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齐统领,冒犯了。”
兰泙似乎这时才记起对方官阶与自己持平,轻笑一声后道:“齐统领刚才那一招用得不错,看来十几回的观摩并非只是瞧个热闹而已。既如此……”
兰泙上前一步,低声道:“现在,换你来攻击我——用我所教授的招式。”
“嘎?”齐一昊再一次呆了脸,木然的表情让站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的十三卫耐不住憋笑,忍得难受,却又不敢贸然笑出声来。
“快!攻击我!”兰泙脸色一沉,肃然出声。
“呃……好!”齐一昊终于回过神来,重重地应了一声,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待到再睁开之时,脸色已然恢复正常,眼神亦湛然锐利。不论他为何这样要求,齐一昊都不想让面前这人小觑了自己。
眼神兀地一沉,齐一昊突然出手,直直袭向兰泙胸口,一被格开,接着反手攻向对手腋下。见他轻巧地一侧身躲了开去,齐一昊眼神一凛,接连出招,连连袭向对手面门、咽喉、心口等致命位置,出手迅捷如同暴风骤雨,看得围观众人惊讶之余不由心内大呼过瘾。兰泙眼中划过一丝诧异,紧接着就被一股兴味所覆住,不紧不慢地格挡,闪躲,却并不出手。
齐一昊心内慢慢浮上一股焦躁,居然无法迫得对方出手,实在是……生平之奇耻大辱……这样想着,出手越发快了。
连连躲避,兰泙有条不紊的步法似乎也开始有些乱了,突然,闪避的身形迟缓了半拍,后方露出一个破绽,齐一昊见之大喜,脚步一错,已经移到对手侧面,改拳为掌,眨眼间便携着凌厉的气势直劈向兰泙颈后。
脸上的笑容已抑制不住地浮了上来,哪知笑花儿刚开半朵,却被半路摧残凋落。只觉腕子一阵剧痛,兰泙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闪开,接着反手抓住齐一昊的手腕猛地绕到背后制住,右手已经锁在了他的咽喉处。
情势急转直下。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场面局势骤变,胜负已分。
场面寂然片刻,接着爆发出一阵轰然喝彩声。
齐一昊的脸又黑又红,心里满是懊恼,狠狠咬紧牙关,眼神撇向一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人……丢大了……
耳边却传来一阵温热的呼吸,伴随着淡淡的语音:“这些招式……你可有回去练过?”单凭旁听观摩,居然比自己亲手特训的十三卫还要出色,不能不说这人是个天才。
我会告诉你我觉得这些招式妙不可言,每日都有悉心揣摩练习么?当然不会——
见他不答,兰泙微微一笑,刚要继续开口,却瞳孔猛地一缩,眼神倏然扫向外面。
而围在旁边的十三人也已看到一身黑色王服,长身玉立于身前的君王,大惊之下不由齐齐收声,当即跪倒在地:“拜见大王!”
兰泙瞧了瞧面上看不出喜怒的兰澧,再看看怀里的齐一昊,手里一松,慢慢放开了他。
56.与君守岁
兰澧出宫,自然带了大批禁卫护卫在侧,也是怕兰泙担忧之意。只是没想到,制止了要进来通报的守门军士,自己只带了沅方入内,入眼却是这样一幅暧昧不清的场景——
兰泙与齐一昊身体紧紧贴在一处,手臂还圈在他的颈上,头微微侧在一边,眼睫微垂,似在说着什么亲热话儿。而那厢齐一昊则衣衫不整,满面通红,咬着牙将头扭在一侧,似窘迫,又似尴尬。
兰澧眯眼瞧着此间场面,端端立于众人身前,不出声亦不动,浑身的森冷气息却一瞬间扑面而来,只激得垂头侍立于旁侧的沅方禁不住缩了缩脖子,腰弯得更低了些。
“澧?”兰泙放开怀里的齐一昊,几步迎上前去,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齐一昊直到此刻方才意识到目前的状况有多么糟糕,偷眼瞄了兰澧一眼,不由心内暗暗叫苦,急忙整衣拜倒在地,口中大呼:“拜见我王!“
兰澧正眼却也不瞧他一眼,只鼻中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个单音却吓坏了早已满心惴惴的齐大统领,心里哆嗦了一下,只把脸皱成了苦瓜模样,心里一个劲儿挠墙——老天,你这是要亡我么?
天地可鉴!我可是既没贼心,也没这贼胆啊!
兰泙回头瞧瞧差点把脑袋埋进地底下当鸵鸟的齐一昊一眼,再抬头看看面前的爱人,乌黑的眼珠慢慢转了一轮,嘴角上扬,不由轻轻笑开,手却沿着王服袖子下滑,直寻到那熟悉的手感,将他一把握住。
感觉到兰泙的拇指在自己掌心中慢慢画着圈,兰澧眼角眉梢的线条柔和了些许,反手抓住兰泙的手,居然不言不语地拖着他便往外而去,一旁的沅方见状,急忙提步跟了上去。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离,进而再听不见,齐一昊方才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慢慢自地上爬了起来。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跪在地上时间太久的缘故,齐统领老寒腿发作,差一点摔倒在地,唬得离他最近的一名队员急急上前要去搀扶。哪知齐一昊却陡然大怒,涨红了脸大喝一句:“本统领没事!”便甩开那人,气冲冲地夺门而去,剩下一众人等面面相觑,不知他这是突然发了哪门子的脾气。
唔,若是因为不敌蔺统领而面子上过不去的话……十三人齐齐耸肩,眼中都有了一丝悲悯之色——那大可不必,大约这天底下可以敌得过蔺统领的人还没有出生罢——虽然相处不过短短数十日,一干人等对此却都深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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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凛冽,天色阴沉,铅灰色的幕空沉沉如同下一刻便要压下来一般,令人有一种沉重之感,刚走出不几步,居然有细细碎碎的小雪花夹杂着冰凉雨意兜头而下,刺到人的肌肤上,便激起点点战栗。
一旁早有内侍将华盖急急撑起,为君王挡风遮雨,沅方胖胖的身躯抱着孔雀裘赶上前来,就要披到王身上,却被他伸手一拦,劈手夺了过来,一把包在兰泙肩上,也不待他出言,已经紧走几步,拉着兰泙上了王辇。
在辇内跪着伺候的两名侍女被赶了出来,只剩下二人在内。车轮粼粼转动,众禁卫军护卫着本国的君王,手提兵器,队列齐整,一路蜿蜒向王宫而去。
王辇内部空间极大,分为上下两层。下层布有机关,是为以防万一之时,君王可入内暂避,以策安全。上层置有锦被软垫,整齐叠放于右侧厢壁的格子中,左边摆放着各类卷册、设计巧妙用于存放笔墨砚台的暗格,正面的格子中则存放有各类精致的糕点酒酿,以备君王肚饿饥渴之时充饥之用。另王辇四周还摆放着小巧暖炉,厢内铺有纯白的狐皮制成的毯子,一张花梨木小几置于其上,有袅袅熏香气息充盈其间,让人放松且感觉温暖舒适。
兰泙本担心兰澧出宫不够安全,但见禁卫护卫森严,便也罢了,有心出言劝兰澧以后尽量不要出宫,可见今日情景便也将话咽回肚内,寻思找个其他的时机再说为妙罢。
一俟上了车,兰澧便将一边锦被取下,盖在兰泙腿上,又取了温在炉上的淡酒,倒了一盅送到他嘴边。兰泙有些无奈地张口,心道这样照顾自己是否有些过了,却也明智地没有吱声。
兰澧瞄眼看了那润泽的微微启开的唇一眼,目光倏然一沉,反张口含了温酒,便对着那唇哺了进去。
柔软的唇片相碰,口中是带了点辛辣气息的液体,有些干渴地咽下,那淡酒便突然化成了火,一路从口腔烧到胃部,置身于温暖如春的车厢,身体的燥热更加剧烈,兰泙轻哼一声,含住那刚要退出的舌,便是一阵吸吮翻搅。
勾住兰澧的颈子,手在他背上有力而缓慢地抚过,兰泙吻得更深。二人有些忘情,加上刚才那一幕的刺激,直到两人的唇都变得有些红肿,兰澧方才放开他。
脸颊火热滚烫,兰澧贴在兰泙颊边,喘着粗气,半晌才道:“你似乎……对齐一昊观感甚佳?”
除了自己,还从未见到泙儿对何人有这样的耐心,甚至……亲密……这个齐一昊……
“呵……”兰泙一窒,又忍不住笑开来,咬着兰澧的唇模糊道:“澧可是在吃味?”
听那带了点调笑的语音,兰澧心内有些不自在,没有出声,只凶猛地回吻过去。
好一会儿才被放开,兰泙好笑地摸了摸自己已经明显肿胀的嘴唇,无奈道:“澧,刚才……我们在只是在比试而已。”
“唔……”兰澧应了一声,脸色却一如刚才。
兰泙伸手圈住他的腰,轻叹道:“我很快就要出使芜国,在此期间,如若无人照应王军卫队的训练,进展必将十分缓慢,这段时日以来,我一直在忧心此事……”
兰澧何等样人物,闻弦歌便知雅意:“你……看中了齐一昊?”
“正是。”兰泙稍稍坐正了些身体,郑重道:“此人十分机敏,善于观察且天资聪颖,仅靠在旁观摩,进展居然超过了我亲身训练的十三卫,堪称天才!更重要的是,此人对我所授法子持认可态度,此一点难能可贵。”这是最打动兰泙的一点,要知道他所教习的东西与这个世界主流趋势截然不同,能找到这样的人,算是自己的幸运罢。
原来如此。绕了万般还是为了自己。
兰澧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些许,也不愿逆了兰泙的意思,心思一松,脸上不由露出笑容,柔声道:“既如此,那泙儿自己做决断罢。”
“好。”兰泙见他点头,不由微微笑了起来。
回头取了一碟松仁糕,兰澧拈了一块来送到他唇边,微笑道:“出来时刚刚吩咐他们做的,泙儿试试看。”
点点头,兰泙张嘴含了,入口即化,十分香甜可口。还未等咽下,兰澧又倒了一盅酒笑道:“试试这梅酒,我上次试了好,就命人备了,泙儿尝尝看。”
兰泙于是就着他的手喝了,清淡的梅子味道,酒味亦不浓,喝了心口暖意甚浓,滋味果然不错。
“澧,你今日……似乎不忙?”自从登基以来,兰澧日理万机,十分繁忙,少见他有闲,今日居然亲自过来接自己回宫,兰泙这样想来,不觉十分诧异。
“泙儿可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兰澧好笑地伸出长指,宠溺地敲了敲他的脑门。
被他这个动作弄得有些窘,兰泙正了正神色,似乎一瞬想到了什么,猛地伸手去打帘子。
车辇已进了外城,路过的商肆店铺,住户民房,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挂起了红灯笼和春联,有穿着花花绿绿小衣裳的孩童手里举着大风车,不顾漫天的细雪花和寒风,只管一路嬉笑着跑来跑去,风车呼啦啦地转个不停,便仰着一张冻得通红的小脸儿咯咯地笑。见到这队阵势浩大的车辇,便停了小脚步,好奇张望。日头见晚,摊贩店铺俱已关门,可街上的人群却并不见稀少,反都脚步匆匆,穿梭来回,显然都急着赶回家守岁。
是呵……守岁,一年的末了,与家人一同,送走旧年,迎来新年。
禁卫军警惕且尽忠职守地护卫在王辇周围,车辇不疾不徐地在宫道上前行。周围的一切似乎很近,又似乎一瞬退开很远,兰泙神思有些恍惚起来。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眨眼几个月过去,以往的格格不入感俱已在兰澧的身周慢慢融化,进而消失不见,兰泙知道,自从接受了兰澧开始,自己便已经融入这个世界,不再是逍遥于物外的看客,有时甚至会忘了,自己实际上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游魂。现在看到这与前世极为相似的过年时的场景,不由心内起了感慨,原来自己所在寻求的,就是这样一个有着家的感觉的地方,仅此而已。
有了归属感的地方,就是家。
而给了自己这种感觉的人,他所在的地方,哪怕是被世人认作是牢笼的深宫,对自己而言,依然是家。
流浪漂泊了二十多年的心,终于找到归宿。兰泙转过头来,在寒冬的雨雪天气中,对着他缓缓笑开,如同春日骄阳,一瞬间暖了兰澧的眼睛。
“澧,原来,是岁末了。”
“唔。”
“今年,我们一同守岁。”
“好。”
57.分水之岭
寒风瑟瑟,梅香幽幽,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属于年节的火热与喜庆,年的尾巴还未收拢,已经有人换上厚实的棉衣,背上包裹,含泪与妻儿告别,为谋生踏上新的旅途了。
与其他的地方不同,笃城人大多直到出了正月方才各自出门,奔波忙碌。新的一年,自然周身新气象,只不过这些人的范围却不包括那个最近自认衰运连天的家伙——
“嘎?”跪在昌远殿冰凉的地面上,齐一昊一颗年轻的男人心也一瞬变得冰凉冰凉的,早忘了该有的礼仪,瞪大了双眼,英俊的脸一阵扭曲,满面呆滞地望向王座上的君王,一脸的愕然与不可置信。
“咳……”立在右前方的沅方见齐大统领这副模样,似乎有些于心不忍,好意地咳嗽一声,出言提醒道:“齐统领,接王诏吧。”
“啊?”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这一切并不是在做梦,齐一昊愣了一下,终于自傻呆状态之中清醒过来,心中终是不忿,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刚要开口异议,目光瞄到兰澧那似笑非笑的脸,顿时陡地打了个寒战,不由缩了一下,半晌还是憋屈地躬身领命道:“谢大王!”双手高高举过头顶,俯首等待快步走来的沅方将王诏送至手中。
狠狠垂下脸,齐一昊恨不得拿着马鞭将那份王诏抽个稀巴烂。心中又是恼火又是憋闷,一口钢牙几被咬烂,额上青筋突突直跳,牙根发酸暗暗恨道——好个大王,这绝对是故意的!
不就是不小心在训练场被他看到与蔺泙貌似暧昧的一幕么?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那只是误会而已……需要如此斤斤计较不依不饶么?这下好了,年后第一次大朝,众士卿文武齐聚昌远殿,我堂堂禁卫统领,却在百官面前因这一道王诏成了众人谈资,失掉脸面不说,还让人憋屈不已,却又有苦说不出,这让自己如何能咽下这口气?齐一昊甚至能想到那些人朝会散后背地里会议论些什么,一时之间只觉得脑门发紧,气血翻涌。
但是齐一昊也知道这位外表温文尔雅,俊朗潇洒的王的手段,如若真的不知道好歹地开口异议,恐怕就不会是仅仅丢脸这般简单了……
“大王,臣以为此事不妥。”
眼见那份王诏就要送到齐一昊手上,立于武官队列前端的一道身影突然踏前一步,出列拱手朗声道:“齐统领掌管禁卫五部,乃是禁军之首,若是同时兼任王军卫队副统领之职,岂不是自降一级么?”
那人年纪约五十许,鬓角略带霜发,方正脸面,皮肤黝黑粗糙,个子不高,身材却极为壮实,铠甲及身,肩披披风,语声厚重,气势迫人,一身杀伐之中蕴出的凌厉,虽然在这殿中收敛了许多,却依然让人不堪直视,正是右将军高长卿。
乍然闻得这个声音,齐一昊顿时眼带欣喜地抬起头来,心内激动万分,差一点那声“高伯伯”便要脱口而出。
原来高长卿与齐一昊之父齐孝之乃是莫逆之交,在其父战死沙场之后一直对这个天赋颇佳的小辈十分照顾,而齐一昊也与之十分亲厚,同高长卿之子,少将军高子赋也是好友。虽然因同在军中,且职位不同,齐一昊一直都以“高将军”呼之,但私底下却一直称他为“高伯伯”。高长卿父子常年镇守衡国北面边境,声名在外。此番因衡国易主,高长卿便自边关赶回衡都,年后不久便要再次返回北境。这回眼见大王下了这样一道内容奇异的王诏,高长卿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因而第一个出列维护齐一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