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虽然不认识几个字,但儿子们一会叫爹,他就立刻请来了沈阳最好的师傅严加管教,每天七点起床,八点读书,除去中午十二点一个小时吃饭,直到下午五点,什么经史子集,外文术数都杂七杂八学了个遍。沈绍总对这些东西提不起什么兴致,倒是宁愿去摆弄他的猎枪,带着新来的长随阿飞逃出去打猎。而他那该死短命的混账哥哥却截然相反,老师教什么他就学什么,装了一肚子墨水,还不到十七岁就考上沈阳大学。老爷子高兴的合不拢嘴,连声说这大学生就是前清的秀才举人,我们沈家几百年,终于也出了个功名!
但哪怕是有状元的名头,搁在日本人那里也是不认的。离开沈阳的时候,老爷子连光站着都喘粗气,更别说走路。沈绍亲自用张毛毯一裹,让几个下人抬上了南下的火车。他就站在车窗那里回头看大雪中的沈阳城渐渐远去,冷冽的北风将他围巾吹得高高飞扬起来。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现在终于到离开这里的时刻,只是没想到这样狼狈。
老爷子虽然年轻的时候身体结实,但也没能在大剂量的吗啡下撑过几个月,看他浑身只剩下骨头棒子,瘾头发作起来,好几个家丁的按不住,拽着沈绍的衣袖老泪纵横,他说,好儿子,乖儿子,给你爹一针吧!
在沈绍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受到过老爷子的夸奖。
“你还是我爹么。”沈绍看着那个老人,他的亲生父亲。魁梧壮实得象山一样的身体现在一根手指就能让他分崩离析。“真该让我那傻子哥哥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猜他会不会冲你喊打倒汉奸,光复中华。”他依然是那样嗤笑的神情,挽起老头子的袖子,试图从密布的针孔间寻找一段可以扎下去的静脉。
老头子突然害羞似的往后一缩,想从沈绍手里挣开。他的眼睛里流露出老牛一样乞怜的神色,他最喜欢的那个儿子离他而去,最后留在他身边的儿子却和他势如水火。他猛然间就像是又老了二十岁,看得沈绍也是心有不忍,将那注满了吗啡的针管扎进老头蜂窝一样的皮肤里。
沈家是长白山卖虎皮挖人参的出身,从小喝着虎骨酒长大,就真变成了一头老虎,即使病了伤了残了,也依然挺着一身老虎骨头。沈绍看着这头濒临死亡的年迈的虎,掉了虎牙,断了虎爪,瞎了虎眼,只剩下在地上喘气的份,但他觉得这老不死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跳起来咬断人的脖子。老爷子蠕动着没牙的嘴对他仅剩的这条沈家唯一的血脉说,去吧,我的好儿子。
即使在这最后一刻,沈绍还是一如既往地做了回逆子。他待在这个安乐窝里,一待就是六年——好个没出息的儿子。
“老头子始终还是喜欢我大哥,”沈绍对谢家声道,“他最后那句话一定不是跟我说的,他把我看成我那混账大哥了。”
“你爹说你没出息,你还真是没出息。”谢家声毫不客气道,“守着这样的殷实的家业,不想着好好发扬光大,成天东游西荡惹是生非,我要是你爹早打死了你,省得死的时候都不得安宁。”
“你要真做我爹我还求之不得!”沈绍一有些力气就改不了他那一身的毛病,才缓过气又笑起来道,“我就将你当爹一样供着,晨昏两请安,早晚三炷香,出门不让你走一步路,在家不让你沾一粒灰,你只要像观音娘娘那么好好生生坐着让我服侍,你看怎样?”
谢家声哭笑不得,道:“可惜我天生一条劳碌命,一日不做事就浑身难受,怕是一辈子也没这个福气了。”
沈绍正要发笑,忽然一股凉气涌进嘴里,四肢又是一紧,面上的皮都有些绷住了。谢家声见他模样不对,知道是他大烟瘾又犯了,四下里找绳子,仓促间却遍寻不见。沈绍眼神已渐渐涣散了,瘫在椅子上手指尖都开始痉挛。他奋力抬起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道:“若是我扛不住了……你就拿把菜刀将我剁碎了包馄饨……爷我这百十斤肉就送给你作房钱了……”
谢家声按着他的手道:“谁要你的那身臭肉,又脏又老,喂狗都没人要!你赶紧好起来,要不然……”
沈绍身子猛然一个弹动,泥鳅一样挣起来又落下去。谢家声明白他痛得厉害,忙在他身上摸索道:“是哪里难受,我给你揉揉。”
沈绍抖着牙根也不说话,颤颤巍巍抓过他那双手就往脸颊边送去。谢家声见他到这个时候也没个正经,刚要呵斥,却听沈绍极清楚地道:“你的手应是天公突然想起来,用瑶池上的琼枝造的,玉雪捏的,定是你前世修了莫大的功德才投胎得了这件宝物。但它从哪里来,终究是要会那里去的……”沈绍将自己手上的翡翠扳指撸下来,戴在谢家声指头上,衬得那一方手掌犹如松枝映雪,亮的人脱不开眼睛,沈绍直愣愣瞧着他弯弯翘翘手指尖道:“有爷的这个东西在这里镇着,玉皇大帝也不敢讨回去。”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喊道:“谢家声,我送你的那块玉片子呢?你扔了么?”
“这样的好东西我怎么舍得扔。”谢家声掀开衣襟里子,从棉衣的夹层里取出来道,“你瞧,我一直贴身带着呢。”
沈绍接过来,上面还有暖暖余温。他将这玉片子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才找着那上面一点白瑕,道:“当初我告诉你这是溅上去的脑浆子……千真万确,我没有骗人。”
谢家声见他神情都恍惚了,说的话颠三倒四,不着边际,千万算不得数,又不愿当面驳他,便着意哄着道:“我知道,你骗人骗鬼也不骗我。”
沈绍像是极高兴,眉目都飞舞起来道:“我就知道你明白的!这都是我那混账大哥的脑浆子,我……我亲自下的手!”
日本人进驻沈阳仿佛并不关沈家的事,那宅院太深了,听不见外面的枪声。只有大少爷沈昭嚷嚷了几天抗日救亡,被老爷子一阵乱棍打回屋里去,这次像是打出了记性来,安分了好些天。
而沈绍还是每天雷打不动地逛戏园子下馆子,日本人来了,饭馆里的却还都是中国菜,台上演的也还是一成不变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这日子还得照样过。沈绍带着年少的阿飞大摇大摆从前门回来,想着改朝换代多少次,闹个几天又要山呼万岁,只是日本的万岁中国人不会喊罢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见那里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无,阿飞扯了扯沈绍的袖子,指着靠墙根停着的十几辆日式三轮摩托,歪着车把子,沈绍一摸,引擎盖还是热的。
沈绍一撩衣摆奔进去,直穿过三重大院,途径老爷子的房间,门都不敲闯进去,里面却是空无一人,他这时才晓得大事不好,额头上一猛子冒出密密匝匝的汗,倘若老爷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大哥又是个埋头学业不管事的,偌大的家业压到他身上,恐怕日后就没有这样悠闲的日子过活,顿时急的手脚无措。他从老爷子的房里出来,想了想便折回自己的院子,对阿飞道:“有什么值钱的细软都收拾好了,记着,只要好拿的,粗笨的都不要!”紧要关头,阿飞的傻气却又发了,只管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沈绍正要教训,忽然听见一声突兀的枪声在后院中响起,这一枪像是正正中中打在了沈绍身上,卡在他的心窝子里,他四肢突然一滞,转身就往后院跑。
他每天张嘴闭嘴老不死的老头子,混账短命的大哥,现在他们是真要死了么。
“好汉做事好汉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子,要死的没命的都朝我身上招呼!”沈绍一脚踹开后院的门,像是一颗炮弹似的冲进来,还没站定,只见满眼都是裹着着龟壳绿军服的日本人,将院里的小木屋子围得水泄不通,一个穿黑西装留小胡子的翻译正勾着身子对领头的那个军官耳语,想是在翻译沈绍刚才那噼里啪啦的一大段胡言乱语。
人说小东洋都是矮脚虎,果然还不到爷的肩膀。沈绍环顾四周,尽力挺直了腰板,撑着沈家二少爷的排场道。不久,那军官操着生硬的汉话道:“你是谁?”
沈绍下巴一仰,指了指地面道:“这儿的第二个不孝子,梨园班头,风流魁首,人称天上无对地下无双沈二爷是也,你又是谁?”
翻译却不管他这夹七夹八的一顿胡话,径直指着他道:“这就是沈家的老二,沈绍。”
“抓起来!”军官一声令下,几十管黑洞洞的枪眼齐齐向沈绍指过来,只一扣扳机就能将他扫成筛子。沈绍刚才的勇气来得快也去得快,片刻间已经在浓重的火药味中消散干净,他抹了把额角的汗,小声叫阿飞,阿飞。
阿飞在他身后答应着,沈绍道,你这狗杀才怎么还不跑,留在这里等死么?阿飞只是哑巴一样不说话,气得沈绍直想回身扇他两巴掌,真是没用的东西,连自己的命都不晓得要!
这时,小木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年轻的大少爷沈昭穿着件灰色的中山学生装从里面走出来,头上的帽子戴得端端正正。“诸位久等了,我只是换身衣服,这就跟你们去。”他的脸很瘦,说话的时候脸颊上总会凹进去一块,显得更瘦,见过的人却说那像是两个大大的酒窝,沈大少爷面带笑意,是个宽厚君子,女人们也会因为这个多看他几眼。那个时侯,沈绍的这一双桃花眼下还没熬炼出那一层说淡隐不去,说浓化不开的阴影,也没有戴眼镜,目光没个遮拦地从黑亮亮的瞳子中射出来,俊俏是俊俏,精神是精神,但却像一把剑,总是太利了,不招那些太太小姐们喜欢的。
沈绍原来不懂,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他的混账哥哥,将他像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含在口齿间,连他那个不苟言笑的老头子在跟大少爷说话的时候语气儿都变着方儿地轻柔不少,更别提那些蹬着高跟鞋,穿着窄旗袍的年轻小姐们,无论是待字闺中,还是有夫之妇,瞧沈昭的眼神都开着花儿。沈绍明目张胆地嫉妒着,这只知道读书喊口号的书虫子到底有个什么好?
但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这辈子,他恐怕是拍马都赶不上沈昭了。在日本人黑洞洞的枪口下,这混账短命的脸上,竟还浮现出深深的窝痕——他在笑。沈绍突然觉得沈昭的面孔就像是两个漩涡,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了进去,不管是他的,还是日本人的。或许这些龟壳兵们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年轻、消瘦、英俊、无知,但却无畏,他们可以让他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但那些被风吹散了的飞灰还会摸索着,旋舞着寻回来,聚拢在一起,挣扎出一个新的身体。
沈昭两条修长的腿极有韵律地迈动着,不是在走向囚笼,而是在进行一场盛大的舞会。他是个天生的英雄,用洋派的眼光来看,他算得上个真真正正的骑士,他孱弱而不堪一击的身体上,却散发着一种近乎迂腐,却又罗曼蒂克到极点的英雄气息,他有些苍白的脸孔让人不由自主泛起种种哀怜,想起古今中外,每一个丧命在英年的傻瓜们。从尾生卫玠到被人砍了脑袋的可怜的于连,哪一个女子不想触碰他们冰凉的嘴唇。
沈绍看他的哥哥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走过他的面前,沮丧地想,果然世上的人都该是喜欢他的,甚至那个日本军官,看沈昭的神情也有一丝敬重。沈绍连叫他一声哥哥的勇气都没有,倒是沈昭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停下来,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折好了放进沈绍的口袋里。他说:反正以后再也用不着了,这是副好眼镜,你且帮我收着吧,或许我还会回来取。
这是此生沈昭对他说的倒数第二句话。
沈绍没有想到骨头都要沤烂了的他竟会做出这样疯狂的事。午夜时分,他偷偷从家里溜出来,连阿飞也没叫,提着个手电筒一路摸到了沈阳日军总部。东北寒冷的冬天让这些号称天皇的士兵们也像普通人一样瑟瑟发抖,一个个挤在篝火旁,积累多年的优越感让他们认为没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夜闯军部。
但沈绍就偏偏闯进来了,何家巷九十八号。他用钳子夹断了墙头的铁丝网,避开上面密密麻麻的玻璃碎片,一个腾身就轻轻巧巧落在积满了雪院子里,没发出一点声音。他猫着腰摸近关押犯人的牢狱,大晚上就算是铜铸铁打的小鬼子都歇下了,只有那个地方还亮着盏灯光。沈绍仗着学过几年功夫,虽然是花拳绣腿的半吊子,但好在基础扎实,打桩探步落得比猫爪子还轻。他壮着胆子将脸贴到结满了霜花的玻璃窗上,恰看见一双眼睛正从里面瞪着他,他吓了一跳,强忍着没出声,他不知道那是否他的混账哥哥,他不敢认。
沈绍不愿意相信,面前这个鲜血淋漓犯人肉架子就是他的哥哥。才不过半天功夫,沈昭已经没了人形,他瘫坐在地上,双腿不知是不是被打断了,正扭曲成一种奇怪的姿态。他的两手都吊起来,束在一根生满了倒刺的圆木上,捆绑的人似乎是个中老手,极有技巧,既不会让他痛得昏过去,也不会让任何一根刺闲置下来。
小鬼子心真够狠……沈绍这样想着,那几个日本军人就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呼应着他一般,将一根烧红了的铁签刺进沈昭的左腹,然后从右边穿出来,血还没流出来就被热气蒸干了,在伤口上结出一个又一个焦黑的小圆点。沈昭的破碎的喉咙里立时发出一声怪叫,老鸹似的,嗓子都绷成了一根线,几乎断裂。沈绍从没听见过他哥哥的声音,竟可以拧成这个样子。他说话是极好听的,抑扬顿挫,背书一样,尤其是站在众人前高喊口号的时候,总会翻出漂亮的高音,像在唱一支最激昂的战歌。
他突然很像好好叫他一声哥,我的混账哥哥,你的名字叫沈昭。
沈昭抬起两个血汪汪的眼睛,看见他的弟弟正趴在窗口,看他如何在这个时候,依然不减英雄。这时,沈绍的屁股突然被一只穿着长靴的脚踢了一下,一个人操着日本话道:“有奸细!”
“要是他们那时崩了我!你信不信,我也一声都不会吭!”沈绍从椅子上跌下来,扑在谢家声身上,在他耳边咆哮着,“我要叫那个混账哥哥好生看着,我沈二爷也不是孬种!”
一个蓄着两撇小胡子的日军将他带到沈昭面前,指着那一团模模糊糊的血肉,道:“认得他是谁么?”他的中国话说得算是标准,撇着军衔是个上尉,在他们看来,这一场兄弟相逢更像是一出好戏。沈绍挺直了胸道:“这是我哥,沈家大少!”
那上尉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沈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瞅了瞅,他,恍然道:“你,我怎么会不认识,你不是我经常去那窑子里生,丫头养的小杂种么,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有几个听得懂的日本兵已经怒形于色,眼看就要冲过来给沈绍几下拳脚,但这上尉却并不想立时送他个爽快,双手一拦,盯着沈绍道:“听人说沈家就你们这两个儿子……”
“那是!”见日本人竟没有动粗,沈绍又来了劲头,“这沈阳城里谁不认识我沈二爷,茶馆子戏园子饭局子,只要你叫得出名来的地儿,没有不给面子的!至于我这大哥更是了不得,手眼通天,只要他一句话……”沈绍眼睛一转,睨着那日本军官就笑:“你莫非嫌投错了胎,也想到我沈家来当儿子?这辈子怕是晚了……”
那上尉突然按住了他的手,笑着打断他,连带贴在唇上的小胡子也跟着一动一动:“只是我听说中国有句话,叫亲兄弟,明算账……沈家这么大的家业,要是分给两个人,岂不是太可惜了?不如……”沈绍刚反应过来,掌心里已多了把黑漆漆的手枪,正擦着油亮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