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蒋瑜把人和货物都一一安排妥当,天已经蒙蒙黑了。蒋茂林下午略歇了歇,倒是觉得好多了,也有力气与儿子交代些事体。蒋瑜到底年轻,心里存不住话,他对一个看着不比自己大多少的人,竟然还要叫人家叔叔,心里不是不别扭的,再者,看着杜安的一身打扮,人也总是笑眯眯的,实在看不出来有多能干,这会儿看着父亲心情好,不禁问了出来。
蒋茂林笑骂道:“你知道什么?就是有些人不吱声不吱气的,才真正有本事。倒是有些人张扬得很,真到了较真章的时候,反倒是不行。这个杜安已经与我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我还能不知道他?有事交给他,必是妥当的,不用你操一点心。虽然年纪不大,办起事来可是比你老成多了,以后你少不了要他帮忙,叫他一声叔可是不吃亏。”
蒋瑜讪笑:“总听说北边民风彪悍,我就想着这边能做事的人还不得身形高壮、雷厉风行的?咋一见这么一位笑脸迎人的不就蒙了吗?爹你老说这人怎么能干,看他那个样子,还没咱们南边乡下土财主威风呢。”
蒋茂林斜他一眼:“你要是净拿衣裳看人,我也不敢把这一摊子交给你了!”到底是把与杜安打交道的方方面面与儿子交代了一番,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要是对杜安有什么成见在心里头,以后还指不指着人家办事了?别说什么面上敷衍的话,年年和那么多商队做买卖的,不至于这点事也看不出来!
而那厢蒋瑜听了父亲的话,有些咋舌:“这人能不能干的不知道,按照您的说法,他这些年可是够顺的,什么好事都让他赶上了。我估摸着,要是这么顺的时候,就是换个老实头也未必不行。”
蒋茂林摇摇头,自家儿子也是从十几岁跟着自己个儿打理家业,不免有些骄矝之气,轻易不服人的。只好掰碎了讲:这杜安本身就是从南边后迁来的,想来那时候年纪还不大,怎么就那么容易站住了脚?说他沾了互市的光,这个倒是不假,可是这光是好沾的吗?财帛动人心,要说没人给他使绊子,蒋茂林是怎么也不信的,可他偏偏就能占住这一手,还稳稳的占了这么多年,这人必定是有本事的。就是真像杜安自己说的那样,全靠众人扶持,那他也得有本事让人扶持他才行,那也是能耐!这话怎么说都行,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什么说不出来?还是得看人行事如何。观其言不如观其行,这才是真正靠得住的。
蒋瑜听得父亲的话,有些醒过味来,连连点头。他本身不是笨人,只是身为蒋家的大少爷,从小都是被人捧着,冷不丁碰上这事,一时还没回过神来罢了。
蒋茂林又指点他:“你觉得这家店里的吃食怎么样?”
蒋瑜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是老实答道:“比不上咱们南边,在这一路上倒是也算可以了。”
蒋茂林笑道:“你看他今天带着个孩子,桌子上的点心只稍稍动了两块,咱们来的时候可是快晌午了,那孩子也没怎么动——”
蒋瑜灵光一闪:“他是家里不缺这个,或者家里的比这个好。”要是这么说来,那这杜安应该不是没钱,而是不张扬。
蒋茂林欣然:“缺不缺的,等咱们去了就知道了,想来他家里待客不会寒酸,哈哈。”
这父子两个休整一天,才收拾妥帖带着个下人往青牛村去。如今青牛村在锦阳城周边是首屈一指的富裕,随便找个人都知道的,倒是不用担心找不着。这正是春日,草木回春,野花吐蕊,一路风光却是不错。燕北大都是平地,一眼望去,路旁的田里有许多农人在劳作。前些年南边遭灾,有不少人往北边来,好在这里地广人稀,有的是未开的荒地,乐得多些人开荒屯田。
从官道下了到青牛村的岔道,一路行去竟然颇为平坦。及至进了村,几人都是暗暗有些吃惊——这村子里竟大都是砖瓦房,虽然看着不新了,一排排的整齐房子看上去还是挺震撼的,就是南边繁华的地方,乡下家家都有砖瓦房的也少。再细看,村里道路平整,倒也很干净。只是,现在是农忙之时,村里见不到闲着的大人是常事,怎么连嬉戏的村童也不见?好容易找人问明了地方,几人一直向东而去。
果然村东头一间宅子,也是村里常见的红砖房,还没等细打量,就被院里传来的朗朗书声给吸引住了。正在心里暗叹,那边已经有人迎出来了,正是杜安。几人厮见过,杜安就往里头让,一边又有人领着蒋家的下人把牲口停到偏院去。
原来杜家因着杜安做买卖有了些钱,但是在村里毕竟不好张扬,一直也就在原来的房子里住的挺好。只是家里学生越来越多,进进出出的不大方便,且谨儿越来越大了,杜安与杜仲平又有些说不出的事体要做,越发觉得地方不够只是杜仲平谨慎惯了,不肯做出头鸟。直等到前两年杜仲平中了举,又有村里里正家给儿子娶亲,先破土动工加盖了房子,杜家才大肆圈了东边的野地,宽宽敞敞的盖了两进的大宅。这还不算,在东头又砌了个偏院,把家里的牲口车马等移了过去,还建了排房,有时农忙家里的帮工可以借住。
头一进的院子,自然依然有一排坐南朝北的倒座做了书塾,不但自己村里的,还有不少外村的孩子来念书。待客的堂屋、杜家的书房也都在这一进,也有些厢房可以让学生偶尔留宿。而第二进,则是杜家自己人起居的地方。后头还连着个大菜园子。好在杜家是在村边上,要不倒是难得有这么大的地方。
杜安把人引进了堂屋,分宾主落了座,就有人送上滚水来,杜安亲自动手泡了茶:“乡居简陋,倒是怠慢了。”
蒋茂林笑道:“这是哪里话,乡居清净,又有书声悦耳,倒是比我们那成天响着算盘的好多了。”一路看来,这杜家院子屋子里没什么特意装点的东西,院子里一个亭子,里头整齐摆着石桌石凳,边上又有几棵花树,已是打了花苞,零星开了几朵。这屋子里也是,放着桌椅等物,看着简单,但是绝不简陋——料子做工都是不错的。
杜安与蒋家父子两个聊着,倒也是投机。蒋茂林问起家里人的时候,杜安特意道了歉:家里几人忙着田里的,忙着教书的,还要等一时才能过来。蒋家人表示理解,正是农忙的时候,也怪不得,再说,他们今天来主要是为了和杜安打好交道,旁的人见了就见了,就是没见也没什么损失。等快中午时,学堂才散了。几人正说得起兴,见到孩子雀跃着往外走,都忍不住笑起来。等小孩儿散的差不多了,才从前头的屋子里出来三个人,直往这边来了。
领头一人约有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后头跟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和十来岁的小孩儿,倒是蒋茂林都见过的,那么这当头一个想必就是那个杜举人了。当下也不敢托大,站起来等杜安引见过,相互行了礼,才又坐下叙话。
蒋家父子惯会和人打交道的,自然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先是夸了回谨儿与水生两个,特别是谨儿,如果这回院试中了,就是正经八百的秀才了,他如今这年纪,就是放在南方,也是个年轻的,以后的前途还大有发展。杜家两个大人一向把谨儿看得命根子一般,带着家长的通病,自家的孩子怎么看也是好的,被人认真夸赞,怎么会不高兴?借着这个话头,几人也是越聊越投机,蒋家父子再把送给两个孩子的表礼送上——因去年就听说谨儿考了童生,送的乃是文房四宝,这倒还是平常,难得蒋茂林费心收罗了南方士子的各色文章集注来。自古南方文风就盛,这对于要科考的人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显见是用了心的。
杜家几人对此极是感激的,言谈间热络了不少,杜仲平不但与蒋茂林一口一个“蒋兄”、“杜贤弟”的聊得投机,更对谨儿道让他“带着你蒋家兄长去转转”。
一时又一起吃了中饭,席间气氛倒是和乐。蒋茂林与杜安都是能说会道的,两个小的也不遑多让,杜仲平只在一边笑吟吟的看着,间或与蒋茂林等人饮上一杯。
本来杜家再三的留着二人住两日再走,怎奈蒋家父子放心不下生意货物,坚辞了去。杜家早备好了回礼,又一起送出了门,这才罢了。
再说晚上回去,两家人各自思量。
且说杜家晚上歇息之后,杜仲平与杜安躺着闲话。杜安就问:“怎么你今日对蒋家父子这样热络?倒不像你平日了。虽说蒋家那礼送得好,却是因为要托我日后照应他儿子,你不必为我委屈自己和他们应酬。”
杜仲平懒懒笑道:“谁是为你呢?想得倒是美!人家有心,显见的是要与你真心诚意的结交,我也不能折了你的面子不是?倒显得我轻狂了。”
杜安仍是不信:“你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到了后头和他们恁的亲热,称兄道弟的!必是有什么缘故!”
杜仲平翻个身,正对着杜安,笑道:“到底瞒不过你。我心里是有些小打算。”原来,杜仲平与蒋茂林言谈之间听得蒋茂林的舅家是做药材买卖的,不由得心里就活动起来。
倒也不是为别人,方胜赵八夫夫两个,自有了水生在身边,因年纪小,时时离不开人,那时家里还没多有钱,自然也是雇不起人的,再者,二人又怕请了别人来帮忙孩子就与自己不亲了,方胜只好把当兽医的事情放下,专心教养起孩子来了。
如今水生已经十来岁,也是跟着杜仲平起的蒙,读书倒也有几分灵性。方胜两个爱子心切,又见村里有的孩子已经考了童生,眼见着要有功名,自然也就想着自家孩子也走这一条路。杜仲平也对此乐观其成,不提水生也算自小养在跟前的,早有了感情,以后要是真成了,与谨儿也能互相有个照应。杜仲平对自家谨儿期望颇高,小孩儿自己也是乐于上进,自家里两个长辈一个走了科举,一个做了买卖,这几年里风波不少,谨儿心里对着这些个弯弯绕耳濡目染的清楚得很,行事越发让人放心,这样的性子,让杜仲平说,出去闯闯也是好的。可是他也没忘了孤掌难鸣的道理,自己教出来的学生自己清楚,真说读书性灵的,除了自家谨儿,也就数水生了。
现下水生忙着跟着杜家父子两个读书,方胜就闲了下来。也想过再学学兽医什么的,可是以后若是水生科考,说出去倒是不好听,因此也就放下了。此时家里已经雇了两三个人每日里打理,方胜越发闲起来,好在他这些年一直帮着人家弄些药草什么的,现在十里八村的采了草药懒得进城,直接就送方胜这来了,这两年方胜倒是能靠着这个每年里得些进项。因此今日里见了蒋茂林,又听说他外家是做这个买卖的,不由得就起了念头,若是这事做成了,胜哥也就能把这当成正经事情做起来。老实说,来这边这么些年,杜仲平与方胜两个可是好得很,如今也是事事想着他。
杜安听了这一段话,笑道:“你费这么大心思就为了胜哥?”又叹道:“到底是我连累你,要不是因为我,你现在恐怕都是个官儿了。”杜安会这样感叹不是没原因的,杜仲平中举后,就有人让他补缺,虽说是芝麻粒大的官儿,其实权利不小,再说怎么也是个官儿了,也就是因为这边的读书人少的缘故。任谁都会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哪成想倒被杜仲平推了个干净,仍旧回来教书。虽然免不了被人赞两句“有风骨”之类的话,杜安实在觉得杜仲平这是怕真当了官,被人发现两人关系,越发觉得对不住他。又加上杜仲平私下跟他说,以后也不想再考进士了,他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的话,杜安心里内疚,被杜仲平趁机占了不少的便宜去了。也因此,杜安对谨儿的科考特别上心,时常的托南边的商队带些上好的笔墨纸砚给家里人用什么的,要不蒋茂林怎么能知道谨儿的事呢?
杜仲平听着杜安又钻了牛角尖,心下无奈,当初也就是为了哄那呆子给自己多占些便宜,没想到倒成了他的心病,不管遇见什么事都往这上头扯,真是让人受不了了。
第五十九章
杜仲平原本只是借着这事占杜安点儿便宜,没想到现在都快成了他的心病了,但凡有什么事都扯出来说一说,对于杜安这种自动送上门的把柄,倒让杜仲平下不去手了。其实杜仲平和杜安说说这事,也就是像两口子间“你看我对你多好多好,为了你我别的什么也不要”那样撒个娇似的,也是种情趣了,没成想杜安把他当了真,成了负担就不好了。杜仲平少不得耐下心来把自己的打算都跟杜安说了。
话说杜仲平其实真没像外人想得那样清高,人生在世,又是个男人,要说一点儿不爱钱不爱权的,真的很少。只是有的人心里有更重要的东西,这些也就能放下了。杜仲平中举后是有人说可以补个缺什么的,但是从举人上补缺,其实都是芝麻大的小官,摊上有实权的也有些油水,但是想要往上更进一步,却是很难。杜仲平自己是读书人,很知道那些两榜进士出身的人对于举人当官的看法,绝大多数是看不起的。而且杜仲平出身上有个硬伤,他虽然过继给杜家三房,但是说出去仍然是商贾人家的出身。平时的时候,可能没人去计较这些,可要是真的碍了谁的路,少不得就得有人把这事拿出来说嘴。
燕北离南方是远,一般人家可能一辈子也翻不出来这事,可是换了当官的,真是挺容易的。到时候杜仲平身世让人拿出来说嘴,虽当着官,费心劳力的,还有可能被人看不起,前途也是有限的,何必呢?在家里舒舒服服的教教学生,众人见他只有尊重的,还可以拿出更多的心力来教谨儿。等到谨儿再出去科考,杜家如今已经是正经的乡绅人家了,土地也有几百亩,说是耕读传家也未尝不可,这样多好,谨儿的身份就无人可以指摘了,说出去也是体面的。
杜仲平把话细细的与杜安讲明了,杜安才长出了一口气,不禁抱怨一回读书人讲究多,在他心里,杜仲平自是无一处不好的,要是真让人因为出身的缘故说了嘴,不够生气的呢。再说,若杜仲平真是从杜家得了好处,被人说了也就算了,明明都被逼得远走了,还得吃他们的挂落,想想就要吐血了。倒还真不如在乡间自在些,现在家里日子也很过得,何必外头去受气。
杜安心里把前后想了一遍,定了心神,才有功夫去想杜仲平原来可不是跟他这么说的,不免很是和他算了一回帐。杜仲平虽然现在脸皮见厚,到底于此事上有些心虚,也就半推半就了。还是杜安留得一丝清明,想着要给他在学生面前留点儿面子,才没狠折腾。
夜半,杜仲平已沉沉睡去,杜安把他往怀里带了带,又伸手去掖了掖他那边的被角,方才合了眼。不管平哥儿怎么说,这里头到底有自己的原因在,不过,要自己放开手,如今已是不能。这辈子自己总不会负了他就是。
且说蒋家父子两个回去,稍稍巡视了一下,又与几个掌柜的说了几句话,方才让店家上了壶茶,二人坐下细细说话。
蒋瑜就将那杜尚谨带着他到处转一回之所见所闻说了一回:“杜家小哥实在是个好的,虽是读了书的人,却没有半点迂腐气,但凡我说什么,他都领会得,全不似那些腐儒,明明不懂还在那里子曰诗云的。”
杜尚谨本就心思灵透,家里几个大人也没有愚笨的,自然越发的灵巧。加之后来杜安买卖做大,遇事也多,杜安又是个什么事都不瞒着家里的,是以杜尚谨小小年纪其实经的见的却不少。蒋瑜原本有些轻视之心,本来他比杜尚谨就大了些,再加上杜尚谨乡下长大的孩子,就算会读两本书,眼界想必也少了些。哪里想到一说起来,那杜尚谨往往能直切要点,真是半点也不含糊,蒋瑜方真心与他相交起来。后来杜尚谨又请他去自己内院的书房里坐着说话,蒋瑜眼睛略略一转,就知道他那书房里陈设虽少,却很有几样不俗的,这才信了父亲的话,杜家只是不张扬罢了。
蒋茂林听得儿子说了杜尚谨种种,不禁点点头,又问:“你看他行事为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