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朕这几天不梳洗,省下水来给他。”
“也不必这样,只是——”
“叫齐烈来吧,有些事要说明白。”
齐烈进洞的时候,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脸色却足可以把那点寒气凝结成冰。
景季晖挥手屏退了御医,抬头瞟了齐烈一眼,郑重其事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也该跟
你们好好交待一下”,他略略停顿了一阵,又转头望向天光明媚的洞外,“我刚才说的都不是气话,这一路往南诏去,九死一生,与其全军覆没,不如就先散了,各奔各的命去。”
喜宝和齐烈只望着他,没有答话。
“至于那些银子,我只带些够我去南诏开客栈的本钱。其余的,你们都知道藏在什么地方,就……商量着分了吧。”
不远处的柴堆仍在哔哔啵啵地烧着新一锅水,洞外突然送进一阵疾风,将火吹得更旺了。
“只是如果我有三长两短,没法把芷荃他们母子接来,就托付给你们了。”
“……”
“怎么,不答应?”
喜宝苦笑了一下:“陛下,覆巢之下无完卵,我和齐烈都跑不掉的。”
“那你们想怎么样?”
喜宝走向柴堆,往火里投了些新柴:“我不知道齐烈的打算,不过陛下既想重开客栈,总不能不要跑堂的。”
景季晖摇头:“你自立门户去吧,我对你们的恩,这些年都还完了。”
喜宝只是全神贯注地照看着火堆。
景季晖又望向另一边的齐烈,却见齐烈眼中的复杂神色一闪而过,阔嘴一咧白牙一露:“既然有跑堂的,总不能没护院吧。”
景季晖长叹口气,转头抚着靳云那张留下血痕的脸:“不急,离出谷还有几天,你们再想想清楚。”
“……”
“……‘
长长的静默后,又忽听他抬头道:“水开了,拎过来吧!”
第四十五章
次日,靳云醒来的第一句话是:“你要带我去南诏?”
景季晖用勺搅动着刚煮好的药:“怎么,你不愿意?”
靳云下意识地咧嘴,却因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笑得十分难看:“我不愿意,是不是就出不了这谷?”
景季晖小心地舀起一勺药汁,轻吹了几口,送到靳云嘴边:“那你想不想出去?”
靳云直钩钩地盯着景季晖那张漂亮的脸蛋,张嘴将勺中的药饮尽:“想,但更怕你没本事带我出去。”
“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景季晖将那碗药一滴不漏地喂给了靳云,最后为他擦嘴时,漫不经心道:“要真出不去,一起埋在这儿也好。”
靳云惬意地眯起眼睛享受景季晖的伺候:“想得倒是美。”
“但你却越来越丑了”,景季晖摸着他脸上那道被箭划伤的长长血痂,语气很是遗憾:“本来就不是玉树临风的种。”
“真的破相了?端盆水来给我照照。”靳云开始有点紧张了。
“晚上擦脸的时候给你照。”
“晚上看得清楚个屁!”
“那就别想了,你能活着就算走运。”景季晖搁下碗,起身伸了个懒腰,向洞内另一个堆着皮裘的角落走去:“我睡个午觉,没事别乱吵。”
“过来一块儿睡啊。”
“不敢,怕一觉起来脖子断了。”
“断什么呢,我现在还有力气整你么?再说,你那喜宝齐烈都是吃闲饭的?”
景季晖不答,只慢慢在自己的裘上躺下,面壁而眠。
“还是,你怕他们联起手来把你给吃了?”
景季晖一惊,翻过身来:“你什么意思?”
靳云吸取到刚才的教训,极力压制住笑意:“意思是你太虚伪,明着说要分银子散伙,实际却想让他们因分赃不均而内斗,不能联合起来搞你?”
“你能听到我跟他们说的话?”
“我也不想,梦里一片混沌,只有你的声音特别清楚。”
景季晖再度背过身去:“那把嘴巴闭紧点,我死了,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哎——”,靳云叹息一声,“你这人疑心也太重,我倒是觉着他们忠心耿耿。”
“你有完没完?”景季晖一个轱辘腾起身,快步向洞外走去。
“喂,你去哪?”
“练剑!”
“练……练什么?!”
景季晖已经走远,只剩靳云自己的声音在洞内回响。
……
待靳云百无聊赖,打了一个盹儿后醒来,景季晖已又坐在他身边了。
“喂,你刚才到底干嘛去了?”
景季晖起身,走向柴堆上煮着的药锅:“练剑啊。”
“胡说八道,你耍的是什么剑法?”
景季晖答得云淡风轻:“众甫剑法。”
“什么——?!”
话音刚落,就见景季晖拾起柴堆边那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剑,立身,出鞘,定姿——虽毫无力道可言,竟是个十分标准的起势!
“这……”靳云觉得有些眼熟。
然而他话未说完,景季晖的剑就“刷刷”作响地流畅使出,前击,回旋,急转,冲刺——
“临花刺影!”
景季晖收势归剑:“上次看你耍得好看,就让那些侍卫记了下来,有空的时候学了学。”
“了不得啊,陛下真是文武双全。”靳云回过神来,打了个哈欠道。
“双全倒不求,只想学个保命的法子。”景季晖扔了剑,又坐回药锅前。
“这简单,我改天再传你一套内功心法如何?”
“可不要诳我。”景季晖笑着转过头来。
“诳你干嘛,你以后就算是我靳云的关门首席大弟子,好不好?”
“那……”,景季晖起身,带着那春花般的笑走向靳云,俯身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徒儿谢恩。”
这天吃完早上的药,景季晖道:“石头凿开了,我们待会儿就可以走。”
“这么快?!”靳云咽进喉咙的药差点呛出来。
“为了防止你耍花招,会让齐烈给你点穴,过了这山头再解开。”
“没这个必要”,靳云咂咂嘴,“我虽说很想再挟持你一把,可也怕伤口裂了小命玩儿完。”
“省点磨嘴皮子的力气吧,路上有你受的。”
景季晖把靳云扶起来,为他上一件毛皮大氅,背靠在岩壁上:“你可以再打个盹儿,走之前叫醒你。”
靳云很是心安的闭上了眼。
然而景季晖却是个骗子——惊醒靳云的不是他温柔的呼唤,而是齐烈颇为狠毒的点穴功夫。
靳云周身动弹不得,只能大叫一声:“好痛!”
然后一个小兵躬身背起靳云,与景季晖并肩向下面停着的马车走去。
步出洞外的瞬间,明媚的阳光直直洒下来,靳云半眯了眼睛,叹了一句:“好天气!”
景季晖也笑:“大概是个好兆头。”
一切就绪后,军队由齐烈和喜宝领头向谷外行去,靳云与景季晖乘坐的马车居在最后,也缓缓地发动了。
尽管马车颠簸又不能行动,但靳云窝在景季晖的心口上,又被一张大裘皮将两人裹成一团——软温香玉,在美人怀,偶尔斜眼看看窗外风景,靳云就一直沉默地发着呆。
景季晖理着他头发:“你可以再打个盹儿,我保证不再让齐烈偷袭你。”
靳云一直很喜欢景季晖为他理头发时那猫挠般的力道,此刻舒服得闭了眼,却突然问:“春荣,你为什么喜欢我啊?”
景季晖没往深里想:“为什么……喜欢你傻呗。”
“说认真的。”
“是很认真啊,不然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靳云长长“哦”了一声,似乎是懂了。
“你今天倒真老实,以后梳头都叫他们给点上穴好不好?”
“去你的。”
“那下次加上哑穴。”
他语音落时,马车已驶过谷口,前方的大道豁然开阔起来。
靳云撩起眼皮看向景季晖:“春荣。”
“恩?”
“其实我以前想过,要是李佩兰真容不下你,生了儿子后我就休了她,我们继续过我们的日子。”
“是么?”
“如果当时你是个姑娘,就算得罪李家反抗靳老头我也要娶你。”
景季晖手上的动作放缓了:“……哦。”
“可你却是景季晖。”
“那……又如何?”
靳云叹口气:“那一切就都完了。”
他话还没完,前方就响起了混乱的马嘶声和刀剑声,随着拉车的马一个受惊的人立,整个马车骤然向后倾覆,齐烈的大嗓门响彻云霄:“有埋伏!护驾!”
景季晖在失去平衡的那一刻,只来得及说声:“你?!”
靳云不顾脸上伤口,硬生生扯出了一个皮开肉绽的完整笑容:“是,我赢了。”
第四十六章
靳云在入谷前赌了一把,赌注是自己和整个众甫门的命运,而输赢的关键则是景季晖反复无常的性格和对他的感情。
于是写了一封信通知申之谨派兵来援,又与林竽笙商量好,击下两侧谷口的巨石拖延时间,若景季晖仍念在旧情不忍杀他,那么只要出了谷,他就大获全胜;若是运气不好,景季晖仍然狠心将杀他,那至少也为自己报了仇。
至于林竽笙,为了替靳昊报仇早可以不惜一切,这死法对他应该是种解脱。
另外让靳云颇为惋惜的是,当初跟他一起入谷的两千余人几乎没几个活下来。但那并不重要,因为申之谨为了防备靳云倒戈,给他的都是申氏的兵,他众甫门的弟子都好好在大营好吃好睡呢。
这天靳云的伤口终于开始结痂,可以稍微下床走动时——当时马车颠覆又让他的伤口尽数裂开,若不是十多年的内功底子好,及时用真气护住心脉,只怕也没有能睁眼的一天——申之谨来了。
申之谨在靳云没睁眼前就来探视过一次,前一阵听说靳云醒了,又一直没有抽出空来,这天进帐时,正遇上靳云在亲兵的扶持下要走出来。
“哟,靳将军,外面风大,你这是要干什么?”
靳云勉强着要行礼,被申之谨扶着免了,才道:“可巧,卑职正要去找向殿下复命。”
“都是自己人,何必这么拘礼?”,申之谨还是当初那副阴测测的笑,拉着靳云的手道:“何况这次你立了大功,该是我先来谢你才是。”
靳云觉得申之谨那手心凉得慌,忙抽出手道:“殿下抬举了,不过是忠君之事,应该的。“
申之谨也就不再与他亲近,径自坐到了床前帐内唯一一把椅上:“靳将军为国负伤,劳苦功高,可想念过家中的妻老?若他们担心你的伤势,可以接他们来营看你。”
靳云生怕李佩兰和靳老头被接来捏在申之谨的手中,用以威胁自己:“不打紧,卑职家人尚武,不会把卑职这点伤放在心上。”
申之谨见靳云颇不识趣,也懒得再多说:“那,靳将军还有什么要求?我们一定尽量满足。”
“那个……”,靳云犹豫了一阵,终于将那句话逼出了口:“卑职想去看看景季晖。”
申之谨那阴险的笑意更深了,从椅上站起身来,轻拍上靳云的肩,语气颇有深意:“当然可以,你们毕竟……曾是朋友嘛。”
“谢殿下。”靳云脸皮不薄,还扛得住。
申之谨又关照了句“好好养伤,别东想西想”,转身飘然出帐。
靳云立马吩咐亲兵:“更衣,再给我打盆水来梳洗一下。”
待全身收拾齐整,就由亲兵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往关押景季晖的囚帐去了。
掀开帐帘的时候,景季晖正垂着脑袋坐在帐内那张孤零零的榻上,眼睛半阖,一脸平静,有些像在打盹,又有些像打坐。
靳云走到他面前:“春荣。”
景季晖睁开眼,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你醒了?”
靳云点点头:“醒了很久,今天能走动了。”
“哦”,景季晖也点点头:“那很好。”
“我是很好的”,靳云抬起头,直盯着他那风致楚楚的长眉眼,“你呢?”
“我?”,景季晖似乎很意外靳云的问题,“我也很好啊。”
靳云笑了:“是,你气色不错。”
景季晖叹口气:“既然来了,陪我坐坐吧。”
靳云坐到他了身边,两人却无话可说,只在那空落落的帐中望着白茫茫的帐壁,十分矜持地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景季晖忽然问:“你是来跟我道别的?”
“是,养好了伤,我要回洛阳。”
“好。”
然后靳云叫了亲兵进来扶他起身:“春荣,我不会忘了你。”
景季晖眨眨眼:“好。”
走出囚帐已是黄昏时分,只见斜阳半垂,红霞漫天,是个极有诗意的景象。
靳云忙低头看向脚下,唯恐那景象强钻脑海,夜里出来扰了美梦。
第四十七章
这天靳云在黄昏走后,晚上新月初上的时候,申之谨来了。
“这几天过得怎么样?”申家兄妹与他熟识多年,毫不客套。
“还成”,景季晖笑笑,“来壶酒吧,我们喝一杯。”
两人在帐里席地坐下,下人端来了申之谨私从长安带来的酒,一杯下肚,就将景季晖的思乡之情勾了出来:“还是长安的酒香。”
申之谨示意下人又将他的酒樽添满:“你以前不喝酒的。”
“是不喜欢,不过因为是你申家的酒,不喝白不喝。”
“这时候了还能说笑”,申之谨笑着抿了口自己的酒,“你不会以为这次父皇还会饶你吧?”
“生死有命,勉强不得。”
“好”,申之谨举起酒樽,“两日后拔营去长安,只怕要你受点苦了。”
景季晖笑笑:“无碍,但在拔营前,有一个忙要你帮。若事成,必有重谢。”
申之谨的胃口被提了起来:“什么重谢?”
“普天之下只有我、喜宝、齐烈三人知道那笔银子在什么地方,以及一共多少。现在齐烈叫你们杀了,喜宝下落不明,那笔银子就只有我可支配,所以即使你父皇叫我交出来,我也可以先叫人取出一部分,再交上去。”
“……”
“你若肯帮我这个忙,我便先告诉殿下金库的地址,待殿下先取了想要的后,我再把这地址交给你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