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中——渝州夜来

作者:渝州夜来  录入:10-11

“这是什么?”赵夜白问。

“糯米,我亲手做的什锦糯米饭,撑过一刻钟该不是难事,你唱快些吧。”

赵夜白转头,正看见那指头陡然一缩,谢家声一口将它含进嘴里,含含糊糊对他笑道:“还是甜的,你要试试么?”

“糖吃多了,嗓子会腻。”赵夜白也笑了,他听见外面的急急风已经吹起来了,现在正是深山老林,荒郊野外,一轮孤零零的明月下面,干等着他这个素净着脸的林冲。赵夜白想也不想,匆匆忙忙将戏装往身上一披,提起枪就往外面闯,谢家声回过神在他身后叫道:“等等,你还没上妆……”

他两手拨开出将入相的帘帏,像是撞开一天沉沉的风雪,他也不怕被雪花迷了眼,瞪着两个眸子张口便唱道:“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

这是好一个落魄了的英雄。

赵夜白光着脸,敞着怀,腮帮子上还有旧日的风尘,今朝的伤痕未洗,有几根头发覆在额前,尖儿上还有汗水,憋足了力气对着台下一亮相,接下去唱道:“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座儿们一片哗然——这算哪门子的戏子,上好的越窑碗打碎成一片,连拉京胡的师傅都吓得顿了一顿,唯有汤省身汤大老爷轻摇折扇,竖起一双精光四溢的三角眼,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微微颔首道:“唱,让他唱!”

敲板鼓的一个眼色,琴声再起,将那弦子绷得死紧,一根根逼着他的喉咙。赵夜白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在台上转了个圈,三五步,已是千山万水,哪里望得见故土家山。他颇有些自矜地轻抚那几道伤痕,想是刚经过了一场血战,什么林教头,什么陆虞侯,那两个差拨都三刀两刀刺倒了,想这天下之大,竟无我这立锥之地,空有这一身武艺又有何用,上不能报国家,下不能全家人。赵夜白两排牙齿一碰,高声唱道:“呀!吓得俺汗津津身上似汤浇,急煎煎心内似火烧。幼妻室今何在?老萱堂恐丧了。劬劳!父母的恩难报,悲号!叹英雄气怎消?叹英雄气怎消!”

“好,解气!”底下的汤大老爷先赞了一声,他将手里的茶碗往地上一抛,顺便连肩上的团花锦缎袍子也不要了,大步买上台就将乐师的京胡夺过来,拉开架势,水银泻地就是一曲轰轰烈烈的夜奔。

赵夜白眼里却看不见汤大老爷,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这满目黑影幢幢的森林和漫天漫地的风雪,呼呼地刮在他的脸上,白茫茫一片,还要什么涂脂抹粉,面白如纸。

“一宵儿奔走荒郊,残性命挣出一条。到梁山借得兵来,高俅啊!贼子!定把你奸臣扫!”

唱罢这句,汤大老爷将怀里的胡琴一扔,起身大笑道:“痛快!痛快!谭鑫培之后,二十年没听见这样痛快的夜奔!”

赵夜白半披着戏装,兀自站在台上,金丝银线滚了满地,这一出夜奔还不是个尽头。上了梁山又如何,借了精兵又如何,等拜了宋江哥哥,入了忠义堂,还有那一杆仗义全忠的大旗要扛。正方腊,讨辽兵,死的都是自家弟兄,到头来梁山泊落得个英雄四散,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那头上顶着天下第一忠心的宋江哥哥也赔上性命一条,还在高颂皇恩浩荡。他活一个忠字,也死在那个字眼里,而赵夜白只想对自己诚实。

汤大老爷亲自挽着他的手下台,命人奉了茶给他道:“你日后别在天桥唱了,到我的丹桂大戏院来,每周给你三天的场子,不收你的定金。”

赵夜白谢了他,这个连妆都来不及上,穿一件破洗衣的穷酸戏子,从此一夜成名,做了真真正正的赵夜白。他回去的时候看见谢家声正站在门口等他,手里提着个赭红色的食盒,远远望见他出门便迎上来笑道:“你不喜欢吃甜的,这是我做的青梅羹,包你爱吃。我听了你的戏,唱得真好。”

“你也懂戏?”

“小时候学过几出,不是那块料,就撂下了。”谢家声说得甚为随意,他赵夜白却不相信,同是下九流,除了讨生活,谁有这个闲情逸致。“你倒说说看好在哪里。”

谢家声像是将他看得透透的,道:“真,左右不过就这一个字。但凡是十二分的真心,真情,才能唱出个活生生真切切的林教头,若有一丝一毫的假,就成了华容道上的曹操,不是山神庙外面的林冲。只是……”

“只是怎么?”赵夜白觉得自己像是见过他,或许是前生,还是前生的前生,无论如何,总有一辈子是和他在一起的,擦肩而过,然后再难回头。

“只是你霸气重了些,”谢家声眼睛将他的面孔重新勾勒了一遍,没有油彩的遮掩,十八岁的赵夜白还是个少年,“这林冲虽是个英雄,却是忍辱负重,官逼民反,不是陈胜吴广那样揭竿而起的豪杰,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草莽见识,心里对那朝廷还存了一分敬畏,而你的林冲却像是天不怕地不怕,此一番上梁山,不是落草为寇,倒仿佛是去黄袍加身。”谢家声的瞳子里又浮现出一星半点的笑意,给他下了断语:“你是落难的皇帝,不是夜奔的侠客。”

自此,赵夜白在戏台上只唱皇帝,天生的,地造的,他本就是梨园的王,金冠龙袍,宫门深邃,沉睡了多少年的东西,都在等着他回来,那站在金銮殿上的昂首盼着他的,自然还有他的师弟。

“师弟……”赵夜白轻轻叫了一声。

谢家声知道他心里难受,伸过来拉住了他的手道:“这都是少白自己做的孽,自有老天爷说了算,不管你的事,师兄你不必挂心。”

“是我没能把他教好了……”赵夜白的眼睛有些昏茫,“我只知道教他唱戏,却没教他这戏里面的道理……”

马老板道:“他现在可得意,出门吆五喝六,来来去去都有日本的宪兵队护着,梨园里那些老人们也要让他几分……你还记得王蕙仙么?”

这些人物赵夜白最熟悉不过,不假思索道:“自然记得,当年和苏千袖斗了个旗鼓相当,这些年来也是顶红的角儿,听说他也来了重庆。”

“前几天我刚见过他。”

“是么,他现在住在哪儿?”赵夜白心头一喜,“三五年的时候我和他同过台,极好的人,做戏也认真,唱错了一个字都要重来的。”王蕙仙成名得早,苏千袖出道那年他已经二十七岁,已然过了戏子最好的年华,但他为人谦和有礼,戏上的功夫也扎实,和苏千袖比起来,更招老人们的喜欢,赵夜白当年也受过他的提携。

马老板摆摆手道:“现在去怕是晚了,我那天是去送他最后一程的。”

赵夜白像是想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似的,看得那一桌子的粗茶淡饭凉了又热,忽然他举起袖子半遮着脸道:“王老板他……”

王蕙仙的名字沈绍也是听说过的,慕名去听了他几场戏,恍恍惚惚地记得不是个容色多出众的男人,只是那出《桃花扇》里的婉转声腔一把就捏住了人的心窝,颤巍巍地一抖,惹出多少热泪。遇上沈绍这么个门外汉,也不禁有些动容,儿女之情,兴亡之感,都被他的喉咙道尽了。他如今不敢轻易想起北平那些事,连那两个字也不愿提,不知牵扯着遗憾还是留恋,总之是太美好的东西,生怕一拿出来就摔碎了,只好诳骗自己是不足与外人道,说出来,反倒没意思了。

“王老板是怎么走的?”

“也算是拜你赵夜白所赐!”马老板一拍桌子冷笑道,“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说他对日本人不敬,活生生将王老板从戏台上拉下来,一件衣服都不给穿,赶出了北平城……他刚到重庆就不行了,下葬的时候我去看了一眼,原本多讲究的人,一床破席子就裹了,比叫花子还不如……一代名伶潦饿死在异乡街头,竟无人能识,赵夜白你也真体面!”

赵夜白不是傻子,听得懂他话外面的意思,将早就扔下的那份架子又斟酌着捏了起来:“马老板千里迢迢到重庆,只怕不是找我来叙旧的。”

那马老板一听这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话还没说,已滚落了几滴眼泪,赵夜白坐着生受了他这一礼,他知道他受得起。“赵老板和他好歹还有师徒的名分,请赵老板修书一封,劝劝他及早回头,莫再执迷不悟,助纣为虐!”

“连亲娘老子都拦不住他,又怎么会听我的话,他什么都不要了,抱着师徒名分还有什么用……”赵夜白摇了摇头道,“现在或许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登台,唱戏……”他走下戏台的时候告诉少白,好好地唱,莫要污了赵夜白这三个字,现在他下定了决心,要将那个名字取回来。

“你说什么?”马老板生怕自己听错了。

“赵夜白要登台唱戏了!”他倏然起身,带得那满桌的杯盘碗盏都跌下来,摔了个粉碎。

42.

这戏,岂是他说唱就唱的。

赵夜白已经有五年没有唱戏了,虽然他知道只要他想开口,他就还是梨园的皇帝。但这里是重庆,不是他天子脚下的皇城北平,他的名头没有几个人识得。从北方流离而来的名伶那样多,不差他赵夜白一个。他顶着炎炎烈日跑了好多个戏院,递上写着赵夜白那三个字的名帖,连戏院的门都没能进去。

他坐在较场口的马路边的,左面是重庆大戏院,里面正上演今年最受欢迎的历史剧《屈原》,右面是巴蜀剧院,和《屈原》打起了轰轰烈烈的对台,一出《野玫瑰》一天演早晚两场仍嫌不够,在下午还要再加演第三场。红红绿绿的海报将两旁的墙壁都贴满了,一边是家国大义,一边是儿女情长,好不热闹,而他则被夹在了这两者之间。

但赵夜白却从这样的热闹里面觉出丝丝缕缕的寂寞和倦意,哪里都没有京戏的影子,寻不见胡琴,也听不到声腔,这还算什么人间。蓦然间酒杯碎了一地,还有散落在衣带上的白子棋,他是落子无悔,却再无人肯跟他手谈一局,他的江山已经覆灭了。那个前朝的皇帝,脱下龙袍着布衣,在离开重重宫阙之后,第一次失去了方向。

他在太阳底下坐得发晕,突然有条阴影缓缓覆上来,为他挡去了些许酷暑。“这么热的天气,怎么不在家里歇着,这样出来乱跑,不怕你的师弟担心么?”

赵夜白此刻最不愿遇上沈绍,却偏偏被他撞上了,只得道:“屋子里气闷,我也不是长久躺得下来的人……”

“你说要登台唱戏是真的么?”沈绍问道。

赵夜白有些意外,他额头上都是汗,被阳光蒸出来又晒干了,壳一样结在身上,他宁愿这层壳能再厚些,将沈绍远远地搁在他的视线之外,只见那个男人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缩成蚂蚁一样大,好像两根手指就能把他捏死——那样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赵夜白小心翼翼掀起点眼皮,这是他五年之后第一次仔仔细细将沈绍看个清楚。

他黑了,也瘦了,但却更加精神。眼镜还是原来那副,只是那镜片下面刻意遮掩去的眼圈越发青黑,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两拳还没来得及痊愈似的。赵夜白知道他这几年遭了许多罪,吃了十分苦,甚至不比他和谢家声的少,但他从沈绍的眼睛里却看不到艰辛与困厄,他还是北平城里那个无人敢管的风流浪荡子,开着黑色的高级轿车在大街小巷里横冲直撞,时不时溅别人一身泥巴,教人咬着牙根儿的恨,又攥着心尖子的喜欢,盼望着总有一天也能如他一样,自由自在,没个拘束。赵夜白猜不到沈绍他将那些委屈都藏到哪里去了,或是埋入深深的心底,一个连谢家声都找不着的地方。他不知道沈绍家的老爷子,和那个该死短命的哥哥,都是这么个又臭又硬的混账脾性。

许久,赵夜白才想起来点点头道:“到时候还要请二爷多来捧场。”

“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沈二爷了,没有那么多真金白银,怎么捧得起你。”沈绍毫不在意似的说着,转眼又将话头丢回到赵夜白身上,“你是在找戏园子么?”

赵夜白的脸陡然一红:“这儿的人像是不爱听京戏……”

“咳,胡说,只要他但凡是个人,就得爱听!”沈绍一把拉起赵夜白的手,“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手段!”

他还能有什么手段,赵夜白想,他掰着手指,一二三四五,条条都能数出来。当年被沈绍扯烂了的戏衣他留在北平没有带走,却也没舍得丢掉,如今戏班子散了,那些东西也不知道发卖到哪里去,早知如此,当初还是该亲手扔了的,免得一天天的牵肠挂肚。

沈绍把赵夜白推进了重庆最好的酒楼颐之时,选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叫过沈绍连着点了几个菜,趁着这空档,又叫阿飞去请重庆大戏院的何老板。“你看过这么多戏,还不知道怎么求人么?”沈绍用筷子敲着茶杯道,“你巴巴儿地凑上去,一本正经说了半天,多数是谈不成的。那些称为爷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连低头看你一眼的工夫都没有。”

“你说该怎么做?”赵夜白半信半疑道。

“都说戏子最聪明,你怎么倒是越唱越傻。”沈绍也是当过爷的人,说起来头头是道,“谈生意,最好的地方自然是在饭桌上,几道好菜,一壶美酒,抵得上千军万马,三寸不烂之舌。你得将千言万语,都化在这油盐酱醋,鸡鸭鱼肉里,就像是东北猎狼一样,他吃了你的饭,就中了你的圈套,只有在里面乖乖等着你是杀还是剐。”

这是多么浅显的道理,赵夜白豁然开朗,他看过那样多的戏码,唱过这么多的皇帝,怎会不知道。他摆的是鸿门宴,行的是杯酒令,多少英雄豪杰聪明一世,就在这杯盘碗盏间栽了跟头。他没有项庄的剑,也没有赵匡胤的黄袍,他只有这两支筷子半杯清酒,只要从千年之前延续至今的老中国不曾变过,这戏就不会唱完。

赵夜白定了定心,接了沈绍递过来的那杯酒。“等他来了,你千万记住,决不能自己掉了身价,你是赵夜白,天下第一生,排的上号的名角儿!”

沈绍刚叮嘱完,那何老板就来了,四十多岁年纪,容长脸,眉角处几点麻子,像是很有几分好眼力。他一掀袍子就在椅子上坐下了,一双眼睛并不看人,先在那一桌酒菜上扫了几眼,才抬起头,目光从沈绍那里滑到赵夜白身上,道:“你就是赵夜白?”

赵夜白点点头:“正是。”

“你不是在北平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赵夜白被他刺了一刺,面上却记着沈绍的话,不带出半点神情,道:“这世上只有一个赵夜白。”

何老板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阵,并不像说谎的样子,捏着杯子转了好久,终于一饮而尽道:“这个世道难啊……”

见他吃了东西,赵夜白一颗心也微微放下了些,只听那何老板又道,“自打北平沦丧,多少走江湖卖艺的,杂耍的,走钢丝的都往这大后方来,你瞧外面那些房子,都是这几年才盖起来的。再说你们唱戏的,哪天我不见上十个八个,里面好些也说自己是北平的名角儿,但这儿的人爱的是话剧,是川剧,尤其是变脸,一个戏子若是没点绝活就算是瞎混了,我跟那些戏子们说的都是一样的话,想上台?行!变个脸给我看看!”说罢何老板只顾着闷头吃菜,抛下二人各自干坐着,一时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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