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悬一线的关头,还能冷静想利害得失?
绿桃不是不佩服自家这位小爷,但更紧张事态,忍不住嘟哝:“两败俱伤的把柄,果然不成。”
高坐的萧在渊却不开口喝止他们商量,却也不点头,只淡淡瞧着。
低头苦思冥想良久,李敬言突然抱住李珏,声音都颤抖了:“数年不见,没料想我儿已长成,这般忠厚,又遇事沉着……若非被爹爹牵连……”
李珏微笑着轻声开解:“爹爹慈爱心肠,不过是没转过弯来罢了。”
语气很淡定。
笑容也很真诚。
似乎对于父子马上毙命在匪巢,没有怨怼,只有对父亲一再拼老命维护的孺慕。
对侥幸逃生绝望了,李敬言也就不顾有“贵人”在场,握着儿子的手号咷:“我儿人品心性都出挑,就算考功名是没准的事,可怜你还年少,竟没留下一儿半女,延续骨血香烟……”
嗯,从这个角度来说,李珏确实冤枉。
到底美大叔还另外有一个儿子李珑,李珏却……
绿桃目光漫无边际在室内游走,偶尔瞧见萧在渊拧着的眉头,模糊地想“这位小侯爷可真有气势,即使离开了血淋淋的战场,也……”
突然感觉到什么,抬头向萧在渊细细打量。
不知这位贵人正想什么出神,线条如刀削的脸竟没有面瘫,隐约透出不痛快。
脑子里转几圈,绿桃往前凑了凑,拉李珏的衣襟:“三爷,珏三爷?”
歉意地抬眼,李珏低声:“没承想你三爷竟中途撒手,庇护不得……莫要逞一时忠义血气,跟着去了萧家,还能救你爹娘弟弟。”
绿桃有些着急,却不敢嚷嚷,只问:“三爷何止不肯庇护小丫头?松江府上,老太太是两位老爷的继母,一味讨好大太太求立身之地,待二房上下,最多面子情。大太太何等气焰权势,二太太又委屈成甚么样子,连珑二爷一个正经嫡出的爷们,管的铺面生意还不如大太太全不瞧在眼中的瑚大爷,想必三爷人虽不在家中,也是知道的?”
沉默片刻,李珏苦笑:“泼天富贵说不上,以珑二哥之能,奉养母亲、撑起家业照管妻儿,当不难。”
这都神马时候了!
绿桃咬牙,继续做恶人:“二老爷常年不在家,珏三爷宁肯分家产吃亏,也咬牙要去还古书院念书,没白没黑地辛苦念书,还不是图个金榜题名,好让二太太扬眉吐气,在李家挺直了腰板做人?”
没把李珏绕糊涂,李敬言听着先撑不住了,一张脸上痛苦、郁闷、愤恨……表情很丰富。
最后,美大叔竟又大哭:“为父糊涂,当初腆着脸贪生怕死,也是怕孤儿寡母煎熬。没料想,到头来连累我儿不说,依旧是……”
绿桃小脸很严肃很忠贞:“珏三爷视死如归,但好歹念着二太太——莫说现下还没到绝路,就算是已经上了奈何台,三爷孝心恪天,想必也会再蹦跶两下试试,看能不能回去跟二太太磕个头,算是道别啊。”
慷慨赴死的鸡血,就这样变成了不舍得轻易就死的踌躇。
还是对亲娘无限歉疚的孝子版。
垂头思忖片刻,李珏苍白着脸抬头,却并不瞧萧在渊,只恭恭敬敬跪下磕头。
水磨青砖竟被碰上响声来。
没想到李珏竟用这种自残的笨办法求情,磕头这么瓷实,绿桃差点气晕过去,扑上前死命拦住:“我说三爷啊,求人不带这么凶的,只怕萧小侯爷不高兴!”
李珏点头:“你说得对,这样不是求人之道。”
抬起苍白的脸,却守礼地垂着眼皮,低声道:“草民竟舍不得死,觍颜相求小侯爷,愿卖身到萧家为奴,求小侯爷收下奴才。”
——奴隶的卖身契一写,身家性命就都是主子的了。倒还真不必担心李珏父子透露萧在渊放生“匪徒”换资财的事。
看来,李珏情愿死,也不肯为奴隶而苟且偷生。
侧头瞧,绝世风华的美少年满脸“这是在自取其辱”的觉悟,却并没有悲痛或者不甘心,而是难得的从容淡定。
李敬言先惊了:“不妥!本来,为侯府家人也未尝不好,只是珏儿念的书……”
只有身家清白的良家子才可以科举。
李珏却似乎没听见老爹的提醒,只按下人理解规规矩矩又磕头。
这次没有了自残性质的沉重,轻巧有礼,动作流畅优美:“小侯爷自然有合心意的人服侍,李珏不敢奢求碍侯爷的眼,只盼能留下性命,随父亲还乡,好好供养母亲,承欢膝下。”
萧在渊终于开口,语气却是质问:“用徐海的贼赃买命?”
万幸是没啥不高兴。
李敬言异常利落地跪下了:“徐海劫掠来的金银财宝,本就该是小侯爷的战利品,纵然再糊涂也知道这个理,怎敢以此来换草民父子性命?”
萧在渊只侧头瞧着李珏,眉头紧皱,低低“嗯”了一声,也不鼓励或者喝止。
擦一把额头冷汗,李敬言的语气格外恭敬了几分:“草民在此勾留三年,也不曾浪费光阴,每年都扬帆跑一趟远处经商。些许赚了些,只恨泉州户籍是假的,没法置地和恒产,故都是些浮财。若萧小侯爷能饶了犬子性命,草民亦甘愿写下卖身契,为侯爷奔走。”
嗯,这是在表白,不只有现金,还有能赚钱的活人,一并愿意献上。
父子都成了你家奴才,自然不敢对主家胡言乱语。
何况,得了海盗钱财之后放人,说起来是“临阵买放人命”的罪责,但剿匪过程中收用两个倒戈有功的奴才,也算不得什么欺君之罪。
想必李珏是早就想清楚其中利弊,也从容帮腔:“只需容我父子把卖身契的日子往前写几年,萧小侯爷大可以说,我父子乃是奉命来卧底……”
萧在渊总算开口了:“卖身契一旦写就,你的儿女便也世代为仆。”
八竿子打不着的诡异内容。
绿桃张嘴——萧小侯爷,人吓人可是要吓死人的。性命交关的时候,您还有闲心这样东拉西扯,究竟是想放人呐还是想放人呐还是想放人呐?
李敬言也伤感起来:“入了奴籍,婚配亦只能由主家指人。可怜我儿……李家从不缺银子,过的日子比皇亲国戚也不差了。爹爹还曾想过,我儿这般品貌,但凡有个功名,配上李家的根底,大可以娶个如花似玉的名门闺秀……”
声音越来越低。
李珏假装没听见老爹的念叨,更似乎没看见萧在渊发话被无视的黑脸,只规矩答话:“既然求恩典想做奴才,自然知道规矩,婚配不能由自己,若有儿女,便是萧府的家生子。”
绿桃囧了。
穿越成家生奴才,已经很无奈。结果唯一对自己好的“男主人”,这就要沦落为奴了。
还要接受子孙世世代代的奴隶身份。
难怪李珏似乎早想到这路子,却宁愿死也不肯为奴,只是受不了“任由亲妈受罪”这种指责和牵挂,才改口。
实在没法忍受这种事,绿桃忍不住开口劝:“三爷莫忧心,二老爷都说了,其实卖身契只是个名分,这不正求小侯爷恩典,回松江去过活。”
李珏不敢随意答话,只默默点了点头。
似乎觉得有一丝希望了,李敬言冲上头萧在渊又磕头,哀求:“只求小侯爷开恩!”
萧在渊沉声:“能这般顺利剿灭倭寇匪巢,李珏不无微功。按说起来,本该放你一条生路。只是李敬言不但投匪生子,还为徐海奔走,到海外盗卖贼赃。”
李敬言急了:“若草民死了,我儿能否——”
“胡闹!”一声断喝,打断了美大叔的祈求。萧在渊却懒得看他,只问:“能一死了之的时候没能决断,这时候再死,迟了罢?”
颓然趴倒在地,李敬言低泣:“草民愿论罪砍头。只求饶了我儿性命,藏宝库也好,这数年来积攒的家当也好,草民全都交出来,半点不敢藏私。”
李珏叹气,伸手扶住了:“若爹爹不能回松江,只孩儿一人,又落了奴籍,怎生孝顺母亲?”
一团混乱中,上头萧在渊突然开口:“也不是不成。”
李珏只低声安慰,李敬言依旧抖个不停。
绿桃明明听见,却自知兜搭没用,只拉定李珏,杀鸡抹脖子做手势,要他问问萧在渊葫芦里卖什么药。
李珏叹息,又仔细打量几眼,确信李敬言一时半会儿没事,才抬头重新跪正:“求小侯爷指点。”
萧在渊神色更漠然,常规面瘫之余,连眼神变化都没有丝毫,只平板僵直的语气说:“只要你父子写卖身契来,便即刻能回松江过活,不必在侯府当差。连李敬言做生意积攒的浮财,只需缴还海盗赃物所得,其余的,你父子带回松江去罢。”
绿桃大喜。
却不敢抢着谢恩,掉头看李珏,神色依旧死灰,却从容磕头:“谢萧小侯爷开恩。”
萧在渊沉吟着,也不理李珏的道谢,慢慢道:“这卖身契留着,却只是个把柄,先不入奴籍。算作酬答李珏甘愿冒险探匪巢。”
李敬言狂喜:“当真?”
又扑过去抱住儿子:“但凡不入奴籍,小侯爷又不拿出契书来,我儿还可以下场去考!”
李珏无奈:“爹爹莫胡言……奴籍去科考,查出来便是欺君之罪。”
没想到萧在渊居然插话:“李珏是我七叔的学生。”
好诡异的解释,没来龙去脉,只摆出孤零零一个事实。难道,这位小侯爷会担心不让李珏去考试,被自己什么七叔埋怨?
绿桃纳闷到极点:有卖身契而不落奴籍,不真正剥夺李家父子的自由,如果李珏考到功名,又不幸被揭出卖身契的事,岂不是萧在渊依旧是欺君的帮凶?折腾半天,还是这样,麻烦个什么劲儿啊?
“所以,不能简单如此。”
咦,有人回答,还是萧小侯爷冷冽、充满威压的声音。
绿桃才发现自己可能自言自语出了声,吓一大跳,赶快呵呵装傻赔笑:“萧小侯爷当然高明,不像傻丫头,怎么都想不出头绪。”
只瞧着李珏,萧在渊很淡定:“这卖身契并非为奴,而是男妾。”
以为是耳朵不好使,绿桃喃喃:“男妾?”
李珏脸上顿时没了血色,跪着的身姿突然有了风雨飘摇的意思,竟晃着像是要倒。
窒息一样的沉默蔓延。
李敬言承受不住这种无言的压力,压着嗓子道:“珏儿,萧小侯爷都明说了,既不需去侯府当差,也不入奴籍,那张卖身契只有小侯爷拿着——不过是以防万一,只要我父子守口如瓶,奴才也好、男妾也罢,不过都只是个萧家自保的把柄。”
见李珏恨不得一死的苍凉郁闷表情,李敬言叹气:“儿啊,爹爹对不住你们母子,糊涂一次,绝不会再糊涂第二次。”转身扶着李珏站起身,对萧在渊微笑:“草民无知无识,不懂道理,只知道父母爱子之心,决不能卖亲儿做男妾,来换自己苟且偷生。萧小侯爷仁善,草民父子九泉之下,依旧感恩戴德。”
场面话交代完,李敬言就转头不在搭理上座的某人,就像扔掉了什么重负。
掉过头,轻松地拍李珏肩:“若是爹爹出海遇难,难免走得孤单。黄泉路上竟有珏儿为伴,爹,爹爹欢喜、欢喜得紧……吾儿莫怕,爹爹纵使魂飞魄散,也会好好照料珏儿的。”
靠在父亲的怀中,李珏闭了闭眼,掉头看着萧在渊:“只要写卖身契为男妾,我父子便可回松江?”
生怕手握生杀大权的人生气,绿桃赶快接话:“婢子听得真,萧小侯爷是这么说的。”
李珏依旧死盯着萧在渊:“不急着入奴籍,还可以去科考?”
萧在渊点点头。
趁热打铁,绿桃笑道:“除了这些,还要发还二老爷经商的家产呢……萧小侯爷果真念着珏三爷引路的功劳,这不过是留个东西在手,大家彼此守诺的意思。”
李珏摆摆手,拦住绿桃的劝慰,低声道:“谢萧小侯爷恩典,李珏愿写卖身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