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他吃了什么!”阿飞腾得已将腰间的手枪拔出来,黑洞洞的枪口直顶到谢家声太阳穴上,撞得他一个趔趄,险些从灶台上跌下来。只听枪身中撞针一响,沈绍忽然断断续续道:“狗腿子,我还没死,你给我住手……”
阿飞脸上的肌肉动了几下,挤出一个不知什么表情:“爷……”
沈绍双手一撑丛椅子上坐起来,兀自龇牙咧嘴砸着舌头:“啧,酸得够味,甜得也够劲!你这青梅馄饨倒真是天下一绝!狗腿子你出去,少在我面前瞎晃悠!”
阿飞忙收了枪,回头深望了沈绍一眼,见他兴致正高,厨里的热气将他的额头都蒸出密密细汗,顺着面颊流下来。他一言不发退到外面,还顺势将门带上了。
沈绍第五碗还没吃完,眼睛已经往第六碗里瞟,那浅蓝琉璃碗里一汪水灵灵碧油油的汤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有什么吃食是蓝色的。谢家声知道他疑惑也不点破,道:“这道水晶蓝可是我的拿手好菜,沈二爷吃仔细了。”
沈绍挥起勺子捞出一个,定睛一看,连皮带馅竟没有半分蓝色,他将信将疑又将其放回碗中,那馄饨登时像是掉进染缸一般蓝的碧亮透骨,这才明白谢家声活的白面薄如蝉翼吹弹得破,才渗得出这样的油彩来。这时沈绍已有了六七分饱,吞下这第六碗后正觉适意,谢家声终于盛满最后一碗。“沈二爷有没有胆量尝尝这无尘紫?”
沈绍看那滚滚热汤上面飘着紫黑碎末,一阵浓香冲鼻而来,一不留神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这……谢老板不会是想毒死我罢?”
谢家声笑道:“你虽身有四两肉,却不肥不瘦,排骨嫌硌人,皮又榨不出油,搁在我这里是半点好处也没有,这等闲功夫我还不如多卖几碗馄饨才是正经。”
沈绍听着有理,低头轻吮一口汤汁,呷在口里略一品咂,顿时双目发直,神魂皆无。一股辛辣一杆矛一样穿透喉咙直冲到肚子里,将肠胃搅得翻江倒海,天崩地裂。那热腾腾的辣油长了眼睛似的,遇经便入,见脉就钻,不过几秒钟功夫,沈绍只觉有一桶沸水当头浇下,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是热辣辣,湿淋淋的,连眼睛都被激出泪水来。
“好,真带劲!”沈绍舌头活像打成了一个死结,吐不出一句囫囵话儿。
“饱了么?”谢家声掌着大勺问。
“饱了……”沈绍刚一开口就不顾风度打了个嗝,有些不好意思冲谢家声笑笑,那年轻的面点师傅却冷着一张脸道:“沈二爷这么快就饱了……还没见识过我的看家本事!”他一只脚踩在灶台上,如同一个临风点兵的大将,锅铲是他的大纛,汤勺是他的旗号,锅碗瓢盆是他的前锋,七彩琉璃碗是他的中军大营,那一个个浑圆飘香的馄饨就是他的千军万马。开创了这饕餮居的先人曾留下一句话,代代相传——是谁说只有王侯将相方能扬名立万,留书青史,殊不知民以食为天,谁端稳了饭碗,谁才是保住了命根子!
谢家声将七个碗摆成六瓣梅花状,在沈绍面前转了一圈道:“这是我谢家压箱底儿的功夫……沈二爷,你方才品的,只是馄饨行里最基本的七种味道,若是将这些馄饨两两相合,或是三三相融,便能延伸出其它无数风味。”谢家声十指修长,穿梭如飞,急速翻动恍若乱拨琴弦,看得沈绍目瞪口呆眼花缭乱。而那七个碗也在他的手掌下幻化出十重,二十重,甚至三十重,不一会掌心般大的小碟子堆了满满一桌。西陵春、东窗雪、连城碎……一个个名字冰盘走珠一样从他的唇齿间迸出来,砸得沈绍蓦的一阵头晕眼花。
他本已吃了近十分饱,但此时腹中突然升起一团暖气,横冲入脑,撞得他眼前骤然一白,眼帘开合处照相似的,将一切明暗光彩销得只剩下黑白两色。沈绍叫了一声阿飞的名字,嗓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双手扔了筷子,抓起馄饨就往嘴里塞,双目赤红圆睁,瞳孔里却只容得下那一个个蜂巢似的碗碟,在他眼中,那些圆滚滚的馄饨都像是一个个的活物,闪着五彩斑斓的光芒,漫天飞舞,他伸手想要抓住一个,它们仿佛是在跟他开着恶意的玩笑,不断从他指缝间擦身而过,又像要勾起他兴致似的往来盘桓。如今,他满脑子都塞满了一个字:吃!吃!吃!
谢家声冷眼看沈绍着了魔一样,疯狂地攫取着一切能够下咽的东西,他已然化成了一头沉湎于食欲的兽,将全身的骨肉抟作一个无底洞——吃!吃!吃!人类身上最原始的两种欲望之一在他身上无限放大,他的关节器官都凝缩成一张永不厌足的嘴。
终于听得噗的一声,沈绍衬衫腹部的口子崩掉了,凸起的肚子自外套的缝隙里露出来,他的嘴还在不知疲倦地咀嚼,但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仰面倒在椅子上。谢家声见门外无人,将他沉重的身体搬到桌上,捏起把解腕尖刀刺啦割裂沈绍的衣服,束缚在下面隆起的肚皮挣脱最后的遮掩,小山一样展现在他面前。谢家声的刀锋顺着那道曲线走出一个弯曲的弧线,沈绍这时稍微清醒了些,一双眼睛钩子似的瞪着他,动了动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很难受么?”按了按他的肚子。
沈绍眉头一皱,下身一阵蠕动,他还来不及收拢四肢便闻到一阵恶臭——他大小便失禁了,就留在方才摆满美味佳肴,任他尽情享用的地方。谢家声却不避那污秽,端起碗剩余的馄饨倒在他撑得滚圆的肚子上,灼热的汤水在上面留下数条红痕,如同烙印。
“你知道这些食盒子上的兽头是什么么?”谢家声摩挲着他的肚皮,缓缓道。那双捧着冰雪一样的双手,一寸寸地游弋过沈绍淀满了油脂和面粉的腹部,“这就是饕餮……相传是上古最贪吃的神兽,无时无刻不大张着嘴,是厨子这一行的守护兽……但我总是担心,若是有一天他吃无可吃,会不会连自己也一并吞下去……沈二爷,这倒有些想你,总要把一切都抓在手里,含在嘴里,吞在肚里才放心……不怕就这样被活活撑死么?”
沈绍喉咙深处突然发出咕的一声,他一个猛子挺起来翻身就吐,一泻千里,酣畅淋漓,将刚才吃到肚中的美食吐了一地,到最后连胆汁都呕出来才罢休。
谢家声呆了片刻,返身丢给他一张账单道:“沈二爷,承惠二十个大洋。”
沈绍边吐边翻起眼盯着他,抬手擦了擦唇边的污迹,喘着粗气道:“谢老板,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沈绍就算走在黄泉路上也要做个饱死鬼!”
10.
赵夜白才从一处堂会乘黄包车回来,刚到丹桂大戏院门口还没下来,班主就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冲出来,拉着他就往里面拽。
“等等,我还没付钱……”
“自然有人理会,你先过来!”班主一把将他拖到个僻静地,小声说道,“那边都要闹翻天了!”
赵夜白一时没回过神:“哪边?”
“嗨,就是那位!”班主狠狠一跺脚,指着面颊上的巴掌印道,“还能有谁,就是咱们的财神爷!正在发火,吵着要见你呢!”
“那就让他吵去,”赵夜白面不改色,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道,“想是在别处吃撑着了,到我这里来撒气。”
班主想起沈绍来时的面色,不禁也掩着嘴偷笑一声:“被你一说,还真像是吃撑了。”
这时门廊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像是谁不小心撞倒了秋千架,接着又是几声闷哼,听不分明,沈绍的声音夹在里面倒显得分外清晰:“赵夜白,我能给你这个名头也一样能收了去……”
赵夜白眉尖一蹙,将手里的外套交给班主道:“我给这位爷消消食去。”
班主知道他脾气,有些担心地叮嘱了一句:“慢慢说,可别和他硬碰硬……”
沈绍从饕餮居出来,憋着的一肚子无名火在雪地里一滚,竟越烧越旺,忽然有些想念赵夜白唱戏时那清清冷冷的声气,连那魂儿都没个温度似的。他便换了身衣服,马不停蹄就到赵夜白这里来,谁知赵夜白竟然有堂会,沈绍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班主乍着胆子劝他先回转去,被他一个巴掌打了个磨旋,再被阿飞踢了出来。
他往赵夜白房里一坐,翘着二郎腿道:“不过一个戏子,还真当自己是角儿了!”
“我当然是角儿,还是你沈二爷亲封的,天下第一生!”赵夜白站在门脸儿上一掸衣裳,提了下摆进来,旁边凑热闹的教他两个眼睛一瞪,顿时作鸟兽散。他啪地将门掩上了,将头上的帽子向沈绍怀里一掷:“怎么,沈二爷要打自己嘴巴?”
沈绍想也没想一手接住,凑到鼻尖处轻轻一嗅,道:“你喝酒了?”
“王部长的堂会,没推辞得过,小酌了几杯。”赵夜白看沈绍来这儿不多时,屋子里已没剩下几件整物,妆台箱笼自不用说,被他拳打脚踢砸得稀巴烂,上面搁着的胭脂粉黛早不知撒落到哪里去,最让赵夜白心痛的是他那些命根子衣服头面,散的散,破的破,其中最心爱的一件扮《汉宫秋》时穿的戏装,是他下了血本,专程托人在苏州绣好了,千里迢迢送过来的。当初一展开只见富丽辉煌,第一眼他便喜欢上。也正是这件戏服,让他唱红了在北平的第一场戏。
赵夜白弃了沈绍,将那件戏装从衣服堆里扒拉出来,瞥见从襟口到下摆被割出一道大口子,稍一牵动就将旁边的针脚扯落下来,赵夜白心中一凉,这衣裳怕是再也穿不得了,当下将班主的嘱咐忘到九霄云外,回身指着沈绍冷笑道:“沈二爷也忒过了,在别处受了闲气却跑到我这里来寻晦气,我虽是下九流,攀不上你沈二爷身娇肉贵,却也不是那三等堂子里面破烂人物,更不是沈二爷身边那些哈巴狗儿,任你想怎么捏巴就怎么捏巴。赵夜白这个名字丢在水里,还是激得起几声水响的!”
沈绍由着他抢白一番,刚在谢家声那里吃的一肚子哑巴亏又撑得他腹胀欲裂,他等着赵夜白说完了,嘿嘿笑了两声道:“今儿爷就要来捏巴捏巴你,看你赵夜白这身骨肉有多硬!”
他说得不见多大声,脸上也不见多狠,但赵夜白知道他是动了真格,转身就要往外跑,终是迟了一步,教沈绍一把就圈在手臂里。赵夜白翻起一脚冲沈绍脑门就是狠命一踢,孰知沈绍早料到他这招,伸手就攥住了他的脚踝,但觉那握在掌心里的踝骨一只小鸟似的,眼看就要挣脱出去。沈绍手上加力向上一提,赵夜白闷哼一声,反手抓他腰眼。沈绍何等目力,动如光电,另一只手自赵夜白身后一探,已将他的手腕收在五指间。此时赵夜白一是动弹不得,沈绍犹不满足,右手捉着赵夜白的脚再往上一拉,赵夜白多年腰马扎实,腿脚筋脉柔韧,轻轻一提便能勾着头顶,却也禁不住沈绍再三纠扯,只听他腰胯间咯的一声轻响,险些从关节里脱出来。
赵夜白不敢再动,他的后脑勺紧紧贴在沈绍的下巴上,男人温热的呼吸深深浅浅,都喷入他的发丛,在发尖上凝出一络湿意。赵夜白放缓了声音道:“今天晚上还有戏场子……”
“服了么?”沈绍稍微放松了一点问道。
“服……自然是服的……”
一听这话,沈绍便像是喝了七八两酒一般陶陶然起来:“说,你在我沈二爷面前,只算个……只算个这个……”他冲赵夜白竖起一截小拇指。
赵夜白咬紧了嘴唇,一字一顿道:“我在你沈二爷面前,算是个……这个!”他猛然一挣,脱出沈绍的桎梏,照准男人的下巴就是一头撞去。沈绍一个躲闪不及正中鼻梁,他低吼一声捂住鼻子,指缝间已渗出鲜血。
“今儿也让你见识见识我赵夜白打小就练的铁头功,全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沈绍遭此重创勃然大怒,一举将轻重缓急是非曲直抛到爪哇国去,一手提溜着赵夜白的衣领将他像小鸡一样拎起来,赵夜白两只脚在空中乱蹬乱踢,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慌乱间勾倒衣橱箱柜,一阵巨响。阿飞在门外听到动静,砰得撞开门栓冲进来,正看见沈绍将赵夜白按在妆台上,急急忙忙就要退出去。沈绍在玻璃镜里看见他,一声叫住了:“狗腿子别走,好生在这里看着了,惹恼了爷是个什么好下场!”说着就将赵夜白的襟口向两旁一分,扯出雪白的里子来。
赵夜白吓得脸都青白了,像是刹那间被抽干了血液,他的目光越过沈绍的肩头,直落到依然面无表情的阿飞脸上。切金断玉的牙关怕冷似的打着战,终于憋出一句:“滚出去!”阿飞却只是摇头,没有沈绍的命令他一动也不能动。
沈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去撕赵夜白的裤子。赵夜白拼死了命抓住,十根手指头都深陷在棉布里,生了根似的,一寸不让。沈绍满头大汗,不知从哪里摸出把裁衣服的剪子横在他手背上道:“再不松开,我就将你手指铰下来!”
赵夜白面颊憋得像是被火烧过,细薄的嘴唇哆哆嗦嗦,沈绍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听清是个不字,当下不怒反笑道:“好,果然名角儿是要比旁人硬气些……看我削了你手指,你以后还怎么唱戏!”
赵夜白陡然被这句话魇住了,攒得死紧的眉头一松,放开手去,沈绍顺势将他全身上下扒了个精光。
屋子里的炉火还在腾腾地烧着,阿飞站在门口,看见赵夜白两条白生生的长腿从沈绍胯下伸出来,那足趾还微微翘起,没来由教他想起沈阳郊外结了冰的湖里,安安静静生长着的芦苇。它们的根都很浅,懒懒扎在水里,但在白茫茫一片荒无人烟的雪原上,只有它们能活过那些漫长的冬季。他听见自己的呼吸也如同将头埋进冰雪中的狐狸一样,渐渐沉重起来。自沈绍微微弓起的脊背与臂弯间,赵夜白被炉火燎得绯红的胸膛拉动风箱一样,上下起伏着,阿飞甚至能数出那为撑起这瘦削皮肉而隆起的根根肋骨。
沈绍却是个最好的猎人,在这场早已开始的角逐中,他始终掌握着绝对的主动权。当赵夜白停止抵抗的那一刻,他就确信这头傲慢的猎物已经落入了自己的圈套,但当他正准备享受这道美味的时候,目光触及到赵夜白手腕上那个圆圆的伤疤,像极了他二十出头的那年,在沈阳茂密的森林里,用新买的猎枪刚刚射杀的那只野兔身上,方生出的绒毛。褐色、冰凉、柔软、无人注意,仿佛一只闭合的眼。
“听说你救过一个人的命?”沈绍的手缓缓摩挲过他的那个已然愈合的伤口。
“你从谢家声那里过来的?”
“不许你再提起这三个字!”沈绍猛然听见这个名字火气又窜上来,而赵夜白却带着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火上浇油,不断挑战着他的底线:“我早警告过你别去招惹他……活该!”
沈绍这次竟好似没听见一样,将头枕在他的小腹上,那稍稍凹陷下去的肚皮像一座滋生欲望的温床——食色性也!沈绍突然想起什么道:“赵老板,你说你今晚还有戏场子?”
“唔……”赵夜白看见希望似的点了点头。
“吃了么?”沈绍接着问道。
赵夜白思量片刻之后摇头。
“那怎么行!”沈绍大惊小怪地叫唤起来,“没吃饭怎么有力气唱戏?阿飞,还不将我送给赵老板的东西拿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