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兰澧微微一笑,看着面有不甘之色的侄儿一眼,淡淡道:“你可知此局为何会输?”
康帏凝眉半晌,没有言语。叔父的厉害他一早便知晓,不说其他,单说这下棋一道,虽说这围棋乃是师傅教授,但时至今日,不仅是自己,便连师傅也不是叔父的对手。
会输,只因自己功力不够罢。康帏暗道。
“急躁。”
“什么?”康帏一怔。
“急躁,未沉住气,所以才会输。”兰澧伸了长指一粒粒拈起棋子放回棋笥,慢慢道:“面对强敌,胸中不甘而奋起,自然值得称赏,但一旦带了急躁之气,便易落了下乘。”顿了一顿,又接着道:“此局如是,今日朝堂之事,亦如是。”
康帏听闻,脑中灵光一闪,瞬间有所顿悟,不由盯着棋盘陷入沉思。今日朝堂之上,康帏因这雪灾安抚一事被中卿杨蒙一顿抢白,当场气得脸色发白,结果自乱阵脚,不得已只好一退再退。如今一想,可不正是犯了急躁这一大忌么?
兰澧见他神色,知晓他已想明白,嘴角微微上勾,心中满意:“驭下之道,非一日之功,小帏不必心急。”
“是,叔父。”康帏回神过来,立即恭声应道。
“叔父,还有一事,小帏不甚明白。”康帏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何事?”
“今日朝堂之上,叔父下诏赐师傅衡国王族姓氏‘兰’,更名为‘兰泙’一事……”
“有何不妥么?”兰澧眯起眼睛。
岂止不妥!可谓大为不妥!
康帏心中不忿,却又无法直说出口。当日长乐殿中,兰澧病势沉重之际要立他为衡国储君时,康帏伤痛之余,对于始终不肯露面的兰泙是既恨且气,还有些说不出的伤心。要知道康帏十二岁时便认得兰泙,之后为他超乎寻常的身手所撼,心中一度将其视为英雄一般的存在。可就是这样心目中的英雄,却将自己亲如父亲般的叔父伤到这般境地,如何能不让他既恨且气,兼之心伤呢?以至于一听到兰泙回归的消息传来,康帏便赤着眼直闯王宫长乐殿,照面间差点一拳挥到兰泙脸上。
可待看到那张与叔父有五六分相似的脸时,康帏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捏紧的拳头打上去。他自是一早便听闻兰泙与已故的公子泙相貌酷似,之前在襄国所见只是他的假面,又曾多方寻找其踪迹,自然知晓兰泙的样貌。可当画像与传闻遇到真人之时,只能说那些个画师的水平实在是太过差劲,其本人神韵的十之二三都未曾画出。对着这样一张脸,饶是康帏早有心理准备也无法下手。
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兰澧乃是将师傅当做了公子泙的替身之类的传闻,但康帏每每听及此总是嗤之以鼻。师傅固然与公子泙样貌酷似,不过若叔父果真是将他当做了替身,而非爱之深切,如何会将自己置于这般境地?可见师傅当初的出走该是另有他因。
可是,当今日朝堂之上兰澧下诏称兰泙功勋卓着,特赐予其王族姓氏那一刻,康帏陡然对自己的判断生了怀疑,难道叔父果然是将师傅当做了替身么?不但要对着师傅的脸怀念自己那素未谋面的表哥,还要将他的姓氏也一并改了!这么一想,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绪又开始波动,反为兰泙抱屈鸣不平起来,因而才有了刚才这一问。
看着康帏一脸的僵硬,兰澧哪还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相信不仅是康帏一人,恐怕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罢。叹了口气,兰澧无奈地摇了摇头,半晌方道:“不论他人作何想,孤只是想还泙儿一个公道,仅此而已。”
康帏瞪眼。
兰澧见他模样登时笑了起来,倏忽又收敛了笑容,慢慢道:“小帏,此间事由经历几何孤并不欲向他人道。只一样,你的心思无须花在此处,孤对你期许甚高,希望你不要辜负了孤的一片苦心。”
“是,小帏遵命!”康帏心头一震,立即肃容应声。
“唔。孤乏了,你暂且退下罢。”
“是。”康帏再次应声,站起身施礼后慢慢退了下去。
出了勤文殿,康帏心中有些烦闷,便干脆将一众等候自己的宫人打发走,自己迎着冷风慢慢往储君所居的秋阳殿踱步而去,一行走一行慢慢思索。不知走了多久,骤然兜头一阵冷风袭来,康帏被那冷意激得不由打了个寒战,抬头看了看周围,却不是秋阳殿的方向,知道自己沉思间走岔了路。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细的小碎雪花,夹杂着零零星星的雨意扑面而来,更添了层说不出的寒意。
紧了紧衣领,康帏心中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该先将宫人为自己预备好的貂裘留下,再打发他们走才是。却在此时,目光触及处陡然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还未及康帏回神过来,那人影早已瞧见他,手里攥着什么便急急朝他奔了过来。
“傅昔……”口中喃喃出声,身上一暖,一件雍容华贵的紫皮貂裘便被披到了身上。
“殿下!总算是找到你了……以后切不可如此任性,冬日天冷,若是受了寒可怎么好……”傅昔一张俊脸被冻得通红,鼻尖耳朵俱是绯红一片,呼吸间团团白雾,在康帏胸前系衣带的手亦是一片青紫之色,还在微微发抖,显然冻得不轻。康帏被立为衡国王储之后,傅昔亦被册封为太卿大夫,负教导王储之责,兰澧还专门赐了他一座大宅子,对其恩宠甚重。
今日下朝之后,傅昔便在秋阳殿等候康帏,哪知等来等去却只等到一众被打发回来的宫人。得知康帏连御寒的貂裘都未留下之时,傅昔便再也坐不住,拿了那紫皮貂裘便出来寻找康帏。
找了这许久方才看到他的身影,傅昔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由有些生气,口中一边絮絮说着,一边只管仔细而认真地将康帏用貂裘裹好。
手猛地被抓住,傅昔一惊,抬起头来:“殿下?”
“你只顾着我的冷暖,自己却怎生穿得这样少?”康帏一双眼睛闪着幽暗的光芒,在暗沉的天色中意味不明地令人觉得危险。
傅昔只觉心头一跳,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讷讷道:“我穿得并不算少……只是出来寻你花了些时间……方才有些冷意……”
下一秒却被人狠狠扣入怀中,刚穿好的貂裘被解开,一把将他也裹了进去。呼吸的热气喷在傅昔颈边耳侧,令他瑟缩了一下,接着便本能地挣扎起来。
“你该不会是一见那起宫人回到秋阳殿便跑出来寻我了罢?”康帏太了解这个陪伴了他多年的男人,说话一针见血:“不仅仅是为了给我添衣……你更是担心我因为师傅被赐姓兰的事情跟叔父起冲突罢?”
傅昔身体一僵,停止了挣扎,显然被人说中了心事,心中一瞬有些狼狈,只略略侧开头,想要竭力避开那个抱着自己的青年不断在耳边吐出的灼热气息。
“傅昔……”康帏轻叹一声:“你莫要挂心,你教过我的,不能感情用事,我一直记在心里呢……”
那声音诚挚和煦,如同暖阳,令傅昔心头一暖,不知怎地,手居然悄悄向后移去,轻轻环住了眼前高大强壮的青年。
察觉到怀中人的动作,康帏心中一喜,正待说话,傅昔却突然发力,猛地自他怀里挣脱出来。
怀中的空虚感令康帏一阵失落,失声脱口道:“傅昔……”
“殿,殿下。”傅昔有些手足无措,慌慌张张地看了看四周道:“请殿下恕臣不敬之罪……傅昔僭越了……臣,臣告退……”一行说着,依然一丝不苟地行了个礼之后便逃也似离开了。
伸出去要抓傅昔的手狠狠地攥成拳收了回来,康帏脸色不虞,眸中神色却愈加浓黑起来。
傅昔,我不知道你到底在顾忌些什么……今日暂且放你一马,但我是不会放手的!
102.冷暖自知
长乐殿中。
“大王,用药的时辰到了。”沅方端着一碗浓黑色的药汁到得近前,躬身对兰澧恭恭敬敬道。
“唔。”兰澧正在出神,闻声回神过来,点了点头,随手一指道:“先放案上罢。”
“是。”沅方放下药碗,转而小心翼翼道:“大王,药还是趁热喝方才更有效用。”
兰澧没有吱声,只随意挥了挥手。沅方无奈,只好躬身退下。还未及走出两步,却又被叫住:“沅方。”
“是,大王。”
“泙儿还未回来么?”
“启禀大王,兰统领暂时还未回来。”兰泙已被冠以兰氏王姓,沅方自然立即改口。
“唔。”兰澧皱了皱眉头,脸上却看不出喜怒:“那齐一昊也还在校场?”
“呃……是,大王。奴才着人过府去问了,齐统领也,也暂未回府。”沅方额上有冷汗涔涔渗出。
“知道了,下去罢。”
“是。”
耳边闻得殿门掩上的声音,兰澧平静无波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自嘲的笑意。
呵……情之一字,果然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少顷,却闻殿门“吱呀”一响,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接着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入得耳中:“澧,我回来了。”
兰澧察觉不到自己面上露出的一丝微笑,只抬起头,微微张开双臂,望着那个越加俊美挺拔的青年轻声道:“泙儿,过来。”
兰泙却是一呆,脚步迟滞了一下,在他身前几步站住了。
从很久之前,兰泙就知道兰澧的魅力所在,那是一种儒雅、高贵、智慧、果决、刚毅、坚韧种种种种糅合在一处形成的强大吸引力,不仅令人心生向往,更愿忠心跟随,而自己居然有幸能够拥有他,该是多大一件幸事。
虽然两人间经历了重重挫折磨难,但自二人心结开解,敞开心扉以来,关系反比之前更为亲近密切。这是一种发乎内心的亲密感,无法言说却又真实存在,宛如二人合而一体那般自然。
眼前之人虽经历了一场病痛折磨,比之前瘦了许多,却依然不减损那份无铸俊美。原本枯槁的面色经过几个月的调理重新焕发了生机,眸色沉静而又暗涌流光,宛若天上星子在他眼底投下星辉,粼粼闪光。一头墨发如瀑,唯在鬓角染上星星点点的寒霜,衬着他英俊不凡的面容,反有一种历经沧桑之后磨炼蜕变而成的儒雅与高贵。更兼他此刻唇角含笑,眉目柔和,一眼看去简直令人移不开视线。
那一瞬间,兰泙怦然心动。
“泙儿?”
耳边闻得兰澧稍稍带了点调笑意味的呼唤声,兰泙这才恍然回神。摸了摸寒气差不多已被殿内暖意驱走的衣襟,兰泙不再迟疑,几步走上前去便与心爱之人拥在了一起。
“怎么这个时辰方才回来?”兰澧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道。
“抱歉。”闻着爱人身上熟悉的气息,兰泙语声里带了些歉意:“突然有了些新的想法,想把王军卫队再好好操练一番,结果比往常晚了些。”
四年后再度回归,少不了有些物是人非之感。周围之人,对他或是怜悯,或是鄙夷,或是蔑视,或是嫉妒,或是不忿,或是倾慕,或是崇敬,或是亲近,兰泙一概如同未觉。待得兰澧病情大见起色,便开始重拾十三卫和王军卫队的训练。
十三卫自不必言,兰泙着意将其打造成为可替代自己的铁卫,众人原先那点腿脚功夫他自然觉得不够看。王军卫队因了齐一昊,训练一支未曾落下,但是毕竟与兰泙之前所想有所差距,于是调整方向继续训练。在这几年间,倒是因着王军卫队,实际又诞生了一支新的军队,并经由战火的洗礼而成为这个时代的骄子,强力登上冶州大陆的舞台,那便是衡国王军。
衡国王军参详王军卫队的选拔和训练方式,同时又打上了这个冷兵器时代鲜明的战争印记,经由大将军岳殊和右将军高长卿等人之手改造,渐渐形成了以重骑兵、轻骑兵、步兵、弓弩手、水兵为主的特种军队。当年飞虎涧一战,便是尚处于雏形的衡国王军小试身手,偷袭芜韶联军侧翼,以区区四千人之数收割了敌方近四万兵士性命,震惊整个冶州大陆。
当然,这一切之功,均始于这个年仅二十一岁的俊美青年。
“不要太过心急,这也远非一日之功。”兰澧的声音里带了些不自觉的宠溺。
“唔。”
“冷么?”
“还好,不冷。”
“可是说谎了,手这般凉……猴儿呢?”
“自去玩耍了。”
“呵呵……这猴儿的性子也就你可以圈得住了。”
兰泙闭着眼低低地应了一声。当日自眉山赶回笃城,潜伏在衡王宫中数日等待兰澧回归,猴儿便耐不住性子,跑了出去。后来兰澧回宫,二人心结开释,却又一直过了几天猴儿方才不知从什么地方蹿了回来,倒是弄得灰头土脸,一副灰溜溜的样子。接下来的日子猴儿一反常态,只管一直粘着兰泙,寸步不离,倒是令兰泙顾不得责罚它,反心中大奇,难不成它上次出去可是吃了什么亏?可却又无法问清楚。这小猴儿畏畏缩缩的样子一直过了好些日子方才好些了,这件事便也成了一桩灵猴儿迷案。
“可曾饿了不曾?”兰澧一边捉了兰泙的手暖着一边轻声问道。自从中了“殇”毒痊愈之后,泙儿的身体便一直是这般凉,每每想到,都令他心中酸痛不已。
“不饿。”兰泙笑了一笑,轻轻松开兰澧坐在他身边,又伸手将他圈住,牢牢扣在怀里。这种相拥获得的满足感,无法言说。
抬眼却看到案上放着的药,兰泙皱了皱眉,一手抱着兰澧一手探过去摸那药碗:“还是温的……”说话间早已将那碗浓黑色的药汁送至兰澧眼前:“又没有吃药?都是这个时辰了,吃了它。”
兰澧无奈苦笑,瞧着那碗浓浓的药汁,略一沉吟,眼中一抹促狭之色闪过,突然笑道:“那泙儿喂我吃可好?”
兰泙没有看漏爱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之色,浅色薄唇抿了抿,露出一点微笑,轻飘飘地道:“好啊。”话音刚落,已低头含了一口药汁,捏住兰澧的下巴便以唇哺了过去。
兰澧并未料到兰泙如此爽快行事,一时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愕然之际齿关已被撬开,苦涩的药汁伴着一条灵活的舌钻入了他的口中。
“唔……”低吟一声,被哺入口中的药已被兰澧尽数吞咽下去,那舌却依然在他口腔之中肆虐,待到兰澧回神过来想要将那舌纠缠住之际,却又偏偏猛地退了出去。唇上的失落感令兰澧不甘地想要继续追逐,却在下一个呼吸间双唇又被贴住,一口药汁不期然间又被灌入口中。
那势子来得又急又猛,兰澧来不及吞咽的药汁便自紧贴的唇间溢出,顺着唇角流过光洁的下巴,一直蜿蜒深入到他的衣领之中。
两人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澧,不,不行了,我忍不住了……”哑着嗓音在爱人耳边低喃一句,下一刻兰泙已一把将兰澧的衣襟撕开,滚烫的舌便沿着唇角下巴追逐着那道蜿蜒而下的药汁舔吮而去。
裂帛声响,兰澧只觉一股大力袭来,已被推倒在席上,胸口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伴着那潮热的呼吸和湿滑的舌头滑过,一片片细小的战栗便争先恐后地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