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D先生备忘录——道格拉斯

作者:道格拉斯  录入:12-02

“最好如此,”公爵这时候抬起眸子,看了餐桌对面的道格拉斯先生一眼,“我也希望是这样,校长先生,不然我不认为您能保证您的名声和前途。之前小爱德华在伊顿发生的事故太让人遗憾了,我想你对于那桩事故多少已经有耳闻了。”

——这话听起来真像威胁。

道格拉斯先生厌恶地想,于是他侧身,为自己点上了一支雪茄,并且冷冰冰地回答着。

“这是当然的,公爵先生。”

但是那位公爵却放下银制叉子。

“噢,请直接叫我名字吧,这里没有外人,没必要用敬称。”

“也许吧,可是您也没有叫我的名字,公爵先生?”

“但是我喜欢听你喊我爱德华。”

“啊哈,啊哈,”道格拉斯先生一时语塞了,“也许,也许……您是想研究伯明翰和伦敦之间的口音差异,爱德华?”

话虽然这样说,但是道格拉斯先生显然还是被方才公爵先生的话语打败了。

这位公爵脸上露出了微笑,似乎预示着一种得逞的满意。道格拉斯先生却偏过头去,将全部注意力放到雪茄身上,陷入了沉默。

直到用餐结束,公爵先生解开餐巾,才重新开口问:

“听说你和玛格丽特·吉尔吉斯女士的婚约解除了?”

“是的。”

“为什么?你们订婚五年了!我听说是你提出来的?”

“是的。”

“噢,为什么,我认为……”

“不,不,爱德华,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道格拉斯先生弹了弹烟灰,缓缓说道,“玛格丽特给我写了一封长信,她说她爱上了一位年轻的外科医生,打算跟他私奔到美国去,希望能由我提出解除婚约。你知道的,如果让女方提出来的话,她的父亲会杀了她的。”

“上帝!到美国去!她可真敢想!”

“我恐怕这时候她已经在路上了。”

“唉!”这位公爵叫了一声,“现在的年轻姑娘们可真够大胆的!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希望你能……”

“不,我跟您的想法相反,我很赞赏她的勇气,还资助了她三百镑。”

“得了吧,她一定会后悔的,她现在恐怕就在某艘轮船上后悔着呢,和一个毛头小子去美国那种地方……”

公爵看起来对这种大胆行径相当不以为然。

“噢,不,我不这么认为,也许她能得到幸福也说不定。”

在这个问题上,道格拉斯先生发觉自己始终与这位公爵意见相反,于是他们及时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最后公爵从餐桌前站起身来。

“实际上,我想这会儿在学校里转转,您介意吗?我想我有二十年没来过这里啦。”

“如果北风和雪花都不能阻止您,我想我更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啦。另外,实际上您只不过是有十八年没来过这里而已。”

这样他们披上厚外套,裹上围巾,一齐下楼。雪势似乎为了迎接他们的到来,而稍微变幻了一下舞姿,换了一个方向继续疯狂地下着。他们走得并不快,厚皮靴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作响。天迟迟没有亮,诺大的校园里看起来空荡荡的。整所古老的公学似乎还沉醉在一个遥远的酣梦中,未曾醒来。远远望过去,在这片模糊的雪幕之中,只能看到一排乔治时期红砖楼房那挺立的烟囱高高耸起,而那些时代更久远些的尖形屋顶则用暗褐色的山形墙彰显着自己的存在,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清了。

“您很冷吗,公爵先生?”注意到公爵拉高了围巾,道格拉斯先生问。

“还好,是有一点冷。”

“伯明翰乡下总比伦敦冷。”

“啊哈,这堵墙,这些涂鸦!”

他们是从学院最高建筑塔楼的背面绕过去的,公爵先生暂时停下来,去看塔楼后面的围墙,声音当中带着一点孩子式的欢欣鼓舞。那是一圈矮矮的红砖围墙,矗立在丛生的野草之中。它年代已经很久,因此早就被腐蚀得高低不平,好像一排长歪了的烂牙齿。但堵破破烂烂的旧墙却是男孩们相当喜欢的一处去处,因为只有在这堵废弃的旧墙上,孩子们才被允许用刀在上面刻下各类字句,并且不会为此挨上几下惩戒。

公爵抹去墙壁上飘落的雪花,他盯着那些歪歪斜斜的字迹,开始兴致勃勃地读着它们。

“这个,‘终有一天要打烂狄克先生的屁股——哭泣的小阿瑟留’,还有这个,‘不管是吃一遍还是吃一千遍,格林太太的鱼子酱是全世界最难吃的’,瞧啊,这个也很有趣,‘你知道世界上最长的东西是什么吗?不要对我说是河流或者是到星星的距离,我告诉你,是简先生的语法课!’”

“都是些调皮的孩子,当然。”

“也许这里还有我们那时留下的,我那时每次挨了揍,如果还能走得动路的话,也会跑到这里来写,不过我忘记了我都写什么了。啊哈,这个,可真像我那时的想法,‘我亲爱的上帝,能向您许一个愿吗?我希望所有的藤蔓植物都不再长藤蔓,这样就再也不会有藤鞭来打扰我的生活啦。’”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留一句,校长先生不介意以后用皮鞭来教训你们?”

“您真是位可怕的校长先生,那么,你能记得你写过什么吗?”

“我?我当然记得。”

“什么?”

“噢,爱德华,我当然不记得了,您想想看,那都过了多久……”

这时塔楼的钟声敲响了,悠扬的钟声传遍了校园里每一个角落。德沃特公爵站在塔楼的入口处,铁门被粗重的锁链所缠绕着。他抬起头,出神地往上看,雪飘落到他脸上,但他却并不在意。站在校园里任何地方,这钟声听起来都是那样的洪亮而悠远,可是对于那些睡在常青藤环绕的红砖宿舍里的孩子们而言,这可比任何声响都要来得可怖了。

“啊哈,那个钟!你还记得吗?那时我们爬到顶楼去,用木头将它的发条卡住,第二天早上它就一声不吭啦,这样我们就用不着起床来祷告了。”

“不是‘我们’,是您一个人。”道格拉斯先生严谨地纠正着公爵的用词。

“好吧,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但是是你教我怎么弄的,我不懂那些机械,到现在也不懂。”

“很好,所以你被抓了,我也跟着被抽烂了屁股。”

“不不,我从来没有向校长先生供认出你来,我被打成那样我都没承认同伙。但是,要命的是,唉,校长先生不认为以我的脑袋,能懂得如何卡住吊钟的机关。如果说要在全康弗里津公学当中找一个能帮我的人,谁都会知道那个人只能是你。”

“那么说我很荣幸为公爵殿下服务,爱德华?”

他们一面说着话,一面走路。这所古老的公学和二十年前没有多大分别,甚至它与更早些时候相比都并没有差别。只是有些细小的维护和修葺,像时间在一张脸上静止了一样。他们先后穿过了塔楼、礼堂、花园和教室,正走到湖边。湖面上结着冰,是闪耀的一整块。这时天已经基本亮了,但雾还没有完全散尽,以致于远处的枞树林是模糊地一片,只看见许多笔直的黑影矗立在那里。

公爵先生很没有风度地打了一个喷嚏,他用围巾围得更紧些。

道格拉斯先生瞥了他一眼,恭敬地问道:

“您很冷吗?或者我们回去休息一会?”

“稍微有一点,噢,我讨厌我这鼻子!”

“您连夜赶路太辛苦啦。”

“没什么,我在车上打了盹。”

“您不应该那么心血来潮,您瞧,下了雪,晚些来又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我最喜欢心血来潮……噢,抱歉,我真讨厌我的鼻子。”

公爵先生拿手绢擦了擦鼻子,鼻尖已经冻红了。

“那么您是生病了吗?”

“噢,没有,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我的鼻子,还记得吗?那时候在康弗里津公学流传的笑话?校长先生抓住爱德华的头发,要打他的耳光,你知道最后怎么样了呢?校长先生的手先被爱德华的鼻子刮伤啦!或者是,爱德华撞到墙上去了,噢,上帝,你猜他怎么了?爱德华的鼻子将墙钻开了一个洞!”

提起旧事,道格拉斯先生的思绪也被勾起。

“好吧,你讨厌你的大鼻子,你讨厌被人嘲笑,但是上去和他们打架的人是我,最后被校长先生揍的也是我。”

“是我们俩,你难道不记得你打架总叫我去放风?”

“好吧,好吧,是我们俩,你讨厌你的鼻子,所以你就要娶一位塌鼻子的女士?”

“上帝!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她?伊莲娜是位漂亮姑娘,不过,幸亏小爱德华的鼻子不像我,而更像他母亲。”

道格拉斯先生耸耸肩:“好吧,我姑且认为……她是位漂亮姑娘,当我不戴眼镜看她时,我会这么认为。”

“噢,不,不,伊莲娜非常富有才华,她很聪明,沙龙里很多男士都对她自叹弗如。你知道的,我很爱她。”

但是道格拉斯先生仍然盯着对方看:“我知道你们已经分居了。”

这句直白的话语让公爵感到有点窘迫,但是他很快承认了。

“是的,从去年小爱德华在伊顿公学出事之后,伊莲娜她太固执啦。”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枞树林里,叶子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像一条条从地底下伸出来的裸露着的手臂。积雪不深,偶然踩着的树枝发出砰地一声脆响。一只喜鹊停到了树干上,公爵先生弯腰抓了一把雪,向那只鸟掷去,像年轻时一样淘气,他淡栗色的头发在风中晃着,蓝色的眸子闪动着光芒。

道格拉斯先生则侧眼去看他,看了一会,又转过脸来,取下眼镜,擦了擦重新戴上。他感觉到眼前模糊了。

他告诉自己。

——那不过是一位家世显赫的贵族,一位继承了封地和称号的公爵,一位上流社会的绅士。

而一位绅士要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不轻易暴露感情,这是他教导他的学生的。

但是公爵先生回头看见道格拉斯先生愣在原地,于是喊了一声:“雅各?”

道格拉斯先生吓得差点儿发抖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位公爵先生直接喊他的名字,思维有那么一瞬间空白了。

但是他很快稳定了情绪。

“噢,公爵先生,您看,早上的雾到现在还没有散。”

等走到高年级宿舍时,雾差不多都散了,天气不错,太阳也终于从云层的包裹中挣脱了出来。小爱德华勋爵早就得到通知了,他像一只快活的小鹿般跑下来,一下子跑到他父亲身边。

“噢,父亲大人。”

道格拉斯先生则冷冷地提醒他:“爱德华,你应该先敬礼。”

“好啦,校长先生,别管那么多规矩啦。”

“那么我们去哪里度过复活节的假期呢,父亲?”得了父亲的赦令,小爱德华更加雀跃。

“去肯辛敦打猎,当然。”

“那实在太好啦!”

“我把你母亲也接回来啦。”

“噢,是吗?这太好啦,您有没有告诉她,我很想念她?”小爱德华心里充满着喜悦,即使只是短暂地逃离学校的严酷空气,也足够让他快乐上好一阵了。

停在学校门外的马车驶离了,在泥泞的道路上缓缓前行。目送了德沃特父子的离开,道格拉斯先生独自返回了校园。复活节虽然还没有到,但康弗里津公学的学生们显然是争先恐后想要逃离这里了,学校显得空荡荡的。

当他经过先前的枞树林里,现在雾散尽了,每棵笔直的枞树都似乎闪烁着斑驳的微光。道格拉斯先生却发觉自己的心情败坏,他不得不停下来,倚着大树,慢悠悠抽着一根雪茄。浓郁的烟雾在他眼前袅袅升起,他一回眸,好像德沃特公爵还在原处,淡栗色发丝晃动着,蓝色眼睛带着笑意,鼻梁高耸。但是风一吹,这种奇妙的影像便消散了。

阿历克斯·戴尔蒙德还没有走,他正准备去图书馆借一些书,并不是他突然醉心于学习,而是因为明年就要升入十一年级了,如果他不想通过所有的考试的话,那么迎接他的不仅仅是校长先生和学监先生的藤鞭,还有他父亲的马鞭了。

道格拉斯先生正要寻找猎物,这时阿历克斯——不得不说他实在是个倒霉鬼——经过了,道格拉斯先生叫住了他。

“戴尔蒙德,那么,我们一块去办公室谈谈话吧。”

戴尔蒙德一听到这句话,是明白暗藏的含义的,双腿就开始发软。他摸摸鼻子,灰溜溜地跟在道格拉斯先生身后。一路上,道格拉斯先生都没有说话,而戴尔蒙德早就感受到,这位校长先生心情很糟糕,这使得可怜的戴尔蒙德一路上都在心惊胆战地向上帝祈祷。

住在天上的主虽然大部分时候无暇顾及虔诚人类的期望,但这一次,戴尔蒙德的好运来了。当道格拉斯先生回到校长办公室时,秘书正送上来一沓新入学的学生资料,久久等候着校长的到来。

戴尔蒙德舔舔嘴唇,贴着墙角站着,时不时偷偷瞅向那位校长先生金丝镜片后的冰冷眼眸。感谢上帝的眷宠,校长已经完全忘掉了叫他来的目的!因为短暂的假期结束之后,这所坟墓一样死气沉沉的古老公学里,又将增添几位新的倒霉鬼。

假期结束后,年级稍高的学生们聚集在一起,从高楼的窗户往下看,对新生们品头论足,并且决议出一套折磨新人的把戏来。这在这种公学里简直是司空见惯,就像一种代代相传的仪式,与这个外界的世界一样残酷。因为新的必定要服从旧的,年轻的必定要服从年长的。

“那么,这个我要了。”

小爱德华勋爵支着下巴,好奇地从窗户朝下看,这个角度可以清楚看到那个新来的学生的模样,他有一头讨人喜欢的灿烂金发,不长,在阳光下闪着光,眼睛则透明得像蓝色的玻璃。

他的伙伴们在他背后哄笑起来,他们都明白爱德华这句话意有所指。

小爱德华勋爵将学生名册翻开了一角:“是个九年级的新生,嗯哈,他的名字叫艾伦。”

“那么爱德华,你不先看看他的姓氏吗?”

“噢,他难道会是位王子吗?”爱德华大笑起来,但是他还是将名册完全地翻开了。

“丹吉尔斯。”他大声念道。

“没听说过。”

少年们再度笑起来,为这个陌生而古怪的姓氏,这并不是他们所熟悉的在这片大不列颠土地上的任何一个高贵门庭的代号。

这时窗户下的那个孩子已经没有踪影了,他往校长办公室走的脚步很快。当然,当他从他那辆四轮马车上下来步入这所贵族寄宿学校时,他是完全没有预计到自己往后的命运的,不然,他的脚步决然不会如此轻盈。同样地,我们的小主人公爱德华也不能够。

第二章

艾伦·丹吉尔斯正独自走在学校花园的小径里,高年级的学长们已经告诉他将要去学生活动室,那里会有一个迎接新生的盛大仪式。这天晚上天空难得没有云,月亮像一块烤得焦黄但是被咬了一口的小甜饼,月光将这个小个子少年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但他一点也不关心学生活动室在什么地方,在这里他最关心的是食品室的位置。他一路闻着香味儿细细寻去,可是当他找到食品室时,发现那里已经被紧紧锁上了,这令他感到十分失望。

推书 20234-10-12 :拜托,请哭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