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京戏哪里?”赵夜白冷不丁问道。
“真巧,那个老先生也是这样问我,”藤原眼睛一亮:“你还说你没去过纽约,没见过我,真是骗人……”
赵夜白懒得与他计较,只听他接下去道:“我只好用英语答他,我是被那个唱戏的人迷住了。”
幕前幕后,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一上妆,一登台,忽然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多么奇妙,藤原对那个老人说,这简直就是魔术。
“这比魔术还要好看。”那个老人也用微带一点当地口音的纯熟英语答道。他是个在美国生活了多年的华裔,平日里也不是多宽裕,他唯一的一套高级西装,还是结婚的时候一咬牙订做的,压在箱子底下多少年舍不得穿,却为了来看这场表演重新拿出来了。“想不到,你也是个会看戏的。”老人笑了,“说是看戏,最要紧还是看人,若是人不对,多好的本子也要唱砸了。”
“您觉得这场怎么样?”藤原问道。
“还过得去吧,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总觉得有些不对。”老人有些寂寞地望着台上的那个戏子,长须口髯,目放光华,“看戏,还是要去北京……只有北京的戏最正宗,最好看。这里终究是洋人的地方……”他在美国多年,还不知道北京已经改名叫了北平。这时,老人突然叹着气道:“五十年前,我原也是个唱戏的……那时我还不在纽约,我们一船的人在洛杉矶上了岸,说起来,红袍九哥的名头这附近谁不知道。”
清光绪十一年,若按着西方的算法,该是公元一八八八年。那时洪九还不到十四岁,随着戏班子一行二十多个人,背井离乡,远渡重洋,到美国来讨生活。洛杉矶华人多,有的是几十年前被卖到这里的华工后裔,还有些是留学生的家眷,更多是是像他们这样在国内走投无路的人,日积月累,竟也有了大约五六千人。几个做生意的捐了些钱出来,在洛杉矶南面靠近贫民窟的地方,建了一座中国会馆,但当地人更爱叫那里中国城,听起来更像是一座堡垒,能遮风挡雨,休养生息。洪九的班子,就是中国城里唯一的戏班。洪九唱须生,和另外一个男孩子同演一出长生殿。
那个男孩子叫阿阮,如今洪九也想不起他的模样,他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来,但洪九还记得阿阮上台的时候,此起彼伏的,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漂亮,阿阮是真的漂亮,雌雄莫辩的那种,这辈子九哥见过那么多人,没一个比得上他。
十三四岁的孩子,唱起戏来还有些局促,但只要他们往上面一站,台下立刻掌声如雷,齐齐叫好。那都是些多少年没回去过的人,乍然在异乡的土地上听见熟悉的声腔,怎能不潸然泪下,洪九一身金红色的大披风,擒在手里,攒足了力气往身后一甩,撂开嗓子就来了一段西皮流水,博得满堂喝彩,从此他红袍九哥的名号也就传遍了中国城。班子里五六个小戏子,就数他和阿阮最红。
但九哥是用来敬的,拱手作揖,点头哈腰,尊称他一声哥。而阿阮是用来爱的,他们最爱看阿阮扮的西施,戏班的班主专捡了根明黄的腰带,将他本就纤细的腰杆勒得两只手就可以合拢,脚上蹬一双绣花绒布鞋,鞋帮子上还缠了两串金铃,急急风一起,满场都是清音脆响。阿阮的脚小的很,洪九几个疑心他也是裹了脚的,趁他洗澡的时候吆喝一声就冲进去,掰开他的四肢细细查看,最后在阿阮尖声尖气的哭声中,几个少年失望地发现,这个精怪一样的小戏子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听他那样的形容,赵夜白蓦地想起了久未谋面的苏千袖,同是一般出挑的容貌,和那阿阮放在一起,不晓得哪个更胜一筹。
他记起当初苏千袖教他做戏的模样,一句话从来不说二遍,而自己总是一不小心,就看他看到出了神,戏词儿却是一句也没有记住,然后苏千袖就会戳着他的脑门骂他笨。
“你蠢成这个样子,当心一辈子也红不了!”十六岁的苏千袖只比赵夜白大几个月,他猛地一拍桌子,赵夜白顿时矮了三寸,瞧上去倒像是老子训儿子。
骂归骂,教训完了苏千袖忽然一个转身,曳着两道长长的水袖,继续凄凄切切地唱道:“不到园中,怎知这春色如许?”
赵夜白的喉咙一动,他突然很想唱戏,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藤原没有见过苏千袖,更没有见过阿阮,但却从他们心里的两个人身上,嗅到同样的一股胭脂香味,无尘无垢,属于梨园的传奇。
洪九说,中国城外面的人也渐渐知道了阿阮的名头,几个月后,戏院里多了些高鼻蓝眼的洋人,都是来看阿阮的。他们看不懂京戏,更听不明白阿阮那些略有些尖锐的唱词,那正是洛杉矶地下娼妓红红火火的时候,为躲避警察的搜捕,这些女孩儿们都装成男人的模样,公然在大街上招揽生意。洪九在那些蓝色或是绿色的眼珠里,看出这两者之间的某些微妙联系,而阿阮无疑要比他们见过的任何女孩都要美丽。
“HOW MUCH!”终于有个人喊了一句,不带任何口音的英语在老中国的空气里显得有些突兀,所有人都转身望向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年轻男人,看他若无其事地捻灭了烟蒂,两只手揣在屁股后的口袋里,目不转睛盯着阿阮道:“How much,pretty girl?”
正在唱戏的阿阮不禁停下来问洪九道:“九哥他在说什么。”
“别理他,他在夸你漂亮呢。”洪九学过几句英语,却不敢照实告诉他,这些话他自个儿都不敢说出口,没想到竟被一个老毛子占了先。
阿阮整张脸都红起来,想绷却没绷住,他使了个酡然欲醉的身形,用袖子掩着那嘴道:“九哥,你告诉他,要看漂亮女人,回家找他娘去,这里是唱戏的地方!”
他声音不小,挨得近些的人都听见了,顿时有几个掌不住一口茶就喷出来。洪九强忍着笑按原话翻译了,臊得那男人哑口无言,正要发作,却看见身边早已围了一圈中国人,他低头嘟囔一句,转身夺路而逃。阿阮对着座儿们敛衽一礼,答谢四方,戏场继续。
这就是阿阮的脾气,永远只对那几个人好,转过脸,却比任何人都要硬狠。洪九从没见过他服软,练功的时候就敢跟师傅顶嘴,明明只要认个错就好,他却犟着脖子不领那个情。梨园里折磨人不见血的办法多得是,无论打板子饿饭还是罚站墙根儿,阿阮都绝不喊一声苦。刚久必折,洪九怕他会吃亏。
这事儿若是换了苏千袖,恐怕要闹得满城风雨。
赵夜白曾亲眼看见那个名重一时的戏子抄起腰上的宝剑就往一个人胸前捅过去,虞姬还没抹脖子,就先割破了那人的胆子,虽是没开锋,还是痛得他口吐白沫,趴在地上半天怕不起来。苏千袖并拢两个指头指着他就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碰我!”就这一句话还字字压着板子,半念半唱,说得抑扬顿挫,底下的人轰然就叫起好来。
虞兮虞兮,若没有三贞九烈,怎么做得了虞姬。二楼雅座上的苏老公啪地一合扇子,尖着嗓子道:“好,看赏!”银元如雨,倾盆而下。
赵夜白看得痛快,却也始终为苏千袖悬着丝挂念,就像是洪九对阿阮的担心,他从来都不甘于做一个戏子,这等下九流的营生,他一直都看不上眼。阿阮的志气那样大,小小的一个戏班怎么装的下,连中国城也装不下。有次上台之前阿阮对洪九道:“九哥,我不想唱戏了。”那时他十五岁,正当红。
“不唱戏哪来的饭吃?”
阿阮啪地就把那眉笔折断了。“唱得再好与有什么用,过几年唱不动了,又老又丑的,还不是一样躺着等死。”
洪九知道他又在使性子。“九哥还有力气,我去码头搬沙袋也要让你吃饱了。”
“我要的哪里是吃饱了……”阿阮望着那窗户外头的雀儿道,“你还记得前几天来的那个神父么,他说能介绍我去学唱洋人的歌儿,往后就在大戏院里面演出,一晚上能赚七八十块钱……”
“大戏院,有多大?”洪九知道他又在做梦了,“快过来给九哥抹脸,我看着颜色怎么都不对。”
阿阮极顺从地走过来,接过那黑乎乎的颜料往指尖上沾了沾,一瞬间的嫌恶,都被洪九从镜子里看见了,他还来不及多想,阿阮的手就冲他脸上抹下来。洪九忙闭上眼,仓促间听见阿阮轻轻说道:“怕是,比这中国城还大吧……”
那天他们各场了一场,他才从台上下来就看见后面乱成一团,班主黄着一张脸,对几个师兄弟们吩咐:“看着了就抓回来,别怕缺胳膊少腿!”洪九左右寻了一阵,并不见阿阮的身影,他捉了个平素相好的客人一问,才知道出了大事——阿阮逃跑了!
洪九并不相信,离了这里,阿阮还能去哪里。他连妆都顾不上卸,斜挎着半身戏装就往屋里跑,险些一头撞上那扇樟木门。他在门口停了一阵,将耳朵贴在那门上,里面仿佛有人的样子,“阿阮!”他大喜过望推开门,却是空无一人。
“阿阮,别捉迷藏了,班主找你都快找疯了!”床底下,衣柜里,洪九都找遍了,阿阮却像是突然从空气里消失了似的。他的衣服是刚洗好的,还整整齐齐地叠在床上没来得及收拣。洪九存了一丝希望地,掀开他枕头一角,那里有一个红木的小盒子,放的都是阿阮的宝贝,珍珠戒指金项链,都是座儿悄悄赏的,怕被班主看见,每天晚上阿阮不抱着它就睡不着觉,现在也都一股脑地不见了。只在枕套边上藏了几枚纸币,用一条银表链缠着,洪九统统抖落出来——这是阿阮故意留给他的,买断这些年的恩情。
洪九坐在床沿上,手里捏着那几张钞票,指甲划破这层薄薄的纸,嵌到床板里去。外面还是闹哄哄的,中国城里的第一号红人失踪了,天塌地陷也不过是如此而已。在那一刻洪九想了很多,一件一件,都是他和阿阮之间的那些破事儿。
“您那个时候……是喜欢着他的吧。”藤原字斟句酌地问道。
“谁?”老人眼神一空。
“阿阮。”
“阿阮呐……”老人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脸上的表情极为玩味,“或许是有吧,谁知到呢……这一辈子,总会遇见那么个人,年轻人,你遇见没有?”
是经历了多少风霜才明白的这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终有那样一个人,比朋友更亲密,比父母更宽容,比情人更自由,比爱人更加值得托付,若真的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或许就是知己。每个人一生都只有这样一次机会,比爱情更加深不可测,变幻无常,一旦错过就再也不会遇上,失去也永远不会回来。
洪九当年看那一折《范张鸡黍》,读懂了戏词,却不明白是怎样一种情愫会让一个人心甘情愿,为另一个人丧身殒命,只为来完成一个与他小小的约定。他夜里躺在床上想,若是戏里面的人换成他和阿阮,他咬一咬牙尚能勉强做到,而阿阮或许只会留给他几张钞票,外加一根细细的银表链。人心不古,他记起班主常说的一句话,那是个戏痴子,年轻时候也是顶红的角儿,一颦一笑都有人在梦里都惦记,老了老了也舍不得离开梨园行。洪九和阿阮在台上悲欢离合,他也陪着在后台又哭又笑。听戏班里的老人说,当年和他一起同台唱戏的,也有这样一个须生,只是长得比洪九好上千万倍。
阿阮走后,洪九就倒在他的床上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忽然有个师弟一脚蹬开门,冲进来揪着他的衣领道:“阿阮出事了!”
洪九一个激灵跳起来,还来不及细问就跟着那个师弟跑了出去。他要去叫阿阮回来,那样乖巧人,只要逼着向师傅认个错,磕个头,至多再多跪上一阵,师傅如此宠他,还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化解不开。
后来,当洪九亲眼看见阿阮着火的身体从空中坠落,才知道阿阮的决心,他是宁死也不愿再回来。戏班里的人议论起来,都说是阿阮那张脸惹了祸,媚极近妖,该当要经历这场火劫。
“然后呢?”藤原沉默片刻,终于问道,台上的戏也已接近尾声。
“还有什么然后,”老人额头上的皱纹都新添了几条,“我本想好好将阿阮安葬了,但……”
很久以后,洪九长大成人,要离开班子自己出去闯荡了,班主才告诉他最后一件关于阿阮的事。也算是阿阮运气不好,刚逃出中国城就撞上了巡逻的警察,他们不相信这个如此漂亮的少年是个真正的男孩,以为他和那些娼妓们一样,女扮男装,做那些见不得人的生意。警察让阿阮脱下裤子,一句英文都听不懂得阿阮一脸迷茫,他们就去扯他的裤带。阿阮怕起来,转身就跑,警察们穷追不舍,将他逼到一座废弃的钟楼上。
警察们为了让他下来,便在钟楼下堆起柴草,洪九赶到的时候,正看见金红的火焰冲天而起。
“阿阮!”他喊了一声,也不知阿阮听到没有。只看见阿阮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小刀,是他们两个合唱一出《浣纱记》的时候,他在戏台上亲手交给阿阮的东西,每唱一场,都仿佛真的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
“阿阮!”洪九又喊了一声,这次阿阮像是听见了,在火苗中四处寻找着他的方向,忽然将那把小刀往脖子上一横,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三尺高,那身体原地摇晃几下,从钟楼上一头栽倒下来,跌进火里,激起烟尘乱飞。
洪九在废墟里找了一个晚上都没能发现阿阮的尸体,甚至连个骨头渣子都寻不见。班主说,看阿阮长的那个样子,想必不是凡人,或许是天上的那个神仙犯了错儿,被玉皇大帝贬到人间受这十几年的苦,现在他的罪赎完了,该回到天上去给玉帝老爷做戏了。
从天到地的距离,比银河两边还要遥远,牛郎织女每年都能见上一面,洪九有些枉然地想,他和阿阮是再也见不着了。
“这是件真事儿,”藤原对赵夜白道,“是洪九亲口跟我说的。”
“我总疑心这个洪九是天上的神明可怜我,专门派来和我相见的,他早就在戏院里等着我了,他要告诉我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赵夜白明知道不该开口,但一张嘴却不听使唤。他知道光绪年间陆陆续续开始有戏班子去到西洋,听有幸回来的人说,他们的境况都不算好——藤原说的这个漫长的故事,更像是一个魔咒。
“做人要守本分,当戏子更要守本分。”他一双乌黑的眼睛缓缓凑近来,还带着点湿气,赵夜白突然发现他长得是很好看的,尤其是那张嘴,无时无刻不显出专注的神情,小孩子似的,纯粹或残忍,都是从同一瓣嘴唇里吐出来。
“你的本分就是唱戏,”藤原点着赵夜白的胸膛断言,“谁若是不守本分,就像那个阿阮一样,没个好下场,死了,连具尸首都找不着……”
“你在威胁我?”他将阿阮的死亡归结于不可捉摸的命运,就像是苏千袖的堕落,并企图在赵夜白这里寻一个自圆其说。
“不不不,”藤原连忙退开,“我只是想请你,天下第一生赵夜白为我唱一出堂会。”
赵夜白握紧了拳头,他知道今天这一劫是逃不过了,人活一辈子,没什么后悔。“少佐请稍候,让我回去准备准备。”屋子里的夹墙里,藏着半截铁枪,当年那一出夜奔,原来终场是在这里。
他刚一转身就愣住了,一瞬间的决心又在刹那间动摇。“师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