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着眉,再开口时,声音里已经带了几分怒意:“小赦,我不管你是要开玩笑还是什么的,这样已经过了!”
他顿了顿,似是在压抑怒气,看了眼不赦,他叹口气,又道:“你这是怎么了?出去之前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跑了一趟腿就成了这样?”
“早知道就不叫你去啦……”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薛哲的语气里,已经带了几分郁闷与委屈杂糅的味道。
不赦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冷眼望着薛哲,依旧全神戒备。
此情此景,倒与当初他们初次相识时,有些相似。
“小赦……”
“他没有你这样的眼睛。”不赦的一句话,彻底打断了薛哲即将出口的言语。
薛哲的眼睛很暖,可那个人的眼睛里,只有冰冷。
他的脸或许掩饰得很好,但他望向不赦的那一眼,出卖了他。
他偏了偏头,自上而下地望着不赦,嘴角的弧度一点一点抿直,最终,变成了毫无表情的脸。
“这样啊……看来还是装不到好处。”“薛哲”抬起手,抓了抓头发,似是遗憾地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就一直扭着脸跟你说话好了。”
他眨了眨眼,轻呼出一口气,眼波流转间,已是换了一身气质。
若说方才,他还能把薛哲身上的轻松悠闲学得九分,可此刻,伪装出的神情全然退却,留下的,只有属于他自己的冷漠。
“你是谁?”第三遍重复一个问题,不赦已经蓄势待发。
若这一次对方再不说出真话,他就只能将他拿下,再作打算了。
这个与薛哲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这里,那么,薛哲呢?
他……怎样了?
念及此,不赦心中不免多了几分焦躁,望向那人的眼中,也已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杀机。
那人轻哼了声,淡淡道:“我是谁……好问题。”
他看了不赦一眼,冰冷的目光所到之处,不赦只觉得自己身体猛地一僵——那种眼神,冷得连一点生气也没有,全然不似活人。
“我是谁……我是谁,原本的那个名字早就死了,现在的这个名字,也不是我的……说到底,我能是谁呢?”
“不然,你还是叫我薛哲好了——怎么,不满意?”瞄了眼不赦敌意眼神,那人嗤嗤一笑,“那,你叫我……‘十恶’,吧。”
十……恶?
这名字不赦似乎听过几次,好像是别人用来称呼薛哲的。就算这不是他的本名,可无疑也是薛哲的所有物。只是此时此刻,不赦无心再跟他纠缠称呼问题,只道:“阿哲呢?”
“当然是在后面你们分开的地方,”十恶耸了耸肩,“我可懒得搬他,很沉的。”
见不赦立刻便要绕开他往下走去,十恶脚步未动,人却在瞬息之间出现在了不赦前行的路上。若不是不赦有所感应紧急刹车,怕是两人会撞个结实。
“何必走这么快?”十恶道,“我的话还没说完。”
“你到底要干什么?”不赦对此人的厌恶已经升到了最高点,他挂念薛哲安危,却又不能与这不知底细的人贸然动手,只得暂时按下火气,问道。
十恶并未开口,只是认认真真地,看着不赦的脸。
直到不赦已经快有几分直接宰了他的冲动,十恶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在他身边,很开心?”
“与你何干?”
“自然与我无关,只是……”十恶忽得俯身,两人之间本就相差不远,他这么一动,几乎与不赦来了个眼对眼。
那双冰冷的眼睛,就这么直接的,印在了不赦眼中。
不赦下意识便要反击,但身体却不知为何,全然不听使唤。
甚至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他只能这样,被那双全无感情的眼睛,看着。
“你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现在,是改错的时候了。”
擦、擦、擦、擦……
……脚步声?
薛哲斜靠在墙上,闭着眼,仅用耳朵接收着来自外界的讯息。
声音不像老爹,他要是来,不可能这么安静,那么……是不赦?
想到这一点,他的心情顿时好了些,睁开眼,他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来,可眼前忽得一黑,让他不由自主的又一屁股坐了下去,摔得满耳嗡嗡声。
“靠……”他按着头,发现不知何时,原本只是略有些高的体温已经攀升到烫手的地步。
有人走到了他身边,抬手捂在他眼睛上。
那双手很凉,带给他的感觉也很舒服,薛哲下意识地开口:“小赦……?”
话未说完,已经断了。
这不是不赦的手……那么,是谁?
他试图把那只手从自己的脸上挪开,可那只手却停得出奇的稳,牢牢锁在他的眼睛上。
砰的一声,似乎是有人把什么沉重的东西放在了他的脚边,随后传来的,是骨碌骨碌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在地上滚动。
那是……水?
“这是他最后的愿望,由我代他实现。”一个声音,在薛哲耳边响起。
那个声音听起来很熟,可是刹那之间,薛哲却听不出到底是谁的声音。
“什么最后的愿望……”他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可发着烧的脑袋完全不配合主人的行动,刚一站起,就是一阵头晕眼花。顾不得让自己舒服一点,薛哲死死抓住捂住自己眼睛的手,声音不由自主地抬高,“小赦呢,他在哪儿?”
“在应该在的地方。”
“你放什么……”
“你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刻板而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现在,是改错的时候了。”
错误……什么错误……
剧烈的眩晕感一瞬间淹没了薛哲的意识,他的手依旧死死扣在那只手上,可意识,却一点一点模糊起来。
那只手终于松开,薛哲的身体也没了支撑,脚下一软,他重重摔在地上。
勉强抬头,他竭力睁开已经看不太清楚的眼。
是……谁?
模糊的双眼中出现的,是让薛哲全然震撼的身影。
那是……
我?
当薛此荣与安德烈终于找到薛哲时,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
薛哲被安德烈诊断为重感冒,因为这感冒来得蹊跷,安全起见,薛此荣将他背出了迷山古墓,紧急送往临山市里的医院接受救治。
在这之后,薛此荣带人搜遍了墓冢每一个角落,却再也不曾找到失踪的不赦。
他就这样离开了薛哲的生活,一如他突兀地出现……
第六十七章
寂静的山林里,陡然响起尖锐的刹车声。深绿色的越野车以一种近乎横冲直撞的野蛮方式自山道上疾驰而来,险之又险地避开道路的阻碍,一路猛冲而下,在车头即将吻上大树的一刻死死刹住,停了下来。
咔嗒一声,车门打开,里面的人踉跄着走了下来,落地时他脚步一软,险些直接倒在地上,好险扶住了车门,这才勉强又站了起来。
他身上只胡乱套了身病号装,手上甚至能看见输液时固定用的胶布,脚上甚至还踩着拖鞋,看起狼狈至极,显然是从医院里面偷跑出来。
环顾了一圈周围的密林,入眼仅有山林草木,不见人迹。
眼中早已没了平静,他彷徨地张望着四周,直到一次又一次无功而返。
“小赦……”
低下头,沙哑的声音终于无法抑制地从喉咙里涌了出来。
他慢慢抬起手,捂住脸,早已酸软的双腿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软软地坐了下来。
之前刚下过一场雨,土地松软湿润,这一坐下去,原本还算干净的病号服顿时染上大片土渍。他也不管,只是怔怔地坐在那儿。良久,原本因高烧有些模糊的眼睛终于对准了焦距,他摇了摇头,又拽着车门,一点点站了起来。
“我真是傻了……你就算还在这儿,也不会在外面……”站起身,薛哲喘了两口气,抬起脸来,看着问天谷的方向,“在那边对吧……我现在,就去找你。”
在发着低烧还输着液的情况下,从老妈包里偷到钥匙,再从窗户翻出医院,最后开着车一路狂飚几十公里,薛哲真心觉得,自己是有些不正常了。
即使是低烧,让室外的寒风一吹也有加剧的趋势。他深深吸了几口气,让冰冷的空气把似乎沸腾了的大脑冷却一下,一步一步地,挪向他认定的终点。
“哈啊……”
靠在墓道出口处,薛哲稍微休息了一下,恢复了一些力气,这才一边摸索着墓道,一边向里面走去。
他这一次来得匆忙,连手电筒都没来得及带,只能摸黑前进。入口处还好些,走得深了,便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脚下一路磕绊,薛哲踉踉跄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的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
咕噜……
薛哲蹲了下去,摸索着找了一会儿,终于将那样东西纳入掌中。
一瓶水。
封口还没打开,也不知在这黑暗的地方,被丢下了多久。
“小赦……”
火烧似的喉咙只能发出几不可闻的低语声,薛哲咬了咬牙,把瓶盖拧了开来,仰头便是一通猛灌。
冰凉的液体狠狠麻痹了火辣辣的喉咙,薛哲深吸一口气,靠着墙壁站了起来,再开口时,已是近乎破碎的声音:
“小赦!”
“小赦!!”
“小赦!!!”
空洞的声音在寂静的墓道中回响着,薛哲怔忡地站在原地,企望听到哪怕一点点回馈的声音。
但最终,他听到的,还是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握着瓶子的手颓然松开,空空如也的瓶子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咚……”
他靠在墓道上,颓然无力地坐着,眼睛怔怔地望着似乎永无止境的黑暗。
耳边似乎有什么声音响了起来,他不确定地侧耳细听,脸上表情渐渐转为狂喜。
却被随之响起的声音,再度打落。
“有必要到这里来发疯么?”
那是薛哲很熟悉的声音,他几乎每天都要听到。
属于他自己的声音……
“你是谁……”
“你猜呢?”
一片黑暗的视野中,骤然一亮。手电筒的光,耀亮了薛哲的视野。
那人缓步走来,神态从容,胜了此时狼狈不堪的薛哲千倍万倍。
他抄着两只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地上的薛哲,眼神带点不屑,却又带点悲哀。
那是一张与薛哲几乎完全一样的脸。
不同的是,若是仔细看,能在那张脸上,察觉出少许稚嫩,看上去,就像是几年前的薛哲。
薛哲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自己”,良久,才道:“薛……长乐?”
那人摇了摇头:“原本,我应该是他……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为什么……这么说?”
“薛长乐一生坎坷磨难,他最想的,便是能用一个健康的身体,与自己的家人好好活上一世。”那人用平板的语气叙述着,“但是这种愿望,显然不是人力所能决定的……而他,偏偏又希望下辈子还能记着这辈子的一切,好让他把别人欠自己的,一点点拿回来。”
“好在迷山里面,还真有这么一种……让他得偿所愿的方法。”
“迷山大墓是他一手主持开凿,说是为魔门考虑,事实上……”
“他只不过是需要足够的力量,来完成自己的计划罢了。”
“看到墓道上的图案了么?那是纪永年为他所作,看似无足轻重,却是这墓最重要的一道机关。”
“有这图案组成的阵法,他便能将自己的记忆留在这里,然后……”
“……我?”薛哲不确定地说。
那人颔首:“他早就想在子孙后辈中觅一个合适的身体,可命运捉弄,直到现在,他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转世的机会。”
“这里本是魔门核心,十年一次祭祖的规矩是他亲手立下,本以为无论怎样,都能早早得回记忆。可他算到一切,却不曾算到他真的得偿所愿的那日,所谓的‘祖宗规矩’,早已什么都不是。”
“五年前……”
那人沉默片刻:“五年前那一次车祸,只是因为你进入了这片山谷,进入了他的力量范围。他的记忆早已等待太久,迫不及待的便要回到自己的身体上,却想不到……”
二十岁的青年人并不是薛长乐之前预想的最多不过十岁的儿童,薛哲本身精神力量的强大远远超乎了那段记忆的想象,最终,那段本来已经侵入了薛哲身体的记忆被他硬生生又逼出了身体,连带着原本烙印在薛哲灵魂中的,一些属于薛长乐的部分,也一并分离而去。
同时,他还顺便复制了薛哲几乎全部的记忆。
本来等待着“他”的,应该是彻底的消散。可迷山不同于寻常地方,在那里休养了很久之后,“他”竟然逐渐形成了……一个不知该说是灵魂,还是什么的东西。
“我拥有一切你的记忆,可我却并不是你……那么,我是谁?”他静静望着薛哲,问。
“关我屁事……”薛哲按着头——在对方的叙述中,他的体温又有一些升高的趋势,“我只要你告诉我,小赦在哪里?!”
“当然是在他该在的地方。”
“什么……意思……”
“你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第三次的,他说了这句话,“如果不是因为错误的叠加,他原本应该呆在属于他的世界里……呆在‘我’的世界里。”
“什么?!”
“我并不能离开这里,这片墓道是我唯一的归宿,在这种地方呆久了,人会变得很无趣。”他叹了口气,“也是在偶然中,我发现了一个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
薛长乐当初干出这件大工程时只当它可以拿来保存自己的记忆,却没想到这阵法只是个基础,有着无穷无尽的衍生。作为阵法唯一的主人,他花了漫长的时间来尝试,最终发现了这个阵法最独特的一个用处。
创造世界。
“所以你……创造了……”薛哲口中发苦。
“我创造了《不赦》的世界——这可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他摇了摇头,“好在,最后成功了。”
“可是这却被你——还有你那个可爱的编辑,给毁掉了。”
“你是‘我’,又是薛家的血脉,当你进入迷山的那一刻,原本稳定的阵法因此而产生了波动——本来这一切也是可以补救的,可那一刻,却有另一个意志,扰乱了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