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沈二少坐拥金山银山,富可敌国,要权势有权势,要女人有女人,连老爷子都要敬你三分!”
“你要我……”沈绍一愣,他时常将老不死挂在嘴边,憋急了和老头子吵得脸红脖子粗,什么断子绝孙天打雷劈的话都不管不顾往外冒,但扭头就忘。
沈绍咽了咽唾沫,不可否认,他是有一丁点的心动,不光为那多得令人咂舌的家产,而是从此以后老头子再不能指着沈昭教训他——你看你哥是多么聪明,你哥有功名!
但聪明有什么用,功名又有什么用,都及不上他现在握在手里的这截枪杆。他低头看着那几乎已然丧失了一切意识的沈昭,从男人破损的眼眶中,忽然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掉出来,他突然不记得最后一次看这个男人落泪是在什么时候,挨板子跪堂前,沈昭从来都是跟他一起的。沈绍从小就机灵,篾片还没挨着身就扯着嗓子惊叫唤,闹得人心里凄惶,喊什么没娘的孩儿好受罪,滚到在地上说当年就应当和娘亲一道去了,听得老爷子眼泪汪汪,一双手举起来竟再也落不下去。沈昭却是个老实人,多重的板子打在身上都一声不吭,沈绍疑心他已经被老爷子打傻了,连疼也不晓得喊一句。
“你就不知道服个软求声饶么!”沈绍对着那个活死人,半晌才憋出这么一句。在他的记忆中,仿佛这个冰雪堆成的人,曾经差一点就化成了一汪清水。
那年沈昭不知惹了什么事,被老爷子罚跪在宗祠里面壁思过整整三天。老头子是真的气疯了,锁了大门转身就将钥匙撂到了池塘里,说这次不饿死这个孽子就没脸见列祖列宗。沈绍开始以为他只是说说,并没有放在心上,照旧是日上三竿起床,半夜三更才回来。那日他喝得略有七八分醉意,跌跌撞撞踢开房门,猛然间竟看见里面坐了个人。“是哪个!”他壮着酒胆问。
“二少爷!”那人往前一步就在他面前站定了了。
“是你?”沈绍点亮了灯一看,竟是那个长辫子大眼睛的丫头。她绞着双手,翻弄着垂在胸前的辫梢,上面的红头绳蝴蝶一样一颤一颤,瞧得沈绍满眼都长出了花骨朵。他醉醺醺往椅子里一坐,翘着腿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那丫头红着脸,将掖在怀里的一包东西往沈绍手里一塞,道:“求二少爷把这个交给大少爷!”话还没说完,扭头就冲了出去。仓促间沈绍的手在她腕子上一抹,只觉得少女的皮肤细滑柔腻,打开一看,却是五六个雪白的大馒头,正散发着东北小麦特有的芳香,不知是在和面的时候揉进了天然的脂粉,还是在她怀里捂得久了,也沾染了她的体气,数年之后他吃到谢家声蒸的馒头,味道比当年不知好了多少,但就是不见了那阵香气。
那时的沈绍还是个不到十八岁的少年,他攀着一旁的大树翻上屋顶,揭开瓦片将那一个个硕大浑圆的馒头从窟窿里丢进去,先砸在沈昭的脑袋上,再骨碌碌滚在地上。沈昭抬起头看见他,然后再缓缓伸出手,摸索着将馒头拾起来,他就着长跪在地的姿势轻轻一口咬下去,上面还裹了一层灰土,他却吃得津津有味。即使在饿了几天之后,他的吃相那是那样文雅秀气,彬彬有礼,就像是正襟危坐在最豪华的酒楼里,面端着满桌的山珍海味,琳琅珍馐,却无处下筷。
“谢谢……”沈昭突然啜泣着道,那声音昏昏沉沉,飘在空荡荡的祠堂里,拼了命地从瓦片缝隙里挤出来。
沈绍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他透过那个黑洞洞的窟窿,看见他的混账哥哥不住耸动的肩头,他想,他也一定闻到了馒头里面淡淡的脂粉香气,这声谢谢,必然不是说与他听的。但这句话却是有生以来,从他嘴里听到的最动容的一句,沈绍宁愿相信,这是他的混账哥哥在饿得神志不清的时候,胡言乱语。“吃就吃吧,还废什么话……这又不是我做的……”沈绍在屋顶上小声抱怨着,沈昭听不见,但他却是多么希望,这几个馒头的确是他亲手做成。
“你当年能为了一个馒头落泪,今天就不肯为了你的命认个错?”沈绍的手都开始颤抖,沈昭是混账哥哥,他也是该死弟弟。
沈昭像是听见了他的话,翕动着嘴唇微声道:“我不知道……”这四个字他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他的喉咙哑了,舌头烂了,牙齿掉了,但也只会说这四个字。
沈绍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冲他吼:“老头子为了你的事已经气得在床上躺着了,你要把我们全家都害死才甘心是不是!混账家伙,我崩了你!”沈绍看着他没有焦距的眸子,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拉开了枪栓。他准对了沈昭的脑袋,兄长的面容嵌在准星里,看了多少年都看厌了,但现在却还是想再多看他一眼,只一眼,就放不下了。
沈绍突然放下枪,直勾勾的腰板骤然一弯,啪地向那日本上尉鞠了个躬道:“长官,我哥他年轻不懂事,求您饶了他这一次,大恩大德,沈家永世不忘,日后若有什么吩咐……”
上尉被他活生生搅了一场好戏,脸上顿时阴沉下来,道:“你既然不肯下手,那这颗枪子儿就由你来代他吃!”
沈绍一呆,他不想沈昭死,更不想自己死,他的手里捏着两条命,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反复掂量,到底是哪一条更金贵。这时,沈昭忽然清醒了一些,目光闪闪烁烁,定在他的弟弟身上,这个总没个正形的兄弟,即使在肮脏的牢房里还是那样干净、整齐、精神,就像是一只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虎崽子。他看见他手里的枪,突然笑了,咧开满是豁口的嘴道:“来,好弟弟,帮帮我,给我个痛快。”
就是这句话,让沈绍终身无法释怀,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机会得知,他最终的选择会是什么,沈昭自作主张为他确定了答案,清白无辜,冠冕堂皇。他浑身英雄气的混账哥哥,连他唯一的这点自由都剥夺了。
沈绍慢慢蹲下去,拥起了沈昭满是血污的身体,将他软绵绵的头颅靠在自己肩窝里,他微弱的呼吸就扑在自己耳畔。他将枪抵在沈昭的后脑勺上,这个时侯,沈昭还在说话,他要将这辈子没说完的话都说尽。
“那天你喝酒吐脏了的衣服还在我那里,记着取回去。”
“忘不了。”沈绍说着,咔,子弹上膛。
“还有我养的那几盆花儿别忘了浇水。”
“我叫阿飞每天都浇……”沈绍抱紧了他的头,手指悄悄伸进扳机里。
“不能每天浇,水多了会死。”
“那我三天浇一次。”
沈昭还在絮絮不休:“还有你那次送来的馒头……”
砰!
真好吃……
沈绍已经将他打死了,他浊白的脑浆喷出来,溅了沈绍一身。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正托着沈昭那颗猛然间变得轻飘飘的脑袋,紫黑的血从后脑的弹孔里汩汩地流出。沈绍在衣服上擦了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这双手,仿佛一开始就生成了红色。从此他开始寻找,这世上必定有两只手,是洁白干净,无瑕无垢,就像是自天上落在他怀里,还没沾地的一捧雪。
“我回到家里脱了衣服,才看见连这里也沾上了……”沈绍捧起谢家声的手掌,覆在手心中,上面还放着那块缀着白瑕的玉片子,有些沉迷地说道,“但我用胰子擦,清水冲,甚至刀片刮,都除不掉它……这是我那个短命哥哥又开始耍混呢,我杀了他,他这辈子就要跟着我,找我报仇。”
“胡说,”谢家声抱着他因为大烟瘾头而不住颤抖的身体道,“这是你哥哥放心不下你,想再多瞧你几眼呢……”
外面忽然又吵闹起来,夹杂着小伙计的声音,乱哄哄也听不清楚。只听轰的一声,那扇上了锁的门被踹开了,几个披黑皮打绑腿的警察冲进来,其中一个一挥手道:“听说这里有人在吸大烟,好大的胆子,不知道这是犯法么!带走,全都给我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