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秀秀似乎满意了,又补充:“待当家的见过我哥哥,便来接珏儿,晚上一同吃酒——在这舢板上稍等等,最多个把时辰。”
见李珏似乎沉思什么,绿桃赶快喊:“徐二奶奶,夜里海风冻骨头,能带两床被子上舢板么?”
——人家海盗船要卸货,当然是乖乖听命比较好。
申请被子什么的,是委婉表示坚决听安排。
那头李敬言欲言又止,扭头进船舱。
绿桃一把拉住似乎想对老爹喊话的李珏:“我的好三爷,舷梯搭好了,快!”
说是小舢板,由五根整株的椰子树捆成,坐十几个人没问题。
海盗们干脆表示“这里没风没浪的,不乱动就没问题”,别说船桨,连能撑的竹篙都不留一根,放下空手的四个人,绿桃挑中间铺好被子,叫李珏:“三爷,凑活坐会儿?”
不等李珏说话,临江道:“这上头地方小,一挪动就瞎晃悠,还是坐下安生些。”
语气颇严厉。
既然只有四个人在,不必在海盗们面前装主仆,这两个小厮的气势蹭蹭见长。
绿桃缩缩脖子,先挑看起来不那么尊贵但是舒服的位置坐稳了,望着天,小声嘀咕:“不知静安哥哥会不会来跟我们会合……”
语气那叫一个天真烂漫,活脱脱是《三笑》里面石榴姑娘惦记华安。
忍俊不禁,李珏“噗嗤”出声。
终于放弃忧郁,过来挨着绿桃坐下。
天色全暗,才听见桨划水的声音。
只见一艘轻舟转出来,甲板上三五人举着火把,六人划桨,平滑水面上,穿梭而来的速度极快。
船头站的人依稀有些眼熟,应该是在泉州宅子里见过的看门人之一。瞧见横在水路上瘫痪着的舢板,他大声喊:“就是这!”
甲板上有人抛出粗缆绳,喊“接着”。
头上站着满江,伸手敏捷地拉紧,又按那些人命令,牢牢捆定了舢板。
小船很灵活地掉头行驶,拖着舢板曲折划去,只一盏茶时分,就看见前方樯帆林立、灯火通明,好气派一个天然海港。
到底只是海岛里头的天然港,没有通常大码头宽敞,离水面只五、六步,就是随意开辟的山路,梯级忽高忽低、石块杂乱不平。有特色的是,路旁有一条原木架起的宽大凹槽,高仅齐膝盖,里头有浅浅水流。许多赤膊汉子忙忙碌碌来往于途,箱子之类用麻绳一捆扔进水槽,再几个人拉着走。
李敬言亲自站在码头上,直到握住李珏的手,神色才放松些。
走在山路上,李敬言压低声音叮嘱:“待会儿吃酒,万莫开口说笑,低头装醉就好……切切!”
见儿子没有危机感,李敬言有些急了:“闽地相传陋俗,出去做事的船不能带妇人,怕冲撞海神爷。常有人买了相貌清秀些的小哥,唤作白羊——比同样年纪的女孩儿值钱得多。”
——嗯,海盗运东西的船不忌讳女人,想必出去抢劫的船也算做事。
李珏神色变幻,从愕然到悲愤。
身处杀人如麻的海盗窝里,绿桃自知年纪太小、相貌普通,白领女的危机感依然翻腾,忍不住偷偷往脸上抹泥。又趁黑天走山路,扯乱发髻、弄脏衣服,捯饬成乱蓬蓬泥猴儿。
身后,临江“嗤嗤”低笑:“放心罢,不这么捣腾,也小鬼儿似的……要抢,也先轮到你家天仙般三爷。”
明知这是事实,绿桃失落半秒钟,怒了:“本姑娘内蕴风华!都怪你们品位不够,才不懂欣赏我这种有文化有气质的美女!”
——当然,这通抱怨是用松江的吴语快速讲的。
北方语系的临江显然鸭子听雷,对满江笑道:“这些南蛮的口音真吓死人,又尖又吵,灌了满耳朵雀儿般吱吱喳喳,脑仁疼。”
满江懒得接茬,只冷冷道:“看着路。”
酷!
贼头子徐海相貌不凶,倒像个团团富家翁,乐呵呵扬手叫“妹夫”,拉着李敬言坐上首,紧挨着徐秀秀。
徐海端着碗站起来,用闽方言高声嚷嚷了几句,百把人轰然叫好,然后哈哈大笑,仰头喝酒。
这应该算开席的敬酒了。
十几桌大圆桌面,每桌都挤满放怀吃喝的海盗,长相凶恶、胡子拉碴什么的都不要紧,反正火把照明的酒席上,不太看得清楚。最难熬是酒气夹杂汗味,异常考验神经的坚韧程度。
缩在比较暗的角落,绿桃暗暗庆幸海岛简陋、南方天热,排的是露天席。
如果这帮人挤在房间里,那得味儿成什么样子啊?
绿桃自己什么也吃不下,却努力给同样神情扭曲的李珏布菜:“三爷,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东西就走不动道儿,好歹咽些。”
默默点头,李珏坚强地啃,效果不佳。
这么苦熬了良久,食不知味。
正琢磨“萧在渊哪里去了”之类严肃而深刻的问题,忽听嘈杂的声音弱了下来。
绿桃一凛,往首席看,果然是徐秀秀站起来,正大声笑着:“都说我当家的长得好,他老家的少爷那才叫水灵……珏儿,来给叔伯们敬杯酒?”
这两句都可以带了松江口音,勉强能听懂。
李珏脸色顿时发青,却只能站起来,往火光最明亮的那席面挨过去。
浑浊脏乱的魑魅魍魉中,明丽清爽的少年一步步接受者目光的炙烤……绿桃低头捂住眼睛,表示心脏不够强,甚至不敢看。
才短短几步路,只听叫好的、吹口哨的、喝彩的、吞口水的,什么下作的声音都有。
零二三、该死的倭寇
见到李珏,徐海毫不掩饰地吞口水,热情无比地握住他手,呵呵用不标准的官话笑道:“叫舅舅,哈哈。要不,喊声契爷来听听?”
李敬言顿时急了,跳出来一把拉住儿子挡在身后,垂头恭敬地哀求:“大哥……”
见徐海只答应点头,神色顿时变了,又气急败坏转头冲着徐秀秀,放软声音:“娘子,原先说好他们在水上等,你再三保证,来喝杯酒而已,没幺蛾子的!”
美大叔拿出说情话的架势,风采格外迷人。
徐秀秀表情极其受用,拉住肥胖的徐海:“大哥,这可是我当家的儿子,要叫我娘的!”
还没等徐海一脸遗憾的放手,他旁边突然有人大声说话。
曾经长假宅家里天天看日剧的绿桃表示,听不懂语速极快的叽里咕噜古日语,但可以断然肯定,这家伙典型浪人装束,长相也依稀有日本人特征,是个如假包换倭寇!
没料想徐海还是国际人才,居然不需要通译,就笑嘻嘻跟那浪人对话几句,还指着徐秀秀。
浪人表情狰狞,冷笑着走了。
十几个差不多装束的浪人呼喇喇跟着起身,一同出去。
冷冷盯了会儿远去的背影,徐海扭头看自己妹妹,又叽里咕噜一通方言。
李敬言却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挤到儿子身边,拉起李珏的手,闷头就往外走。
绿桃奋力小跑,发挥全部求生潜力紧紧跟上——幸亏这父子两是特地挑灯火晦暗的角落绕行,速度不至于太快,勉强可以追得及。
跌跌撞撞沿来时路走回,也不敢举火把。天上那点星月光芒实在不够用,绿桃只能咬牙用袖子裹着手,扶着那运货的木滑道,总算不至于在山路上绊倒。发现这法子管用,又小声提醒李家父子。
码头一点灯火也没有,泊着的大小船只只看得见黑黝黝影子。
李敬言哆嗦着叮嘱:“快上那舢板——爹去替你找木浆。”
李珏却不动步子,只低声道:“爹先上船,儿子年轻身手灵活些,这就去找木浆。”
一把揪过还大喘气的绿桃,李敬言把李珏扔到绿桃身上,低喝:“还不快扶着你家三爷!……快去!”
掉头就矫健地沿码头石头岸走,挑小些的海盗船,纵身就往上跳。
绿桃死死拖住想挣扎李珏:“三爷,还是先上舢板要紧——二老爷常年出海,找木浆事半功倍。不如三爷养好力气,待会儿才能拉住了二老爷,好同去逃生。”
这么偷溜出来,谁知道海盗们啥时候发觉?
李珏只犹豫片刻,点点头,就探身扶定了舢板,叫绿桃赶快先上。
生怕任何意外耽误逃生,绿桃尽可能利落地连滚带爬挪上舢板,又四肢着地往那头爬,嘴里小声:“这东西轻,只一头站人恐怕会翻。三爷往中间站些,才好叫二老爷上来。”
李珏立刻照办。
坐在小舢板尾部,夜风凛凛,绿桃只能瑟缩着抱住自己。
隔着山坳,摆设露天宴席那边火光更盛,却不是酒后的喧哗笑闹,多了奇怪的杂音——嗵嗵地火药炸裂声,外加映着半个天空发红的光芒。
发生了什么?
李敬言效率实在不错,也就花费了普通人上船转一圈下船下时间,就抱着两根短桨,往这边快跑。
还没跑到近前,却听山路那头有人厉声喊:“当家的!”
李敬言反而跑得更快了,把木浆往舢板上一扔,命:“珏儿,划船最忌乱用力气,在水上转圈。若不会用双桨,就跟这丫头一人一边,不怕慢,两边力道要匀,要把稳方向。”
嘴里吩咐技术要点,同时蹲着快手快脚解缆绳。
不知为什么,徐秀秀也没拿火把,速度却非常快,转眼到了码头上,对着李敬言锐声:“水手系的绳结,当家的解不开的。——接住!”
然后只听哗啦一声大响,李敬言被推上舢板。
怀里还鼓鼓囊囊抱着好大一个包裹。
徐秀秀直接掏出匕首,对着缆绳就砍,嘴里吩咐:“闽哥儿到底是相公的骨血,只求相公平平安安逃脱此难,回松江后,闽哥儿……”
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只发狠砍那粗粗的缆绳。
李敬言把小孩子包裹往绿桃手里塞,挺直了脊背,怒道:“只恨李某一时窝囊,竟不舍得死!若是祸及李家,便死了也不够偿还罪孽……贪生怕死是李某不是,倚仗你觍颜求生,也是李某不该。今日只是来送珏儿躲开那些贼人避祸,并非要逃。真有甚么罪责,李某本就预备回去偿命!”
徐秀秀已经砍开了缆绳,咬牙推舢板离岸后,才直起腰,盈盈蹲身行礼:“当家的肯同生共死,我知足了。只是山里有官兵突袭,当家的从没杀人放火,万万不可在此逗留。”
李敬言僵了一僵,坐定了就握好桨下水,舢板开始挪动后,他高声喝道:“珏儿不会行船,我送他找到躲避之处,就回来领死。”
随风传来叮咛,徐秀秀的语声竟带着盈盈笑意:“官兵带着火器,又势大,当家的找僻静洞穴躲几日再出来,再看能不能混回泉州。”
李敬言也不回答,只默默划桨。
逐渐远离不祥的火光与嘈杂。
沿弯弯曲曲的水道划了很久,不料想前方灯火通明——大楼船封锁了进来时的珊瑚礁缺口。船上密密麻麻,都是弓上弦、刀出鞘的士兵。黑暗中有旗号猎猎招展,却看不清。
李敬言失声叫出“糟了,果然封死了出口”,很快又恢复冷静,往回划。
李珏低声:“多半是萧小侯爷的人马。”
水路弯曲分岔,李敬言急忙把舢板无声划出,拐几个弯后停下,压低声音问:“这些官兵莫非是你引来的?”
李珏答:“那萧小侯爷找到儿子,道是若助他寻到匪巢,便不公然扭送爹爹到衙门,追究通匪罪责。”
沉默片刻,李敬言沉声道:“你到泉州,是萧家派人引的路?”
李珏倒毫不隐瞒,很快接口:“萧小侯爷极看重这一战,亲自押送来泉州,便是那化名静安的贴身长随。”
叹息一声,李敬言声音有些颤抖:“珏儿,你……恨不恨爹爹不舍得死?”
李珏异常果决地答:“见到爹爹,儿子很欢喜。”
语气很真诚。
窒息般的沉默后,李敬言叹息:“当初便不能贪恋天伦,爹爹该心狠些,直接命你回去——牵累到剿匪兵乱,万一……可如何是好?”
李珏沉默。
被沉重的气氛压抑得难受,绿桃想了想,开口答话:“二老爷莫难过,当时那萧小侯爷亲自在旁,自然不肯三爷轻松脱身的。索性揭开了这脓包儿,待海匪都落网,或能有一条生路?”
李珏声音低沉:“爹爹,那萧小侯爷命人念了许多案卷给儿子听,倭寇纵横东南沿海,到处骚扰地方,势头极嚣张,寻常县城差役或卫所兵丁不敌,往往闻风溃逃。倭寇极狠,一旦偷袭得手,女干淫掳掠无恶不作。”
李敬言叹息:“珏儿,爹爹绝非要助他们为恶。不是听说丢了浙江沿海几个荒僻县城后,地方官上折子求告,朝廷派了萧小侯爷带兵来弹压,还请少林武僧相助,屡屡追杀得手,倭寇只能败走?”
李珏闷闷地:“当日,萧小侯爷疾言厉色训诫儿子,道倭寇原只是些扶桑穷极没生路的乱兵,若非内奸引路,局面绝不至于如此糜烂。故不惜代价,要连根子剿灭了徐海。”
李敬言震惊:“莫非徐爷……”
李珏道:“萧小侯爷道已查清,徐海才是倭寇的大头家。”
李敬言的声音不禁颤抖:“这么说来,那些命我出海贩运的货物……”
李珏声音很小,水面上听来却很清晰:“正是贼赃。”
李敬言急得蹭一下起身,舢板顿时摇摆。
绿桃惊惶,失声低呼,又赶快自己按住了嘴巴。
李敬言涩声:“珏儿,爹爹该死……先是不舍得死,侥幸想逃回家。被徐秀秀看得紧,偏这婆娘相待至诚,爹爹猪油蒙了心,只盼着换假名字离乡别井,这投匪之事能掩过去。却连累了珏儿……”
哽咽夹杂,竟语不成声。
李珏很快接口:“听小侯爷话里的意思,这次若清剿得干净,不至于连累李家。”
父子两无言。
绿桃抱着襁褓中的幼儿,但那孩子刚张嘴要哭,李敬言却一把接过去,狠狠捂住孩子的嘴。
没法眼睁睁看这么小的孩子受罪,绿桃不敢多嘴,扭头看着李珏。
虽然四下里黑,李敬言却似乎见到两个人交流一样,低声道:“官兵再强,可万一有零星盗匪逃了出来,听见吵闹声寻了来,只怕死都死不清白。”
几个人沉默地苦苦煎熬着。
天际渐渐泛出鱼肚白。舢板停的位置很妙,正好是水路拐弯的地方,前后只只能看见一小段红树林隐隐绰绰的黑影。
一直隐约作响的嘈杂声虽遥远,这地方浪花都没有一个,静谧到了极点,侧耳仔细聆听的话,依稀能分辨出来,那乱哄哄中除了间或响起的火器爆炸,还混合了叫骂、嘶吼、惨叫,还有铁器叮叮当当。
绿桃手脚冰冷,蜷缩成一团。
一夜没睡的李珏却反而站直在头里,始终警惕地向声源方向眺望。
过了许久,喧哗声音不见弱,山崖那边反而隐约有火光。
忽然眼前一花,急忙定睛瞧去,是一艘中等海船,却处处焦黑破损,连帆都碎得不成样子。甲板上站着几个头捆布条的浪人,手中明晃晃握着倭刀。
李珏一惊,低声问:“爹,身边有甚么家伙么?”
失魂落魄瞪着渐渐驶近的船,李敬言呐呐:“多半是败逃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