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吞到肚子里,是不是就能如他一般竹香清冷?是不是就能将这味道长长久久得留住?
元二不禁往前凑了凑。
“不要动!”浥尘轻斥一声,“眼看着就好了,这一下都不能忍么?”
元二心道:是,不能忍了,就要忍不住了。这样远远看着,一边想如从前一般亲密爱怜,朝朝携手夜夜交颈;一边却又时时记起他的所作所为,记得他是如何利用自己,记得那些缠绵情长不过是他的假装,记得那夜知道真相时那撕心裂肺、天崩地裂的痛。
正不自觉抓皱了衣袍时,忽然察觉的气息忽然远离,心中一慌,不由得一下子睁开眼来。果然见浥尘已经站直了身子。
他忽然睁开眼,浥尘也不恼,只是笑道:“好了,开眼看看吧。”
他的表情平常而无风无波,那些悸动澎湃,那些纠缠的心绪只是自己,就好像只有自己这般耿耿于怀纠结难解。
他拿了面小小的铜镜过来,镜里的人面白如脂,剑眉飞逸,活生生的就是十二年前长安城里胡闹的二公子。元二看着一阵恍惚:今夕何夕?此人何人?爱何绝?恨何灭?旧怨怎放?心伤怎止?吾谁与归!
浥尘像是没发觉他的沉默,将手负在身后,笑道:“你的轮廓是改不了了,就这样吧,总之鞑靼人里没一个见过你从前的样子的。”
说完就起身往外走,道:“别发呆了,快些走吧。”
浥尘原本就是去鞑靼商谈之人,所以这次再去鞑靼大营也没遭到阻拦,亦无人怀疑。浥尘带着
化装成随从的元二,趁着夜色大摇大摆地进了鞑靼大营。
“汉人皇帝的使者?”
早有小兵去通报上头了,这时迎出来的是个锦帽貂裘、面容威武的高大男子,年纪约三十许。浥尘看着,当即迎上去做了个揖,道:“大夏使者浥尘见过大王子。”
索尔麦大笑道:“浥尘使者,别来已久,本王甚是想念啊。来,本王已传令下去开宴,我等再饮三百杯!”
浥尘摇摇头道:“浥尘这次来,是跟大王子商量入关的事的。事情紧急,还请大王子屏退左右,立刻商议。”
索尔麦闻言皱皱眉,挥手道:“使者随我来。来人,带使者的随从下去休息。”等带着浥尘进了大帐,才道:“之前不是说得很清楚了?你们打开阳关大门,我们进入西域,把敦煌和玉门关的人杀光。难道你们要变卦?”
浥尘道:“我们是大夏礼仪之邦,最讲信誉不过了,许诺给大王子的,一样都不会少,哪里会有什么变卦?浥尘这次来,不过是想再助大王子一把而已。”
索尔麦道:“哦?怎么再助我一把?”
浥尘道:“大王子,请恕浥尘无礼,浥尘斗胆问一句,你们的王最近身体如何?”
索尔麦皱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浥尘道:“大王子不要生气,你我两国既然结成盟约,我们自然是希望王上长命百岁的。只是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做未雨绸缪,我们担心王上万一怎么了,有人会撕毁盟约……”
索尔麦道:“我鞑靼男儿从来不会答应了又不做到的。”
浥尘道:“大王子不会,自然有人会。”
索尔麦道:“谁?”
浥尘道:“新的鞑靼王。”不等索尔麦说话,浥尘又道:“当然,如果新王上是大王子,我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只是不怕一万怕万一,万一新王上是别人,那我们皇上就要担忧了。所以,浥尘为了鞑靼和大夏的永世和睦,要排除这个万一。”
索尔麦道:“你们汉人真喜欢说话拐来拐去的。说了这么久,我总算明白了,你们的意思,是要帮我除了扎木尕保我继承王位?”
浥尘点点头。
索尔麦道:“为什么?按理说你们该支持扎木尕才对,我一贯主张进攻中原,扎木尕才是一直说要和汉人好好相处的。你们怎么会跟我合作?”
浥尘道:“大王子说的原本不错,二王子一直坚持暂缓进攻中原,大王子么……”浥尘顿了顿,笑道:“但现在情况不一样。大王子是我们的盟友,我们已经打开了西域的大门,把西域让给你了。大王子是何等天纵英才,怎么会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得失?自然是要帮我们的。”
索尔麦皱眉道:“什么利害得失?”
浥尘笑道:“大王子这是故意考我呢,不过也是,
这种事让一国的储君来说,的确不适宜。也罢,就让浥尘来说吧。”
浥尘略微停顿,道:“大王子也知道,现在大夏朝中有些问题,燕王一直对皇位虎视眈眈。本来么,京城的八十万禁军虎符在皇上手上,多大的动乱皇上也不会在意的。可惜太祖当年是逼宫夺位得的天下,当时还有各地的诸侯拥兵动乱。各地的战火,是燕王带兵去平定的,那些诸侯的兵将,零零总总也有将近八十万。唉……皇上为此很是苦恼,所以才愿意舍弃西域,只求灭掉燕王在西域的十万人。只要皇上的兵力多于燕王,就能除掉燕王这个祸患,巩固王位。”
索尔麦道:“这个我知道,之前的条件不就是帮你们灭掉玉门关和敦煌的人么?不过,话是这么说,但你们不怕我进了西域之后就着你们自己人打自己人时,趁火打劫一场,灭了你们大夏?”
浥尘道:“大王子又说笑了,我们大夏自己打自己可以不留情面,但终究争是大夏的天下,怎么会白白的让外族坐收渔翁之利?但凡大王子的人过了敦煌,那边就算争夺得再厉害,也会先停手。不是浥尘夸海口,若是大王子入侵中原,燕王和皇上必定联手。以大王子的十万之众,挡得住我大夏朝百万的雄师么?何况……”
浥尘说着抿嘴一笑:“我们皇上和燕王在争皇位的时候,恐怕大王子也在巩固自己的王位,分身无暇呢。”
索尔麦挑眉道:“这话怎么说?”
浥尘微微凑近了索尔麦,含笑低声道:“这次大王子是和二王子一同来的吧?夺得西域这么大的功劳,大王子真的舍得和二王子分享?要知道,若是独自占有,大王子的声威必定如日中天,民心所向,继位指日可待。”
索尔麦闻着他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不禁有几分心驰神迷,不由得也低声道:“使者有办法让我独自拿下这个功劳?”
浥尘笑道:“不仅能让大王子独占这个功劳,还能让大王子找到借口,回朝之后降罪于二王子,让他丢失兵权,再也没有办法跟大王子对抗。”
索尔麦道:“”什么办法?”
浥尘道:“我等五日后行动,在此之前,大王子只要找个人通报鞑靼王,说是二王子手下兵将与阳关作战多年,杀戮成性,又对西域的情况熟悉,恐怕会私藏财物。鞑靼王对二王子猜忌多年,一定会相信您的话召二王子回京的。二王子若是不肯,那就是违抗王令,您可以直接绑了他。他若是回京,西域的一切就是您的。到时候,粮草富余,又远离鞑靼王的眼线,您自可以招兵买马,趁着鞑靼王对二王子心灰意冷之时杀回京城,把二王子的人上上下下杀个干净。您甚至可以请鞑靼王做太上皇,享清福去。反正到时候您兵马、粮
草、人心,样样不缺,登基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索尔麦道:“使者这话可大逆不道了。”
浥尘道:“大王子可不要说什么骨肉亲情的话,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做大事的人怎么能让无所谓的感情阻碍了脚步?何况二王子的母亲与您的母亲不是同一人,真要说什么骨肉亲情,浥尘可不相信。至于鞑靼王……大王子您可以自己决定,就算是让位,也没有伤到王上,也没什么伤天害理嘛。您在此以后大可以对鞑靼王更好,那也是尽了孝道了。”
索尔麦道:“这但是个好主意,只要本王专注于此,至少三年没有功夫理会中原的事。”
浥尘道:“相比于中原,大王子难道不觉得鞑靼王位更具有诱惑力么?大王子现在进攻中原,手里的兵再多不过二十万。但只要等三年,只要您做了鞑靼王,您就可以调动鞑靼举国之力,而到了那时,我们皇上也平定了内乱。大漠上的汉子,真刀真枪的打一仗,不是比趁火打劫更能让子民们佩服敬仰么?”
“哈哈!”索尔麦拊掌大笑道,“汉人可真能说!那个词叫什么来的?舌绽莲花!好!我就采用这个计策,待我取了西域、收拾了扎木尕、登上了王位,再去和汉人的皇帝一决高下!到时候你们就等着我们鞑靼的铁骑吧!”
浥尘眨眨眼,道:“那就拭目以待了。”
29.劝敌御敌是友非敌 助人灭亲皇族无情
二王子扎木尕望了一眼那随着索尔麦进了帐子的汉人使者,鼻中轻轻地哼了一下,转身便往自己的帐子去了。一路上心烦意乱,竟没发现身后之人,等进了帐子才猛地看见那汉人使者的随从。
这厮未免不知规矩!扎木尕冷颜道:“你怎么跑来这里?不知道这是本王的帐子么?真是好大的胆子!”
这话看着没几分斥责,但他一贯严肃冷峻,口气又冰冷威严,换作是一般的将士只怕脚肚子都要打哆嗦了。那汉人随从却只是笑了一笑,抱拳道:“二王子的口气可真憋屈,窝了一肚子的火准备拿我出气呢?”
扎木尕皱眉沉喝道:“你这随从,未免太过放肆!就算汉人使者有索尔麦撑腰又如何?本王要杀你,却还是跟捏死只蚂蚁一样简单!”
汉人随从嘴角的笑不由得扩大了,道:“都说了这么多话了,二王子还没发现我是谁么?这装化得也太好了一点。”
扎木尕猛地看了那随从一眼,只见那汉人含笑看着自己,嘴角几分得意几分张狂,再想到他的声音,不由得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阳关的元守将!守将是艺高胆大拿我三万将士当等闲么?居然敢单身匹马夜闯将军帐!”
元二笑道:“我可不是单枪匹马,你哥哥的帐里还有我们皇上的使者呢。”
扎木尕“哼”了一声,道:“原来是依着他的势力所以有恃无恐!元守将如今不带兵跟我打架,反倒做起一个太监的护卫了。这般低眉顺眼,巴巴地护送人家出关入营,可真是越发的英勇盖世了!几日后我军入关,将军可开好了门!”
他的话刺耳难堪,元二却也只是微微挑了挑眉,依旧笑道:“二王子也不必拿话噎我,打开阳关大门我自然是一千一万个不情愿。只是,难道二王子就心甘情愿了?”
扎木尕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脸上的怒容尽数消去。道:“我有什么不情愿的?我在西域十二年,哪一天不想着劈了你阳关的大门、夺了你们的西域?如此不费一兵一卒,我自然开心得不得了!”
元二走到毯子上坐下,自顾自地斟了一杯热奶茶,道:“你二王子想要西域,确实没错。可惜用这样的方法得到西域,给你的却是死路一条!”
扎木尕道:“守将说的是哪里的话?西域马肥人壮又粮草富余,每年不知能为我们添多少赋税。明明是一条大好的活路,怎么成了死路了?”
“若是没有大王子,那自然是一条大好的活路,只是现在么……”元二但笑不语,慢悠悠地喝了口奶茶。
闻扎木尕言微微皱眉,道:“现在又能怎样?”
元二接口道:“现在是索尔麦和我们皇上结了盟约,也是他带着八万人进入阳关入主西域,干你二王
子什么事?”
扎木尕冷哼道:“没有我的三万将士,你以为就凭他那几万脓包能灭了玉门关和敦煌的十万人?”
元二道:“仅仅凭索尔麦的八万人,自然没多大胜算。可万一他拿你的人来当前锋、要你先去跟敦煌打呢?”
“……”扎木尕抿紧了嘴。
元二道:“若是从了军令,那你的三万人就会血染沙场,一个不留。到时候索尔麦要杀你,简直易如反掌。若是不从,索尔麦就会向你父亲禀报说你拥兵自重有异心,回头你父亲就会夺了你的兵权。到时候索尔麦坐享其成得到了整个西域,要人马有人马,要粮草财宝有粮草财宝。更重要的是,你打了十二年也没能拿下阳关,他只要动动嘴皮子,整个西域就到手了。你说,到时候朝中的大臣、民间的百姓,会支持谁呢?我听说你父亲最近身体不大好,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到时候谁能登基,还用我说么?”
扎木尕顿了顿,道:“”即便是他登了王位,左右我也是个王爷。就算不能带兵,也有人养着,我乐得个清闲,又有什么不好?”
元二忍不住笑了起来,又拼命忍住嘴角,道:“二王子,皇族之中,哪里有什么清闲逍遥?你觉得大王子一旦登基,还会顾念骨肉亲情让你做个逍遥王爷?鞑靼王只有你们两个成年的儿子,你又带兵多年,在军中颇有威信。我们汉人有句话叫作‘睡榻之侧岂容他人酣卧’,换作是你登了王位,想到大王子从前在朝中的势力,你能安眠?恐怕找个借口就杀光他们一群人了吧?”
扎木尕不语。
元二继续道:“何况你母亲的族人和他母亲的族人结仇不是一天两天了,一旦他登基,你,你的母亲和妹妹,你的母族,与你结党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扎木尕顿在那里半晌,才道:“依守将的意思,本王除了坐以待毙,是一点活路也没有了?你化了装扮作随从特地从阳关赶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我死定了?休要再罗里罗嗦,直接说你的企图吧!”
元二拊掌笑道:“好!二王子,我们都是战场上的汉子,元二也不拐弯抹角了。实话说吧,我这次来,是想联合二王子灭了大王子的八万人的!”
扎木尕也坐了下来,斟了杯奶茶,垂眼吹着气,道:“原来如此,你倒是好大的口气!守将凭什么认为本王会帮你一个外人去杀自己的兄长?”
元二道:“就凭我等的性命都受到了索尔麦的威胁。就凭方才我给二王子作出的分析。二王子,世间哪有永远的敌人?只要利益相合,为什么不能合作?如今大王子对你咄咄逼人,又对阳关虎视眈眈,若是让他如愿了,你我都没有性命,我们手下的数万弟兄,也会命丧黄泉。但只要我们合作,我能保住
我的阳关和西域,你也能……”
扎木尕打断道:“你倒是能保住你的阳关和西域,我又能得到什么?若是让鞑靼百姓知道我联合外人杀害自己的兄长,别说是民心,就是性命也保不住!”
元二笑道:“我们自然有办法让鞑靼民众不知道我们的合作,这有什么好担忧的?至于好处么……我不过是保住了阳关,二王子你,却可以得到整个鞑靼!”
扎木尕闻言身躯微微一震,道:“哦?此话怎讲啊?”
元二道:“之前也说过了,鞑靼王最近身体不大好,他又只有你和索尔麦两个成年的儿子。索尔麦之所以会冒险跟我们皇上合作,之所以那么想快点拿下西域,就是想趁机夺取声威和兵马粮草,为自己继位添一份胜算。若是索尔麦大败而归,甚至大败不归,你说,这王位是谁的?失去西域这块肥肉固然可惜,但只要你做了鞑靼王,花个两三年清除反对的势力,养肥了马匹,练好了士兵,备足了粮草,自然可以再来与我们大夏一战。再者,你当个二王子,手上再多也只有三万兵马,但如果做了鞑靼王,鞑靼上下五十万人马岂不是任你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