵士大多出身平民,贵族子弟仅有几名入选,让许多人大失颜面。
在彻底调查了这些人的背景之后,又有几人被剔除。待得十日过后全部甄选完毕,入选兵士仅为一千八百二十五人。结果一出,齐一昊脸都黑了,站在校台上把禁卫五部连着江呈虎等人骂了整整一个时辰。
最后没办法,欠缺的一百多人还是从东山西山二营当中挑选出来,组成了这支两千人的王军卫队。
“蔺统领,容我好奇问一句,这卫队军士挑选的法子倒是闻所未闻,十分新鲜,却不知为何是这样甄选?”
齐一昊嗓子现在还是哑的,显然那日气得不轻,不过口中说是“好奇”,不过是不服气罢了。不论如何说,这禁卫五部他投注了极大的心力,却被告知连两千人也挑选不出,这让他面子上如何过得去。
兰泙自是心知肚明,也不点破,只拿乌亮的眼睛扫了他一眼,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赖在他怀里磨蹭的灵猴儿,淡淡道:“组建卫队是为了澧的安全,因而忠诚度和能力是最重要的。调查所有人的背景是为了确保不会有他国细作奸细混入,扎马步是为了测试他们的意志力,这是保证忠诚度最重要的前提。”
齐一昊听到兰泙口中那个“澧”字,不由心尖抖了一下,虽然知道大王十分宠他,但到了可以直呼其名讳的地步,面前这人怕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收拾心神,齐一昊继续听下去。
54.出使芜国
“至于长跑么……”放开怀里的灵猴儿,那小黑家伙便哧溜攀上了主人的肩膀,一双猴眼儿滴溜溜乱转,瞧着面前这个两眼通红,满面不甘的高大男人。
“……是测试兵士的体能,因为接下来的训练会十分艰苦,体能不过关,是根本无法承受的。在提高能力之前,这是最基础的一点。”
“意、意志力?体能?”齐一昊有些磕巴,兰泙的话他大体能听明白,却绕不开这几个从未听闻的词。
“呵……”兰泙淡然一笑:“意志力不太好解释……譬如扎马步,我并未告诉他们为何这样做,也没有告知他们何时才可以结束,因而有些人很快便坚持不住放弃了。但是总有人能在这种没有目标,甚至无望的环境下还能坚持下来,说明他们有强大的内心,哪怕以后遇到绝境也不会轻易放弃,更不容易被人所收买。”
“至于体能,是身体所能承受强度的能力。比如有人仅仅翻过一个山头便汗如雨下,无法再前行一步,而有的人却能连翻三个山头也依然不会倒下,这样的人,就是我所需要的。”
齐一昊听了脑海中犹如闪电划破夜空,不由站在那里呆了半晌。这些言论他闻所未闻,听来却大为有理,可心内仍存了些不服气,复又开口道:“蔺统领此言振聋发聩,但窃以为,仅注重兵士个体,却忽略了阵法等的训练,恐怕并不是训练军队的妙法吧?”
兰泙闻言一笑,嘴角上扬起一个微微的弧度:“我不懂什么军队训练,也从未打算训练什么军队,我所要建立的,只是一个保护澧的卫队而已。”
保护澧的卫队而已……
齐一昊突然感觉心内五味杂陈,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这段时间以来,自己没少被大王找到各种缘由责骂一通,开始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现在却明了了。他知道自己该收敛些,起码应该避避嫌。抹了把脸,齐一昊僵硬地笑了笑,便告了罪急急离开了。
兰泙见他脸上一忽儿红一忽儿白,五颜六色煞是有趣,却不知心里存了什么事情,也不在意,随意耸了耸肩,便带着肩上的猴儿一径往校场另一端而去。
远远的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一队显然是练家子的大汉紧紧护卫在一个身着竹叶暗纹刺绣深衣,肩披貂裘的年轻男子身周。见兰泙已经离开,一个胖胖的身影凑了上来,小心翼翼道:“大王,时间不早了,该回宫了。”
“唔。”兰澧随意应了一声,依然立在那里,直到那熟悉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进而再看不见,仍然不动不语,连姿势也没有变过。
“大王,要不然……奴才请蔺统领过来?”沅方低了低头。
“不用了。”良久,兰澧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淡淡道:“回宫。”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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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文殿外。
“良玉兄,请留步。”白发老者匆匆自大殿而出,急急赶上前面那瘦骨嶙峋,一身白衣之人。
“哦,镜襄兄。”荀良玉住了步子,转过身来,仍然一副雷打不动,不紧不慢的样子,如此寒意凛冽的天气,依然只着一件深衣立于风中。
来到近前立住,老者突然整了整崔嵬高冠,便俯身深深一揖,唬得荀良玉口中连道“使不得”,托住那人双手扶他起来:“镜襄兄为何行此大礼,良玉如何担待得起。”
论资历,周镜襄跟在兰澧身边多年,荀良玉自远不能及;论官职,对方身居司卿之职,荀良玉却只是上大夫。平日里本以官职相称,但见此刻周镜襄以名呼之,便也口称对方为“兄”。却没想到此人居然会行此大礼,荀良玉急忙扶住对方,不让他继续拜身下去。
“良玉兄不必过谦,反是在下……竟流于眼盲嫉忌小人之列,乃至今日方才蓦然察觉。在下心中……实是惭愧……”周镜襄慨然叹道。
他万万没有想到,荀良玉居然出自眉山门下,而且在提出那妙计之后,还主动向大王举荐自己,这让他心中如何得以平静?以往对对方的不屑早已烟消云散,反是心中惶惶然,犹豫再三还是放下文人傲骨,追出殿外。
荀良玉心思通透,对方对自己平日的态度自然看在眼里,此刻哪能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不由捋须笑道:“镜襄兄言重了。良玉师门本不欲对外言及,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因而不敢再对几位隐瞒。至于举荐一事,乃是镜襄兄众望所归,实乃此间不二人选。良玉只是顺势而为而已。”
一句话说得周镜襄心中大为熨帖,对荀良玉观感更佳,不由叹道:“良玉兄果然胸怀宽阔,令人感佩……此事如若得以顺利进行,当是大功一件!我王千秋大业,当启于此!”
一时间,二人心内万般豪情涌现,互相对视一眼,不由朗声大笑。
心中畅快,周镜襄记挂一事,于是趁机拱手道:“有一事在下心中疑惑多时,还望良玉兄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