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指了指,接著就有宪兵去把人揪出来。
这样的情形见怪不怪,先前就来了好几次──这些被随意挑出来的人,就会以可疑分子的名义先被带进检房里,而这
日本军官显然也不是乱拣人的,他专挑那些看去精壮、尚有体力的男丁。
在他们眼里,这些都是有潜力闹事的人,都是阻碍大日本帝国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匪徒,应该要仔细盘查,加以监督
。
故此,当那日本军官开始挑人的时候,一群人都尽量地缩了缩身子,唯恐自己被挑上了活受折磨。
而在这些被挑中的其中一个身材特别高大的突然跳窜出来,他大喊了一声: “你妈的日本鬼子!老子跟你们拼了──
!”转眼就将旁边那日本哨兵的军刀徒手抢了过来,疯狂地挥动著,把几个日本宪兵砍伤了。
叶海涛被挤到了边上去,许多人都低下了头,但是他从头至尾都是在暗处昂著首的。他亲眼看著那男人被其余的日本
鬼子用刺枪狂刺了十几刀,那男人在地上抽搐不已,而那日本军官脸色狰狞地走了过来,将腰间的枪拔了出来,慢悠
悠地将枪口塞进那个男人嘴里。
一阵枪声之後,画面定格了。
叶海涛的下唇已经被他咬得几乎稀烂了,他的满目通红,看著日本兵将军刀插进那人的脑袋,割裂下来之後,就将尸
体拖走了。
隔天叶海涛是在日军粗野的叫唤声中醒来的。
他麻木地向前爬行了挪动了几步,等到跟上队伍之後,他听见前头的人说──今天,应该会轮到他们了。
过了中午,当叶海涛抬头,看著那被两侧岗哨兵围守的一间小屋时,眼眸闪了闪,他蹲在一角,将麻袋里最後两块饼
囫囵吞入腹中,又扭开了水壶,将里头剩下的最後一点水都饮尽了──他仿佛是要豁出去一样,拍打著胸脯将东西都
咽了下去,最後却噎著了。
叶海涛用力地咳了几下,连眼泪都咳了出来。
他真是太激动了,不管是死是活,他终於可以从这个地方脱离了。
然而,他虽然疲惫不堪,却一直记得林庄文的嘱咐。
不管日本鬼子盘问什麽,用什麽刑,一并否认就是了。
叶海涛一直都记得林庄文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时候的林庄文总会目光悠远的瞧著某
处,直挺挺的站著,正派、光明。
当要轮到叶海涛的时候,他终於被允许站起来了。
叶海涛抿紧了唇,尽管双腿因为长期地蹲坐而僵硬发痛,他依旧是强撑著,直直地站了起来,连晃也没晃。
他抬起眼看著前方。
叶海涛想,不管前头等待他的是生亦或是死,他都要直挺的腰肢,一如他尊敬的大哥,正派、光明。
在进入检房之前,门外的岗哨兵冲著叶海涛吆喝了一阵,叶海涛不明所以回望,却迎来了背後一个重击。叶海涛很快
地被打倒在地,那岗哨兵用枪背狠狠地在他身後重击了几下,他隐约听明白了几句,很快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不靠任
何搀扶。他满嘴腥味,快速地把上衣和裤子脱去了,举高手赤 身在那岗哨兵面前转了两圈。
那岗哨兵看了几眼,用刺枪在叶海涛脱下的衣物上戳了几下,“喝”地一声,总算放人进去了。叶海涛快速地套上了
裤子,挺直身板走了进去。
检房里的人排成了两列,两侧的日军严阵以待,前头放著两张桌子,分别有两个像是审查官一样的人。
而叶海涛很快就理解了,这里并不是真正的审讯区,只不过是一个像是登记处一样的地方。当轮到他的时候,那个审
查官只是看了他几眼,然後向旁边的宪兵说了几句话,叶海涛就被用力地推搡著走到右边的房门。
那间房里也有不少人,不过都是些看去挺斯文的人,一群人都缩在一角,叶海涛还在人群之中,看到了曾经同校的学
长学弟,只是他们现下面色灰败,神情颓丧,和过去的面容大有差异,一时之间还难以认出来。日本兵自然是不允许
他们在这里相认的,在这间房里甚至一点声音也不被允许发出来。
叶海涛被推挤在一个小角落,而陆续有人进出,从这里被带出去的人会走到另一个房间,从那里不断地传出嘶吼声,
而在房里围守的日本军不时向他们投以狰狞诡谲的笑容而叶海涛在四周不时投来惊惧、忐忑以及猜疑的眼神之中,暗
暗感受到了──这些日本鬼子一定在酝酿著什麽惊天动地的阴谋!
就在这时候,那里的房门打开了,只见一个魁梧的日本军官走了出来,他手里拎著一个面目模糊的人,那人满脸是血
,嘴唇外翻,左手以扭曲的形式无力垂著。那日本军官大喝一声,把人扔在地上。
那个人从地上挣扎著爬起来了,他满是恐惧的目光像是利刀一样地扫过众人,颤巍巍地抬起手,突然往人群中一指─
─
那些日本宪兵就快速地涌了上来,把那被指出来的人给抓住了。那被指名的人疯狂地挣扎著,凄厉地大喊:“不!我
不是亲英分子──!长官!长官!我是被冤枉的!被冤枉的!我只是一个打字员!我什麽也没做啊──!长官!长官
!”
那个人很快地就被逮进去了,紧接而来就是房门後陆续传来的惨叫声。
这下子,叶海涛终於明白了。
他在暗处慢慢地握紧了拳头。这些日本鬼子居然逼迫他们手足相残!
房内的人眼睁睁地看著那个人被带走了,脸上的惶恐和茫然更甚,他们面面相觑,不安和相互猜忌的神情都一一地、
明白地写在了脸上……
然而,在陆续又进去了几个人之後,审讯就停止了。
叶海涛缩在角落,小小的房间被挤得水泄不通,闷热难耐,甚至已经有人因为几欲窒息而晕死过去。叶海涛忍著饥饿
和紧张,就这样又在这里头渡过了一日。
然而,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叶海涛就在浑浑噩噩的情况之下,被日本兵从人群里揪了出来。
若要说起来,叶海涛实际上也算是南洋华侨中的积极抗日分子,他虽然没有正式地加入任何社团,却也时常声援并提
供捐助,而林庄文作为华人工商总会的秘书长,却也从来没有提出为叶海涛谋个正式职位的想法,是故就算日本鬼子
手里有相关名单或是线人,也不一定能把他给指认出来。
他唯一的危机就是──他的太太是林秘书长的妹妹。
而叶海涛,从来都为此感到骄傲,即使到这命悬一线的时刻,他仍然为自己能娶到林素云,并和林庄文建立密不可分
的亲属关系,而感到自豪。
这麽一想,叶海涛反而更加镇定了。
他反复地思考林庄文的话──万不得已时,就和他们拼了!在叶海涛心里,这句话就如同林庄文的遗言,里头包含的
意义,除了国仇家很之外,还有身为中华人不容亵渎的尊严。
他走进了审讯房,坐在桌案前的就是先前那个日本军官。
那日本军官看了叶海涛一眼,向一旁的人说了几句话。
“本田尉官问你的户籍。”叶海涛听到那句中文的时候,稍微愣了愣,抬眼看了那像是翻译官的人一眼,旁侧的士兵
突然上来用枪身抵住叶海涛的脖子,将他压在桌案上。
叶海涛听见了周围的谩骂声,那翻译官装模作样地咳了咳,一边的宪兵就拽住叶海涛的头发,将他的脸抬了起来。只
见,两行鼻血慢慢地从叶海涛的鼻孔流淌而下。
刺眼的马灯照在他的脸上,叶海涛张了张唇,扯开已经撕裂的嗓子,静静地吐出一句话。
“叶、海、涛……”
叶海涛从另一扇门走出去了。
他有些茫然地看著手里那盖了章的字条── 一个大大的红色“检”字,而下方印著字样:昭和十七年,“检”,大日
本皇军司令官。
另一边的日本宪兵推了推他,指了前头的一条路。
叶海涛还不能从现实中脱离出来。
他被放出来了……?
微风迎面拂来,叶海涛颤颤地吸了口气,抬起手背用力地抹了抹眼。
然而,就当叶海涛迈开步伐的时候,他听见了身後的一阵笑声。
“哦呵──哪里哪里,我们当然要跟政府好好合作,把那些作乱的人都抓起来。尤其是那个林庄文,可是大大的麻烦
啊。”
叶海涛听到这句话,快速地转回头去了。
他看见一个身材略肥硕的人,正和一个戴著日本长官迎面而来,正要转弯走进一边的房门时,叶海涛的目光和那个人
对上了。
叶海涛的眼神蓦地凶狠起来。
那个人他认得,是工商总会的副会长,叫马聪盛。
马聪盛在看见叶海涛的时候顿住了,叶海涛咬了咬牙,使劲了力气,疯狂地拔腿往前跑。
他听见身後马聪盛中气十足地大喊著──
“快!快把那个家夥抓起来──!!”
然後,叶海涛听见一声枪声。
他“啊”地嘶叫一声,翻倒在地。
叶海涛伏倒在地,吃了几把泥灰,麻袋从他裤兜里跌出来了,林庄文的眼镜一角露了出来,镜片已经碎了。
叶海涛感觉到自己被人翻过了身,两手被人拽著,在地上拖行。
他费力仰著头,看著顶上的一片青空。
一直到青空慢慢地从眼前消逝。
囚徒 第三回
叶海涛的名字是跑船的父亲给取的。
而这个名字的来由,则是母亲苏芝华蹲在码头边,一遍遍地将包著铝箔的黄色冥纸扔进那烧得红热的铁盆子里,偏著
头向年幼的叶海涛娓娓道来。
叶海涛的父亲是个跑船的,是个道地的海上男儿,常年在外,在叶海涛出生的半年後,才回来给儿子取了“海涛”这
个名。喝过儿子的周岁酒之後,这个男人便又从那个外国老板手里接了货,出海去了。
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叶海涛小时候住在甘榜爪哇路,自从苏芝华的男人一去不回之後,她一个妇人家就挑起了养家的担子,谁让她除了儿
子之外,还要照顾中风的婆婆。故此,在丈夫音讯全无的半年之後,苏芝华一个弱女子就每日挑著扁担,在楼下的巷
口摆摊卖粥。
在叶海涛的印象之中,苏芝华是个典型的中国女子,就连相貌亦是如此──瓜子脸、柳眉凤眼,是个远近驰名的美人
。当时,常来喝粥的街坊边斜眼盯著苏芝华的身影,边调侃叶海涛,问这瘦巴巴又黑得跟马来土狗似的小男孩道──
阿海,你要卖猪肉的老张还是巷尾那个陈老板,当你的新爸爸?
叶海涛只要听到有人要当他的新爸爸,那反应可大了,小小的孩儿脾气可大,张手拍了拍摊口边的小桌案,大骂说─
─吃粥就吃粥,不吃就滚蛋!
叶海涛这一番话,把周围的人都逗笑了。那街坊摸摸鼻子,也觉著自己自讨没趣。苏芝华擦了擦手,走过来弯下腰,
疼爱地抚摸儿子光溜溜的脑袋。
她偏头微笑著说──
阿海,真乖。
当滚烫的水往下浇的时候,叶海涛被拉回了残酷的现实。他不堪痛苦地蜷缩在地,全身颤抖的不能自己,热水烫红了
他的肌肤,火辣的痛刺激著他每一条神经。
那日本兵已经将他折磨了数个小时,在用占了辣油的皮鞭抽百遍之後,叶海涛好几次都陷入了短暂的昏迷,而那些日
本鬼子就会往他身上倒下烧热的滚水,叶海涛简直觉著自己要被活活烫死了。
他没被送到监狱,而是关在这间黑房里,而自被关了进来,那些日本人也没要审问他,就是一劲儿地将他折磨。叶海
涛的十指指甲被钳子生生地剥去了,除了脸之外,他的皮肤都被热水烫伤了,而他身上几乎没有一片完好的地方,那
拷打他的日本鬼子用烙红的铁条抽打著他,嘴里骂著他听不懂的鬼话,叶海涛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而当他这一次从昏迷中转醒的时候,他听见门锁解开的!当声,紧接著,就瞧见那一身西装革履的马聪盛从外头走了
进来。
叶海涛睁大眼看著马聪盛,总觉得,这姓马的是哪里不一样了。
马聪盛让叶海涛那双大眼看得心里发悚,但是他面色不改,将嘴里叼著的雪茄夹在两指之间,对著方才负责折磨叶海
涛的宪兵使了一个眼色。
当门紧紧的合上,发出一声响亮的“铿锵”之後,马聪盛向被折磨得不成人型的叶海涛走了过来,他微微弯下腰,满
面春风地向叶海涛打了一声招呼,“叶先生,别来无恙啊。”
马聪盛靠近了叶海涛,却又觉得叶海涛身上传来的那股伤口发脓和臭骚味难闻,於是不著痕迹地往後退了一步,一副
摩登先生模样地拢了拢那新制的西装外套,抬头转模作样地看了眼这地方,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说:“叶先生,看样
子这环境还不错。”
而叶海涛总算知道姓马的哪里不一样了,他以前怎麽都没发现,这个马聪盛根本就是个衣冠禽兽啊……
叶海涛冷冷地瞪著马聪盛,他匍匐爬行著,猛地来了劲,抓住了马聪盛的鞋跟。马聪盛被那血淋淋的手弄得吓了一跳
,他用力地踢开叶海涛,而叶海涛在撞上墙壁之後,扑通一声软软地倒地了。
然而,他的目光死死地看著马聪盛,唇动了动,那唇型是──汉奸。
马聪盛脸色陡然一变,他觉著自己是被叶海涛迎面打了一个耳光一样,继而愤怒地抬脚用力地踢了叶海涛几下。然而
,不知是不是因为尽来的福享多了,马聪盛很快就汗流浃背、气喘呼呼,他急促地吸了几口气,看了眼那面目难辨的
叶海涛一眼,从喉头里发出一声咕噜。
而叶海涛趴伏在地上,仍旧睁著眼,瞪著马聪盛。
那眼神烧的马聪盛浑身不舒坦,他歇了一会儿,好整以暇地站稳了,“叶海涛,你以为要不是我,你还能留著这条贱
命!”
叶海涛想发出一声嗤笑,只是身体太疼了,嘴角只要一扯,他就觉得痛得快死了一样。
马聪盛咂了咂嘴,看著叶海涛,突然弯下腰,神秘兮兮地凑近了叶海涛,说:“叶海涛,你还真是个死脑筋啊 。要成
功,首先就是要识时务……”马聪盛指了指自己,诡谲地一笑,“就像我。”
“现在本田中尉很是看重我,在日本兵里,我说的话也是很有分量的。叶海涛,我对同胞也不是毫无感情的,要不这
样,你从我裤裆下钻过去,我要是高兴了,就想法子把你从这里弄出来。”
叶海涛沈默地看著马聪盛。
对於马聪盛这个人,他只见过几次的面,也听林庄文提起过。马聪盛是工会里的副会长,素来不知怎地和林庄文不和
,两人也没少因为意见分歧而闹得不快。他是听林庄文说过马聪盛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叶海涛想,要是到了地下,遇到了大哥,一定要对他说──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马聪盛简直连牲畜都不如。
他颤颤地从地上爬起了,马聪盛自以为达到了羞辱的目的,连连大笑了数声,却见叶海涛猛地往他身上吐了口血沫。
“你──!”
马聪盛终於愤怒了,他一把夺过宪兵搁在地上的皮鞭,抬手使劲地往叶海涛挥去。而叶海涛咬著牙受了,他死也不会
发出一丝声音,让这猪头快活。
马聪盛知道叶海涛是个脾气倔的,他挥了数十下,稍稍地泄了愤,就把那躺在地上跟死人无异的叶海涛拽了起来。
“好、好……你不怕死……”马聪盛扯著脸皮咧嘴笑了起来,“你和林庄文一样都不怕死是吧?说到这个,叶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