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太好吧?”
“我一个将死之人,没必要再摆你一道。有了这笔银子,殿下将来做什么都方便些。”
“……”
“成交?”
申之谨有意无意地的转转眼珠,良久后举起樽来:“成交。只要不是要求我放了你或杀了你。”
景季晖也端起酒樽:“那一切仰仗殿下了。”
酒过三巡,申之谨突然道:“你是真不打算告诉我芷荃的下落?”
景季晖客气地摇头:“不仅是你,你父皇也别想知道。”
申之谨晓之以理:“芷荃是申家唯一年长的女儿,父皇舍不得把她怎么样的。”
“她倒是不会怎样,那孩子呢?”
“孩子?”
景季晖继续道:“我这次绝无半点生路,孩子也必然留不下来,剩她一个女人家,留在杀她丈夫杀她儿子的父兄身边,实在是太残忍。”
“那也是没办法。”
“你们若真念在骨肉一场,就让她带着孩子平平安安在外面过完这辈子。”
“这绝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隐瞒她们的下落,是我这个为父为夫的最后能做的事。”
申之谨有些恼火他的油盐不进:“很好,这时候是人父人夫了,之前是谁拖她们下水的?”
景季晖似是痛苦地闭上眼睛:“我虽是利用了她,可她若不是野心太大,不满足于做公主而贪图后位,也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申之谨见自己妹子被他说的如此不堪,当场就想翻脸,不过碍于那笔银子的诱惑,又想这景季晖终是不得善终的,不用自己亲自收拾,便强压住怒气,要转移话题:“我好像有点明白了,野心大的你不喜欢,单单喜欢那目光短浅胸无大志的?比如今天下午来探你那位?”
景季晖答得十分直白:“是。”
申之谨被这回答哽住,不知往下该接什么,又听景季晖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那么多跟着我的人:芷荃想要母仪天下,齐烈他们想要封侯拜相,你们申家则更不必说——江山都已夺到手了,以前宫中那些兄弟娘娘们也不用提,真正对我没有图谋的,就便只有沐生和他两个。沐生本是个大材,因为爱我,才极力压住了他那野心,而靳云,说来可笑,他虽然是那副德行,却是我今生所见过的最单纯的人。”
“哈哈哈”,申之谨哑然失笑,“景季晖,你才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
“不敢当”,景季晖毫不理会申之谨的嘲笑,淡淡道:“既然殿下如此抬举,所托之事请多多尽力。”
“这是自然。”,申之谨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收拢,“不过,我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呢。”
“这事对殿下,实在是易如反掌,就是——”他最后却按住不说,隔桌招手示意申之谨凑近耳朵。
申之谨晾他不敢耍花样,毫不犹豫将耳朵支了过去,却听景季晖的声音轻飘飘软绵绵,仿佛是白云缓缓落在了棉花上:
“我不信有下辈子,所以要这辈子最喜欢的最单纯的人,先躺进棺材里等我。”
大军开拔已经一周。这一周的前几天,靳云享有与景季晖一样的待遇——乘车前行,不过他这车只有一个省事的木板,而景季晖的
座驾则多了一圈结实又安全的围栏——这让靳云颇感不平,于是在他的皮外伤好了些后,就果断上了马。
这天行到中途,靳云颠在马背上昏昏欲睡,突然就被一道寒意激醒。
睁开眼,就见申之谨在远远的队伍前方,正回过头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
靳云打个寒颤,顿时清醒许多。
午间造饭的时候,申之谨果然找上门来。
“靳将军,伤好得如何啊?”
“托殿下的福——”,靳云照例客套,却被申之谨抬手打断:
“依我看也不错了,可以上马了。”
“是,除了不能动武,都恢复得差不多了。”
“很好”,申之谨微笑着点点头,看得靳云心里直打鼓:“本来在你回洛阳前,不该再麻烦你。可现下简糜不在,我身边能信任的
人就只有你了。”
靳云暗想你什么时候信过我了,嘴上却答:“殿下是不是还有任务给我?”
“不错。我这几天思来想去,此事唯有你可胜任。”便告诉靳云,景季晖已经说出了金库的地址,在这笔银子充公之前,他需要靳
云先去取出一部分。
“不过此事一定要保密,对外只能宣称派你去探路,而拨给你的人也不宜太多”,申之谨伸出一个大巴掌,“只有这个数。”
“五百?”
“五十。”
靳云立刻感觉不妙:“卑职的伤还未痊愈,这么重要的任务恐怕……”
申之谨殷切地握住靳云的手:“靳将军,实不相瞒,正是因为前段时间你的伤势严重,简糜已经去洛阳请了令尊来探你,现在走到
半途,再过几天就能与我们会合了……”
靳云心中炸响一个闷雷:原来他早就用自己的安危控制了靳老头,现在又用靳老头来威胁自己!
申之谨望着瞠目结舌的靳云,有些轻微地得意忘形:“所以,为了令尊的这份苦心,将军也要努力不是?”
靳云只觉得大脑如灌了铅般沉重疼痛。半响,只无力地张开嘴,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
第四十八章
靳云脑子并不算坏,他知道自己还不足以让申之谨信任到去取那银子,于是只能是申之谨下了套,要置自己于死地。
至于其中原因,大概真如之前靳老头所料,是他利用完了自己,再顺手收拾了讨申如烈的好。
靳老头一个鳏夫独自将他们哥俩儿拉扯大,临了l老,却没了寄予厚望的大儿子,苦心经营的门派也岌岌可危,小儿子还仍然不停地给他捅娄子。
靳云认为靳老头很可怜。
而他自己,却很可悲。
他手里拿着那张临走前靳老头交给他的信,信上只有六个大字:若遇险,找简糜。
而现在简糜与靳老头都在从洛阳赶来的千里之外,他找谁去啊?!
或许根据信里的内容,简糜应该跟靳老头关系不错,不会为难他,可在申之谨的命令下就保不准了,毕竟全营的人都知道简糜是申之谨的心腹。
靳云不敢拿靳老头的命来赌,只好豁出自己的小命,答应了申之谨。
出发前夜,他正焦躁不安的时候,亲兵鬼鬼祟祟跑进帐来:“将军,有人来了。”
帐帘忽地被掀开,进来一个穿着小兵皮甲的人,靳云正欲呵斥,那人却抬起脸来,作了个嘘声的手势——不是简糜是谁?
“你……”
“我千里迢迢跑来,就长话短说了”,简糜拨下靳云指着他脸的手,“明天的任务,万万不可去。”
“这我自然知道,可有什么办法脱身?”
简糜当即便嘱咐他该如何如何,细细致致地讲完了,靳云又问:“你什么时候跟靳老头有交情的?”
简糜笑笑:“与令尊有交情的不是我,是大皇子。”
然后就将一切讲来:原来简糜是申之澜多年来伏在申之谨身边的暗桩,而靳老头与申之澜的交情也要从申氏初得了天下说起,那时申氏兄弟都开始野心勃勃地扩张自己势力,除了结交重臣外,申之谨培养了一批简糜这样的新人,而申之澜则更高一着,不仅顺势将简糜安插进了弟弟身边,还结交靳老头这样的江湖人物。
靳云听后恍然大悟:怪不得靳老头一直站在申氏一派,毁了誓约不肯将银子交给景季晖;怪不得申芷荃出嫁,送嫁的不是申芷荃的嫡兄申之谨,而是长兄申之澜——而申如烈之所以肯将宝贝女儿嫁给靳家,申之澜在其中也必定出了不少力;怪不得当时靳老头知道靳云入了申之谨的阵营后,会突然大怒;也怪不得申之谨如今一定要置自己于死地,因为他大概从申芷荃出嫁起,就知道了靳家与申之澜的关系!
如此说起来,申芷荃与靳昊的婚事就太不是个东西——申芷荃应该是受景季晖的指使主动接近靳昊,而靳家和申之澜这边也是打足了算盘,双方一拍即合,就生出了后面的种种事来。
靳云把这一切细细想通,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多么复杂凶险的环境,相比周围种种,他仿佛可以算是一朵出淤不染的莲花了!
简糜又道:“都清楚了么,我还得快马赶回去,出来久了怕会惹疑。”
靳云再没什么可问,也不想再问:“没了,你走吧。”
“空山兄,一切保重。”简糜抱了个拳,快步离帐。
靳云对他最后那声“空山兄”,只能无奈地一笑了之。
次日天一亮,靳云就去找申之谨领了那五十人,出发了。
到了晌午,申之谨没等到靳云回来,就做样子派了些人出去寻。
回来的人报说,靳将军与带走的整队人马都被炸死在二十里外的一个山洞内,洞内肢离骨碎,血肉横飞,尸首无法找到囫囵块,只好将染了血的盔甲和佩剑带回。
申之谨在众人面前表现了一番痛失爱将的悲痛,又誓将将暗算靳将军的以喜宝为首的流窜敌军一网打尽,这事就算了了。
下午,申之谨将盔甲和佩剑带去向景季晖“复命”。
景季晖将那头盔抱在手里,只觉得血腥味直往鼻上冲,冲得眼眶湿润了,却掉不下泪来。
申之谨道:“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
景季晖用手背一抹脸:“不用,给我纸笔。”
纸笔来后,他刷刷写下金库的地址,将笔一扔:“拿去吧。”
申之谨拿起纸,小心地揣进怀里:“那你好好休息”,就要转身出去。
临至帘前,又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对了,你得答应我,没到长安见到父皇前,你不能死。“
景季晖想了想,花儿一般笑道:“那可不一定。”
“除非你想被绑起来,再被两个人全天轮流盯着。”
景季晖败下阵来:“好吧,答应你。”
申之谨满意地离开。
留景季晖一个人在帐里,十分痛苦。
这痛苦一是因为靳云——这世上唯一值得他留恋的人——死了,尽管是他自己下的决心,这心痛却并不输给当年沐生死时,只是那时候他还年轻,记性不错,就将那时候的苦楚铭记到现在,而现在的记性大不如前,所以到他死时,这疼痛大概会减轻些;二来则因为靳云死了,他还活着,还必须活到长安去,所以这寂寞便也成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了。
当夜注定无眠。
景季晖在帐里那张唯一的小榻上辗转到半夜,忽然想到:他要死了,并且没有下辈子,一切富贵浮名都将顷刻散去,而这一切,当然也包涵对申之谨的承诺。
景季晖打算在最后一刻给申氏开一个玩笑作为报复。他下了榻,想再看一眼月光,才想起这囚帐里没有窗。
他叹了一口长气,心想:“就这样吧,毕竟最后还能叹口气。人一辈子可以不看月亮,但绝不能不叹气。”
然后就像当初在靳家一样,他摔碎了水碗,将锋利的此片抵在了还留着疤痕的左腕上。
沐生恐怕已经在黄泉路上走得太远,找不到了。
就先追上靳云吧。
第四十九章
靳云当然没有死,他活得生龙活虎精神奕奕。
那天听了简糜的安排,他先将那五十人引进了洞中,自己却伺机溜了,待洞中的机关被触,引燃了埋下的炸药后折回,将自己的盔甲佩剑扔进了洞中。
然后撒开马蹄,直奔长安的大皇子府。
申之澜在百忙之中见了他一面,寒暄几句后,就将他安置在府中的一间客院内,没再多交流。
这天他穷极无聊,伤也好的七七八八,出了院在府中瞎溜达,想找些乐子打发时日。然而府中众人要么在申之澜跟前听差,要么在忙着筹备一周后的太后的六十诞辰 ——虽然这老祖宗没机会见到儿子君临天下的一天,但申如烈却是个实打实的孝子,这次诞辰是打定了主意要大办——所以每个人都忙里忙外,无人可以慰藉靳云的寂寞。
靳云想溜出府,又怕出去被申之谨的人发现给申之澜捅娄子,只好在大门前庭徘徊打转,心念与躯体都歇不住。
然后忽听后面有人喊:“靳二爷!”
喊他的是申之澜跟前的小厮,说申之澜正有事召他。
靳云跨进大厅,就见申之澜负手立在案前,微蹙着眉,目光深沉,一副忧国忧民的愁苦相。
“大殿下。”靳云拘了一礼。
申之澜收起那副思虑的表情,淡淡一笑:“靳将军,有你的信”,捡起案上的信封递给了靳云。
靳云接了信,申之澜又笑眯眯地抬手作了个“请”的手势,靳云只好当着他的面拆开信封,读完了信,老老实实汇报:“是佩兰来的,说她……她已有了三个月身孕了。”
申之澜看起来比靳云还要欣喜:“喜事啊将军,满月酒一定不能少了在下这杯!”
靳云也颇感振奋:“那是一定,能得殿下赏光是这孩子的福气。”
然而申之澜话锋一转:“只是有了这事在前……”,他顿了一下,“接下来我要说的,将军可要沉住气。”
靳云脸色顿时煞白,预感这些天的隐忧终于要化为现实:“什……什么?”
申之澜示意靳云在厅侧的椅上坐下:“是这样的,前些天简糜与二弟会合了,然后……然后听二弟说,要置你死地的,并不是他,而是景季晖。他拿出了那笔银子,诱二弟对你下了杀手。”
靳云并不大感意外:“哦。这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而且听说他得知你的‘死讯’后,还闹了一次自杀——”
靳云眉毛一扬,又听申之澜继续道,“幸而被看守的侍卫发现,救了下来。”
靳云冷笑一声:“然后呢?”
“然后……他就开始绝食,滴水不进地熬了三天,二弟服了软,说只要他不求死,可以答应他的任何合理条件。”
靳云开始预感事情不妙:“然……”
“然后他就提出,要令尊也为他陪葬。”
靳云捏紧了椅子扶手:“那?!”
“听简糜说”,申之澜最后那句话很轻,“令尊知道此事后,就自断经脉,自行了断了。”
“……”
“……”
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厅内寂静无声,半响后申之澜听到一阵“梭梭”的流沙声,循声低头看去,见是靳云掌里的红木扶手正像被千万条虫蚁腐蚀般,一点点化为粉末落下地来。
“靳将军……”
靳云咬紧牙关:“殿下……要是殿下没有别的吩咐,卑职能不能退下了?”
申之澜张口像是想安慰几句,最后却只无奈地叹了口气,“好,你回去静一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