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里就像是有一把擦子在跟他赛跑,将他经过的地方都涂上厚厚一层白垩。谢家声觉得脑中有一片齿轮被卡住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第一眼看见沈绍的模样,讨厌或者喜欢,不能用两个这样简单的词来界定。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一直认为他们三个都是同类的,面儿上看着风光,但暗地里总有些说不出的事情,想要忘记,自己却总是抓着不放,每次想起都疼得厉害,让他们觉得自己还在这个世上或者,还没有死去。可那疼痛也像是鸦片膏子似的,能让人上瘾,久而久之,竟喜欢上这般的残忍,时不时翻出来仔细温习一遍,折磨自己,也将别人推向又一次的万劫不复。谢家声想,他们都是最狠心的人,现在的一切倒更像是罪有应得。
忽然他听见沈绍撕着嗓子大喊了一声,绑在凳子上的躯体蚯蚓一样扭曲成怪异的形状,谢家声从没想过人的筋骨还能有这样奇妙的想象,竟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沈绍掀起两片眼皮向他瞧过来,他的眼底沉着两道阴影,显得他整个眼窝都凹陷下去了。那双让无数小媳妇大姑娘名戏子如痴如醉的桃花眼目,如今正濒临着枯萎,然而正是在这个时候,桃谢柳飞,芳华缭乱,才将自个儿全部的生命和力量都燃烧出来,开得越发炽烈。
谢家声觉得,这样的沈绍像是突然年轻了好几岁,真是俊俏极了,他从来没有看见他如此风流倜傥,潇洒不凡——这是离开东北之前,年少轻狂的沈绍。
谢家声披着被子从床上挨下来,又端起碗馄饨道:“是刚才没吃饱,饿了么?来,张嘴,我喂你……”
“喂你大爷的!”沈绍拼命晃动着椅子,想要挣脱那层束缚,却被浸了盐水的牛皮绳子勒的更紧了,不禁痛叫一声,张大了嘴直抽凉气儿,一双眼却一动不动盯着谢家声的脸,像是要把那里剜出一个洞。“你快松开!快放了我!要不然……”
“要不然怎样?”谢家声竟笑了。
“爷我打死你!整死你!——干死你!”
谢家声几乎笑得岔了气,他轻轻将沈绍额前耷拉下来的几根前发小心抚到后面去,手指尖触到他的眼眶,烫得灼人。“好,等你将这玩意儿戒掉了,想怎么干都成。”说着,又将那碗馄饨凑到沈绍跟前。
沈绍折腾了半日,打不着他,激不怒他,百般花样都使尽了却没有伤到谢家声一根头发。终于,他脑袋向后一仰,咚的一声撞在椅子靠背上,狠狠磕了几下道:“你……杀了我好了……”
谢家声弯下腰碰了碰他的嘴唇道:“你怎么还闹不清,我怎么舍得杀你……”
沈绍觉得那两瓣柔软的东西覆在自己面上,竟是无端的舒坦,将心肝肺腑上的那点痛处都消解了不少。他听见有人在他耳根处低语道:“当年我逃走了,没能留得住,现在就再也甭想得回来……我后悔得心窝子都在痛,现在我抓着了,就再不会松开……”沈绍嘴角突然一疼,那人就撬开了他的牙齿,将热腾腾湿黏黏的什么东西硬是灌进了他的嘴里。沈绍品咂片刻,忽然明白过来——那是馄饨!
他的胃里猛然翻江倒海地滚腾起来,沉在下面多少年的渣滓都在这一刻被搅得泛到面上,裹着腥气就要从他的喉咙管里喷薄而出。沈绍想,他这辈子是再也吃不得馄饨了,连听见馄饨这两个字都恶心。等他肚子里的东西都吐空了,谢家声也不嫌脏,举起衣袖擦干净他唇边的污迹,直起身,看见沈绍眼角蓦地滚出两滴眼泪,他翕动着嘴唇道:“放了我……我求你了……”
他是从不服软的人。哪怕是千人踩,万人踏,摔打个几十年,依然是不服软。他的腰杆上始终有一根骨头支楞着,这是天生的地给的,任谁都夺不走。
谢家声看着他这个样子,心上禁不住也软了,想着或许这大烟的瘾头已经过了,便道:“我现在给你松松,你可不准犯浑。”
沈绍用力点了点头。
谢家声一剪子夹断了那绳子,看沈绍手臂上被勒出条条红痕,像是被鞭子抽过似的,大是心疼,道:“难受得很么……”
他听沈绍的呼吸突然一粗,猛一抬头,正撞上他红通通的眼,谢家声刚叫了一个“沈”字就被沈绍一掌打在脸上,眼耳口鼻都像是被重重揉成一团,谢家声觉得他腔子里的空气都正从天灵盖上被挤出来。他侧身连退了几步,沈绍已经欺上来将他按在桌面上,拳拳到肉,向他面孔上招呼。
谢家声的两颊被沈绍捏住了,挨不下去,也喊不出来,从鼻子里流出来的鲜血倒灌入喉,将气管都堵得严严实实,正当他以为自己就要被憋死的时候,沈绍忽然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提起来。沈绍这几天消瘦不少,但鸦片的瘾头犯起来就是力大无穷,谢家声绷着两只脚尖勉强够到地面,他五官都被打破了皮,颧骨上还泛着乌青,而那两个手就像是常青藤一样拽着沈绍的衣服,一步步爬上他的胳膊,在他的腕子上落下一捧白雪。
“你不是要打死我,整死我……干死我么?”
只是那个字眼儿沈绍就受不住了,满脑子疯狂奔突,千奇百怪的思绪像一匹脱了缰的黑野马,突然找到了一个自由宣泄的由头,他勒着它,乘着它,骑着它,他是它的主人!他低头一口就扯断了谢家声的领扣,将他那只驾驭着奔马,拥有无穷力量的手掌插进他的衣服,烙上他的皮肤,横行霸道,肆虐无阻。
这时外面有人闯进来。
“赵老板!”
“让开!我要见他!”
“我家老板今日没空,不见客。”
“那他什么时候有空……我有话要问他!”
“这几天都没空……”
“那我就在这里等他,等到他有空为止!”
谢家声突然就大笑起来,隔着一层窗户纸喊道:“今儿运气好,不要钱就能看一场云房十试吕洞宾!”他一截小指搔着沈绍的脖子根儿道:“你今天可得给我争气了……别丢了我的面子!”说着就将自己的衣服扯开了。
沈绍昏乱之中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满眼就看见谢家声白皙的胸膛上面一道疤都没有,像是一张刚剥下来的羊皮,沈绍张开獠牙一嘴咬上去。谢家声痛得四肢都团紧了,喉头一阵剧烈的收缩,逼出一声尖叫,但他却极满意地对抓着沈绍的头发道:“你真是狼变的。我果然没有看错!”
院子里乒乒乓乓的,赵夜白正在搬梯子上房,他站在高高的屋顶上,这小院就是他的戏台,没有观众,也没有锣鼓,但他就是想唱,想唱,发了疯似的想唱,他要当个堂堂正正的人!他摇摇晃晃地爬上去,踏着叮叮咚咚的瓦片,想像一出大戏的开场,猛然一振嗓子,登峰造极!
“数尽更筹,听断银漏。”
沈绍真将自己变成了一头狼,谢家声看他湿淋淋的头发还在滴着汗,顺着眉棱骨染得脸上通红一片,他精赤着上身,那亮晶晶的汗珠在微微隆起的肌肉上划出一道又一道透明的轨迹,最后燎原成一副硕大的图画,似曾相识。
“按龙泉血泪撒征袍,恨天涯一声流落。”
谢家声可劲辨识那图画,用眼睛,用身体,用心。他猜想,那该是东北的地图,他的家乡,像一只引颈嘶鸣的雄鸡的头,被人斩落下来,刻在他的胸口。从一九三一直到现在,整整六年,该是生了锈,长了癣,流了脓。但沈绍就要将这块疥疮死命压在谢家声干干净净白白生生的肚皮上。他的模样让谢家声也有些害怕了,向后一缩,正听赵夜白放开喉咙唱道“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中误了……”
别唱了别唱了!谢家声还没叫出声,沈绍怎容得他临阵脱逃,一手把他拖回来,发了狠似的将他死死压在底下,把他的身体嵌在窗台上。谢家声水草一样扬起的手脚濒临窒息一样向他腰背上缠去,绳索一般套着他的脖子,就要将他勒死了。
谢家声看沈绍裸露在外的皮肉,随着下面骨头筋脉的律动而起伏,突然想起他叔叔教他切肉剁骨的时候,尸灰的脸这才现出一点活泛的光辉,他说再没有比做饭更大的功德了,做饭,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功德,而当刽子手……只能算第二等!谢家声在沈绍的眼睛里寻见了这样的神圣意味。那极尽狂乱的瞳孔中,分明映照出他自己的影子,一身骨肉洒落,清清白白,无污无垢,乃是最上乘的食材。那皮肤之下掩映着的青色经脉,安静地潜伏在那里,又韧又长,教他想起用一百多条鲤鱼须才做成的龙须羹。
赵夜白还在屋顶上唱着,他的脚步比猫还轻,声音比鸟还高。说什么“望家乡路遥”,道什么“想母妻谁靠”,嗤笑一声,你哪有什么家乡与母妻?谢家声堪堪听赵夜白唱到了“叹英雄气怎消”。
谢家声将自己躺在盘子上,捧出一桌独一无二的盛宴。他额头上盖着云片糕,两颊涂着红豆泥,颈子上流出来的是才煮出来热腾腾的鲜羊奶,胸前磨豆腐,脐上滚元宵,里面还包着两颗红枣儿,沈绍一叼就松不开口。那双腿正被沈绍架起来放在炉火上烤着,翻来覆去,不忍释手,都是这世上最平常,却也是最好吃的东西。至于腿间的那一块,谢家声托出了他最拿手的辣馄饨,勾着沈绍的鼻子抓着他的胃袋。沈绍再抵受不住,大叫一声,将他整个人一口吞了下去!
赵夜白一举手,恍若宝剑仍在,他一转头一瞪眼一亮相,就听见谢家声放开喉咙叫了一声,屋子里两条黑影纠缠在一起,像是自此之后,永不分离。他哇呀呀抖着腔调唱道:“顾不得风吹雨打度良宵!一宵儿奔走荒郊,残性命挣出一条……”他越唱越快,越唱越急,乱了鼓板,没了规矩,到最后挣出一句“定将你奸臣扫”,那尾音失了进退不知飘落在哪里。
下面突然哗啦一声,终于有一只手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屋内暧昧暖黄的灯光明明白白洒在赵夜白眼前。那手从窗棱里探出来,攀着褐色的框子,就像是长在上面的一支白梅花。五根手指细白纤长,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只,它们被情欲的丝线牵引着,指甲盖上都浮着幽幽的酡红,弯着蜷着,伸着直着,耍戏法一样百般变换,一瞬间张开,又刹那收紧,如同无声的开落。
赵夜白呆愣愣地想,他的嗓子已经倒了。
那天,一代名伶蹲在谢家声家的屋顶上唱了一晚上的戏。
27.
沈绍清醒过来的时候,谢家声已经昏了过去。他缓缓从这具肢体身上撑起来,看见他的那双手折断了一样,弯弯曲曲扭在窗楞上,像是一截枯死的白梅花。有几根指甲都抓折了,还有褐色的木头渣滓扎在里面,从根儿上面沁出血来。他这样的一动,谢家声稍微清醒了片刻,对他笑道:“沈二爷厉害……果然名不虚传。”
沈绍怔怔看着他又陷入昏睡,那一滩白肉都腻在了案台上,他无法想象这就是与他昨晚奔驰了一夜的黑骏马。
并不是这样的,并不该是这样的。沈绍想,他其实没有想过要和谢家声有床第之欢,就像对赵夜白的态度一样。平日里戏耍戏耍,逗弄逗弄,言语上,手脚上占些便宜就已心满意足,够在某些地方当做话外的谈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穿上衣裳是美人一个,脱了衣服,看着和自己别无二致的身体,还晕着肉色的光泽,多大的兴致都会烟消云散。他有情妇无数,但都像是古董一样包起来,养起来,不许别人碰,连他自己也都是远远地看着,唯有一个楚碧君例外,或许是因为这个女人在床上的时候,皮肤还是冷得像一块冰。
沈绍的头又开始痛了,他开始想,究竟要把谢家声摆在一个什么位置。窗户上的那个破洞,他望出去,恰看见赵夜白半边面孔,冷淡薄凉,他的唇抿得死紧,像是一辈子都不预备张开似的。沈绍打起精神,做出个意犹未尽的模样打了个呵欠道:“赵老板,好早,也不怕扰人春梦么?”
他实在很怕赵夜白发了疯冲进来给他两刀,他十年万花丛中过,赵夜白对谢家声的那点心思怎会看不出来。沈绍又觉出一阵子百战百胜的快意,那赵夜白等了多少年,想了多少年,咬牙切齿盼了多少年的那颗果实,竟被他一晚上就摘了去。
但赵夜白只是静静瞅着他,从光秃秃的窟窿里露出来的半张面孔,竟是惊人的漂亮。他没有上装,但就像是古时候那些英雄豪杰,帝王将相都魂儿都附在他身上了。什么林冲越王唐明皇,还是正德程婴汉元帝,都统统站在了他那边去。可沈绍不怕,他这边有个谢家声便足够了。
外面的北风还在呼呼地吹,落满赵夜白的眉睫,他伸出袖子抹了抹脸,仰着脖子对沈绍道:“从今往后,你要对他好些……不然……”他突然不说话了,归根到底,他并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沈绍的东西,除了谢家声时不时想起来的那一声师兄。
沈绍看赵夜白转身小院子里出去,在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赵夜白的背影像极了苏千袖,只是苏千袖光着脚唱了一路的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而赵夜白却是一言不发,沈绍几乎以为他此生都不会再开口唱戏了。
谢家声还没有醒,沈绍掐了掐他的人中,见他眼皮一动,连忙道:“我饿了。”
谢家声摇摇头,手指着门口道:“那里……有馄饨。”
沈绍一听馄饨两个字顿时胃里一阵翻腾,道:“除了馄饨,你给我吃煤灰都好。”
谢家声咧开嘴笑了笑,将手腕伸到沈绍眼前道:“咬吧……”
沈绍真一口咬了下去,很轻很轻。他捧着谢家声的胳膊,看见上面那个不起眼的针孔,叹着气道:“吗啡瘾头大得很,一不小心就戒不掉了。”
“你怎么知道?”谢家声将手一缩,挣扎着从窗台上下来,拉上被扯破了的裤子,挪到椅子上偏着身子坐着。
“我家那个老不死的爹就有这个毛病……”沈绍甩了甩脑袋,回忆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些,顿时有头发里的汗酸味飘出来,他皱着眉,拉起衣服闻了闻,只觉得比街上的叫花子好不了多少。“他本来就有肺痨,一发病就疼的受不了,用多少西洋土方的镇痛药都没用……不知道是哪天来了个日本医生,说有特效药保管有用——我向来是信不过这些小东洋的——但老爷子疼的挨不住了,就算是鹤顶红也照吃不误……一针吗啡下去,疼倒是不疼了,却也将这条命搭进去了半条,他瘾头越来越大,不到三个月就成了个废人。”
沈绍又想起他那个老不死的老头子,年轻的时候斗鸡走马,风花雪月,仗着家财万贯,除了好事什么都干。四十多了才定下心,娶了正房媳妇,接连生了两个儿子,从此本本分分做一个商人。两个儿子都不是安分守己的主,尤其沈绍,竟有些像他当年的模样,于是再怎样闯祸捣乱,老爷子也都捧着宠着,他青春不在了,就像从儿子们身上找补回来。沈绍记起老爷子年纪虽大,身板却硬朗得很,他是最正宗的东北汉子,身高膀圆,一顿饭吃个三五碗不在话下。沈绍一直认为他更适合挥舞着锄头,在田里劳作,再怎么沉重的农活也压不垮他,就像是沈绍小时候坐在他的脖子上骑大马,他贲张隆起的肌肉血脉石头一样硌着他的屁股,他还一味挥鞭扬眉,将他宽阔的脊背拍得啪啪响——驾!
但这没读过几年书的老头子偏要做得个知书识礼样,日日夹着个文明棍,将一顶小圆边的黑礼帽扣在头上,领着两个儿子,坐在他那辆宽敞的老爷车上满沈阳转悠,到哪里都被人尊一声沈老爷,然后再对旁人介绍:这是我家挨枪子儿的老大沈昭,没出息的老二沈绍。两个孩子就高昂着头等着那一声“大爷,二爷”。沈绍后来想起,老爷子的话真是准得怕人,他们兄弟两个还真就是一个挨了枪子儿,一个没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