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过长满樱草的小径,走到蔷薇园里。一些花朵意外地早开了,花瓣上滚动着清晨的露珠。他刚刚低头要看清这些早开的花朵,一颗板球却迎面而来,正对准他的脑门。他脚下一滑,仰面摔倒在地上。现在他的脑袋倒是躲过了板球的攻击,可是当他仰面倒下时,腿上感觉到了一阵尖锐的刺痛。他不得不在心里咆哮着,是谁将铁锄头藏到了蔷薇花丛里?他嗷嗷叫着,捂着自己受伤的小腿艰难地爬起来。这时他又愣住了,出于一位园丁职业的直觉,他发觉自己躺着的这片土是被新翻过了。黑色的泥土混杂着鲜红的蔷薇花瓣,散发出浓郁的芬芳。是谁动了他的蔷薇园?这位愤怒的园丁感到自己的领域被侵犯了,他站起身,拣起自己的锄头,开始用力地刨着地。他决定要将爿园圃重新翻整成适宜养花种草的沃土。
远处,小爱德华勋爵和阿历克斯·戴尔蒙德气喘吁吁地追着球跑过来。现在他们惊喜地发现,艾伦·丹吉尔斯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击球手。
“你看到球了吗,阿历克斯。”
“不,我找不到它了。”
他们围绕着蔷薇园旁的灌木丛,弯腰看着。灌木丛里发出悉悉簌簌的声响,当他们走得更近些,就能看到那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猫。它正在用灵巧的前爪疯狂地刨着地,它准是刚刚解决了自己的生理问题,忙着要刨土将粪便掩盖起来。它喵喵叫着,躲进了低矮的灌木丛里。可是过了几分钟又奔出来,嘴里咬着一件颜色鲜艳的织物,那是一条围巾。
孩子们在它背后一出现,它顿时吓得丢下围巾,嗖地一声躲起来逃走了。它害怕公学里的这些调皮的男孩子们,当然。
小爱德华勋爵好奇地拣起这条围巾,但笑容很快从他脸上消失了。他没有说话,而是将这条围巾摊开,仔仔细细地看着,最后发出一声惊叫。
“上帝啊!”
“唉,你是怎么啦?你找到我们的球了吗?”
“不,不,戴尔蒙德,这事情太奇怪了!”
“你说球不见了的事情吗?我也觉得我们还是换一颗新球吧,它准是掉在哪个土拨鼠的洞里去了。”
“不,我说的是这条围巾!”
“一条围巾算得了什么?这个季节人人都戴着围巾,谁知道那只小猫是从哪个衣架上叼下来的?”
“不,戴尔蒙德,我想这是我父亲的围巾!”
“这世界上的围巾不都长一个模样吗?”
小爱德华勋爵从自己脖子上扯下围巾,并且翻过来,将两条围巾放在一块儿。这样阿历克斯就能很清楚地看到,两条围巾不仅织成了一样的花纹,而且右下角都绣着德沃特家族的蔷薇十字的家徽,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金色的字母I。
“这是我母亲去年的手艺,我得说她不常干这样的事情,针脚很拙劣。I是我母亲名字的第一个字母。”
这样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最后阿历克斯·戴尔蒙德将这两条围巾攥在手里,站起身来,试探性地询问了一句。
“那末……那末,爱德华,你认为这意味着什么?”
小爱德华勋爵没说话,而灌木丛那头,辛勤刨地的园丁伍兹发出了一声可怖的尖叫。
“道格拉斯先生!”
道格拉斯先生突然被这一声叫喊惊醒,他突然发现自己是睡在自己的书房里,书桌前。早晨的光线照进来,房间里一片朦朦胧胧的微亮。
他慌忙下意识去看自己的手指,指缝间很干净,没有泥土的残余。
上帝啊。
他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遗憾,他只觉得心跳得极快,浑身发冷。而梦中的一切,则清晰得如同一场真实。但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夜晚注定要发生些不寻常的事情。
他站起身来,往外张望,窗外是熟悉的毛榉树,下面是广场上的喷水池。门外他的秘书的敲门声相当激烈。
“道格拉斯先生!”
道格拉斯先生整了整硬领,平静地吩咐道:
“进来。”
他的秘书忙忙地推门过来,告诉他德沃特公爵已经到了。
道格拉斯先生换了一身衣服,他是在起居室里招待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客的。他注意到公爵披着一件裘皮大衣,和在他梦里一模一样。
“见到您我感到很荣幸,”道格拉斯先生神情冷淡地说,“但您每次都来得这么早,令我接待不及,我非常抱歉,公爵。”
“要不是因为昨天下午马车的车轴突然断裂了,”德沃特公爵微笑了一下,说,“我昨天晚上就能赶过来了。”
“可是那么晚守门人不会轻易给您开门的。”
“那容易得很,再容易不过了。你知道的,雅各,我可以翻墙进来,就在西南角。我上次发现二十年过去了,那堵半塌的围墙还是跟以前一样,从来没人想过要把它加高一丁点儿。”
“那么晚我也不会开门接待您的,先生。”
“那更容易,我可以翻你窗外的这棵毛榉树。”
“如果是那样的,”道格拉斯先生勉强笑了一下,“我以后会考虑把这棵大树锯掉的。”
屋子里面升着炉火,公爵很快将裘皮大衣脱下来,道格拉斯先生接过衣物,将它挂在衣帽架上。而这时,他突然盯着公爵露出来的那条红黑方格的围巾看了一会,脱口而出。
“您这条围巾……请问这是夫人的作品吗?”
“是的,针脚显得有点儿不匀称。伊莲娜并不擅长此道,她只是偶然心血来潮。”
“我猜,我猜,”这句话让道格拉斯先生站直了身体,并且深深吸了口气,“你来之前曾在一家叫M·M的饭店里吃的饭。”
“噢,是的,”德沃特公爵笑起来,“你一定是看到我口袋里的火柴盒了。实际上马科斯·马尔斯是间乡村酒吧,我在那里喝了一点苦艾酒,暖暖身子。”
“您那块金怀表——先前我一直不记得您佩戴过,是结婚周年纪念时,夫人送的礼物吗?”
“是的,我很多年都没有拿出来戴过了,可是它们现在都在我那件裘皮大衣的口袋里。”
道格拉斯先生认为该给自己唐突的问话找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于是说:
“很抱歉帮您拿衣服时,不小心看到了。”
“没关系,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我也不相信你已经练就了透视术。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会建议你到赌场去工作的。”
“我想,公爵先生,我想……您是不是想趁这个融雪的季节与夫人重修旧好,就像那两块老怀表一样?”
德沃特公爵听到这句话后,一双蓝眼珠转过来,盯着这位校长看。
“上帝!这太令人惊奇了,雅各!我不记得我跟你提过这件事儿,事实上,我对谁也没有提过。”
不知为什么,道格拉斯先生觉得自己非常虚弱。他不得不用手扶住身边的书架,好让自己保持一贯的冷静。
“请不要称呼我的名字,这太失礼了,公爵先生。”
“好的,道格拉斯先生,”公爵点了点头,“跟你说实话也没有什么关系。事实上是,我有些担心伊莲娜会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来,她是个十足歇斯底里的女人,我听说她私下和一些律师朋友交往密切。”
德沃特公爵本来还准备继续说下去,这时他突然发觉他那位同行的朋友脸色苍白得可怕,这令他感到担心。
“你是怎么啦,道格拉斯先生?”
“好的,公爵,我没什么事情,我只是觉得有丁点儿,呃,眩晕。”
“总的来说,你看起来还不像是受了风寒,道格拉斯先生,虽然这个季节很多人都被风寒击倒了,包括我们尊敬的阿尔伯特亲王。”
道格拉斯先生摇了摇头。
“好吧,请问我能向您提出一个请求吗?”
“你说吧,道格拉斯先生,我想我会很愉快为你做到的,前提是如果我能。·”
道格拉斯先生叹了口气,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回头。
“很好,请您现在把脖子上的领带解下来,卷成一团,塞在口袋里。”
显然德沃特公爵被这个奇特的请求弄得莫名其妙。
“什么?为什么?”
“您当然可以问为什么,但我想我不会满足您的好奇心的。另外,我会派人将您送到贵宾厅去休息片刻,您留在这里会打扰我的工作的,我尊敬的公爵。”
道格拉斯先生转过脸去,伸手拉了铃。这样他的秘书推门进来,将这位蓝眼珠的公爵请了出去。这样这间起居室里终于只剩下道格拉斯先生一个人了,他慢慢地从书架旁艰难地挪开,而书架由于方才被他过于用力地扶拽着,晃了一晃,书架上的书纷纷地摔落下来,噼里啪啦地跌落在地毯上。
直到将掉落的书籍全部拣回到书架上,道格拉斯先生才感觉到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不过是个古怪的梦而已,他在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可是这种平静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因为秘书的敲门声陡然响起来了,并且比先前要急遽猛烈得多。
他甚至等不及得到他那位雇主的允许,擅自将门推开,并且说话时连敬语也一并省略了。
“先生,不好了,小爱德华勋爵不见了!”
第五章
一八某某年的四月二十一日,这在历史上当然是个平淡无奇的日子,即使是在伯明翰,它也只不过是无数岁月当中的一页,清晨的薄雾照常散去,太阳照常升起。遗憾地是,对于康弗里津公学,或者说对于年轻的校长道格拉斯先生来说,这是个难以置信的日子。这位校长先生在他的私人日记中这样写道,“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麻烦接踵而至……”,他的字迹如此匆忙潦草,吸墨水纸在上面还留下了浸渍的痕迹。
还是让我们从头开始讲起吧,我亲爱的读者们。
这天早上,住在宿舍三楼的阿历克斯·戴尔蒙德翻了个身,又呻吟了一声,终究还是挣扎着爬下了床。早上的晨钟已经敲过一段时间了,考虑到要是霍克先生的语法课迟到了,霍克先生是不介意用教鞭把他变成一棵种在墙壁上的蓟草的。
他换上晨衣,来到起居室里,早餐已经由舍监太太准备好了,大块的新鲜布丁和奶油蘑菇看上去相当诱人。而且很明显,还没有人享用过。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开始大快朵颐,时不时抬眼瞥了瞥二楼那两个低年级家伙的房间。房门关得很紧,看来这两个懒家伙是不打算赶上第一节课了。
当他狼吞虎咽地把早餐全都塞进肚子里后,他突然感觉到心理不平衡起来。确实,任何一个勤劳早起去赶枯燥无味的第一节语法课的学生,都是见不得别的懒虫当着他的面继续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或者,他应该给予对方一点善意的提醒。
阿历克斯·戴尔蒙德决计要把这两个家伙吵醒,他用力地敲起房门,并且大声叫喊着他们的名字。他声音很大,说不定都能传遍整个公学了。
可是房门里面竟然没有传来惯常的叫骂,仍旧一点动静也没有。
舍监格瑞斯太太听到这样厉害的动静,心脏都快被吵得跳出来了。她爬上楼,叉起腰,正要发脾气。
“嘿,戴尔蒙德先生,跟您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在楼上跳踢踏舞!”
但是这个调皮的学生却转过头来,一脸困惑。
“格瑞斯太太,你能把这扇房门打开吗?我觉得有些地方,呃,有点儿不对劲。”
备用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着,咔地一声将房门打开了。小爱德华勋爵和艾伦·丹吉尔斯合住着二楼的一套两居室,客厅里壁炉的火焰早就熄灭了。
“德沃特少爷,丹吉尔斯少爷。”
格瑞斯太太一边进门,一边大声叫喊着,里面仍然一丁点儿回应也没有。她敲了敲小爱德华勋爵卧室的门,这扇房门甚至并没有关,她一推就能进去。小爱德华勋爵的房间里床铺凌乱,床帷松松地散着,但是没有人。
“嘿,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格瑞斯太太狐疑着,又去推艾伦的卧室门,房门同样是虚掩着。绣花床帷是垂下的,床下放着波斯拖鞋。舍监太太走过去掀起床帷,床铺上被子下勾勒出人的形状。
“好啦,丹吉尔斯少爷,您该起来啦!”
她猛然掀起被子,大吃一惊,被子里并没有人,而是用枕头和衣服折成的形状。她抬起头,房间的窗户是大开着的,春天的暖风刮了进来,在屋子里寂寂地响着。
“好吧,两个孩子不在宿舍楼里!他们谁都不在!”
格瑞斯太太对着窗户,对着楼下的丈夫大喊道。
那末这两个捣蛋鬼去哪里了呢?躲到哪里了呢?舍监太太想了一会,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感觉。没错儿,今天她从七点就开始在厨房里忙碌起,八点准时送的早餐,她一直呆在这栋楼的楼下,没有离开半步,如果这个孩子什么时候下楼梯离开的话,她一定听得到,即使她听不到,她那只习惯睡在楼梯间的小猫吉米也一定会吓得到处乱窜,弄出动静来。
噢,不,她在心里想。
……也许他们是躲到哪里玩去了。老师们起初这么想,孩子们还是没有露面。警卫们被要求开始搜索,一个小时过去了,在这所校园里一无所获,噢,并非是一无所获,至少他们在学校西南墙角下,发现了小爱德华·德沃特的一只拖鞋。格瑞斯太太一眼就认出来啦,然后大叫起来,她所负责的那栋楼里一共有三个男孩子,戴尔蒙德,小爱德华勋爵和新来的丹吉尔斯,每个男孩子的情况她都熟悉得如同她自己的针线盒一般。墙边矗着一棵大树,明显有攀爬的痕迹,有几根枝条被折断了,掉了下来。而当警士们架起梯子,登上墙头往外望去,校园外是一片广袤的田野,雨是昨天中午下的,泥土有些硬了,但是依稀还能辨认出两对不同的脚印,一对是穿着鞋子的,而另一对是一只穿着鞋子而另一只光着脚。脚印没有延伸太远,到了草丛里就看不分明了。
问题如此明显而又如此严重,艾伦·丹吉尔斯和爱德华·德沃特,翻过这所古老学校的围墙,奔向校外那无限的世界去啦。
警士们将这起事故紧急上报给校长先生。秘书匆匆忙忙去敲道格拉斯先生的门。这位冒失的秘书推开了门,大声地报告道。
“先生,不好了,小爱德华勋爵不见了!”
他那位年轻的雇主正弯腰拣一本掉落在地上的书,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动静,使得这本书又重新掉落到地上。道格拉斯先生直起腰来,平静望着自己的秘书。
“什么事?唉,你用不着这么慌慌张张的。”
“小爱德华勋爵和艾伦·丹吉尔斯都不见啦!他们离开这个学校了,校长先生,是从围墙上翻过去的!”
秘书飞快地报告着详细情况,这时道格拉斯先生失望地发现自己已经将书架上的书排错了字母。
“这些调皮的孩子们!”他看着自己的秘书,喊着,“好,不要着急,假定他们是昨天晚上一点钟离开的,到现在还不到八个小时,这两位娇生惯养的少爷走不了多远的!他们不可能一直走下去的,也许躲在附近的什么村庄里。好吧,替我发电报给贝利奥尔学院那边,今天我不能去开会啦,然后立刻通知伯明翰的警方,杜帕探长跟我很熟,告诉他一切吧,说我们急切需要帮助。至于其它警士们,带上他们的警犬,去学校外好好地找!说不定他们现在正躺在某个草垛上晒太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