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 下——WingYing

作者:WingYing  录入:10-10

给垂了下去,揣揣不安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古谷川看见这洋人贼心不死,由鼻子冷冷地哼了出来。

亨利两手揪紧了裤管,害怕地斜眼去瞧了瞧沙发椅上的叶海涛——还是原来的模样,半睡半醒地倚着,是绝对不会发

现自己刚才在干什么的。他在古谷川走近的时候,下意识地整个人紧绷起来,做好准备承受一顿无情的拳打脚踢。

然而,古谷川已经失去了威吓对方的兴致,他只是满目怨毒地看了这不伦不类的洋人一眼,将手里的皮箱扔了过去,

“把这拿到书房,在那里等我。”

亨利见那箱子飞来,连退了好几步,接着才蹑手蹑脚地挪了过去,弯腰把那箱子抱起来,带着三分狐疑七分小心地退

了出去。

古谷川也没再找他的麻烦,只是缓步向叶海涛走了过去。

叶海涛半睁着眼,穿着一身柔软的长袍,就这样毫无反应地坐在那里。他在面前摊开了一本书。那是一本故事书,上

了彩色的,叶海涛先前才说要教小月儿画画,因为觉着女儿在这方面很有天分。

古谷川走近他,伸手去摸了摸叶海涛的脸——亨利确实很能把叶海涛打理得一丝不苟,连胡渣都没有了。头发也上了

发油,使得那白了的两鬓更为扎眼。

古谷川怕惊动了他,只敢轻轻地唤道:“阿海。”

叶海涛并非成了个植物人,听见有人叫自己,还是会抬一抬眼皮。不过那双眼里已然失去了三魂七魄,仿佛只剩下了

这孤零零的躯壳。

“阿海,累了去床上躺着。”古谷川俯下身来单膝跪着,赤诚着仰视着叶海涛的双眼。叶海涛也看着他,可是他的眼

里并无焦距,只是单纯地与古谷川对望。

古谷川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站起来伸手穿过他的腋下,将他整个人提着抱起来,把他带到床上去放了下来。古谷川因

为觉着疲惫,也跟着翻上了床,他的手肘撑在床上,怜惜地看着身边的青年。

叶海涛的脸型尖削,若是丰润点还勉强说得上是瓜子脸,可确确实实是一张薄福的面容,连耳垂也是薄薄软软的一片

,命里似乎注定少了福分,要受大半辈子的苦痛。

古谷川往来都不相信这些东西,然而他这会儿不由得要胡思乱想,迷迷糊糊地竟有几分认真,一想到叶海涛与自己也

许要长长久久地分开了,他便觉得眼里有什么要呼之欲出了。

“阿海……”他挨近了叶海涛,哑声轻轻地唤道,鼻尖蹭着那头短发。他的手摸了摸叶海涛的大腿,似乎能透过布料

感受到那狰狞的伤痕,“阿海,你……还疼不疼?”

叶海涛并无回应,古谷川也怔怔地发呆,过了好半晌才接着道:“阿海,那时候,我真的要恨死你了。”

“阿海,你知道么?我被送回了日本,还天天惦记着你,一年、两年……当兵的时候,日子更长、更苦,我每天一闭

上眼,就盼着这是一场噩梦——等我醒来了,你还在我身边,你还叫着我哥……”

“阿海,没钱不要紧、日子难过不要紧,哥不会让你吃苦的。我能找活儿来干,给你攒学费,让你一样地吃好、住好

、睡好,什么烦恼都没有,养的白白胖胖的……和我一起过一辈子。”

“可是日子真的太长了,阿海,哥没办法不把你恨上呀。”

古谷川口齿不清地喃喃自语,说到了一半,忽然笑了一下,脸轻轻地摩挲着叶海涛的额头。

“阿海,你怎么能这么没良心?我们分别了这么久,第一次见面,你绷着脸、瞪着我、一副不想看到我的模样儿……

我这么高兴啊,你却又要让我难过、让我心痛!”

他忽然顿住了,语里带了点哽咽,一脸扭曲地笑着。

“其实我知道的,我都明白。”

“我这人坏、坏到了骨子里,没什么良心。我强迫你,逼你做你不情愿的事情,让你从小就不快活——阿海,哥都知

道的、都明白,你从来就看不上我。”

古谷川把叶海涛给搂紧了,惨然地微笑,轻声细语地说:“阿海,你就看在……我这么辛苦的份儿上,说点话来哄哄

我,成么?”

“说,你也爱我……要不,你也喜欢我。”古谷川笑了笑,“一句话、一句话就成了。”

这样,他就什么也值得了。

活了三十几年,起起落落的,到头来什么都不剩,就这么一点小小的盼望了。

古谷川等待良久,末了,他苦笑了一声,翻身去把唇贴在叶海涛的嘴上,用力地噙住,闭着眼吮吸翻转着亲吻了片刻

,长睫毛颤颤地抖落了一滴泪,接着便把叶海涛推开来,也没再多看一眼,就像一阵强风一样地站起来大步走出房间

叶海涛被抛下了。

他茫茫然地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在寂静之中抬起手来,颤动地、缓慢地,去碰了碰那一滴落在他的眼角的泪。

◎ ◎ ◎

古谷川没忘了正事,他从房间里走出来便直往书房大步而去,而亨利也确确实实地守在那里,抱着那大皮箱,笔直地

站着。

古谷川一进来见亨利犹如一条忠狗一样地老实听话,内心稍稍地感到踏实,不过紧接着,他又脸把绷了起来——忠狗

?这洋人打得什么鬼主意,他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古谷川绕过了他走到写字台后的椅子上坐下,命令亨利把皮箱给放下来。亨利赶忙听话地照做,放下皮箱依旧站得笔

直。他这是受了叶海涛的教育,理解了人若是不抬头挺胸,是没法受到别人尊重的。然而,亨利也自我领悟出了一些

生存的道理来,除了在古谷川面前还老实巴交地低头,在外人那里可说是做足了威风。

古谷川端详着这名叫亨利的洋人——模样,确实与自己相像。

他骤然笑了一下,指着那皮箱说,“打开来。”

亨利深深地一躬,然后便弯下身去把那皮箱打开来。

那一刻,他的眼睛慢慢地睁圆了,怔怔地发愣。

古谷川让他呆看了片刻,便从位子上站起来,绕到了亨利的身边,毫无预警地就一脚把他踹在地上。亨利趴到了地上

去,一睁开眼便是程亮的军靴,有些不知所措地颤抖起来。

“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你全部都要给我记得清清楚楚。”古谷川的脚踩在他的背上,慢慢地俯下身来,语气就跟阴

雨一般地寒冷。

“这里面垫了张去槟城的火车票,四号傍晚你就带着阿海到那里去。到了槟城就照着我里面写的地方去,然后待在那

里,不管出了什么事情,都不要随意离开——也不要和任何人打交道,就算是听到了什么消息,也不能和任何说起你

和阿海的来历。”

古谷川一字一句清晰地交待着:“这里的钱和地契,你全部都收好了。之后我不在,你要把阿海给照顾好了,一根汗

毛都不能少——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阿海……”他低低地说:“比你这条贱命,重要千倍、万倍。”

亨利胡乱地吸收着这些话,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着实让古谷川那神情吓得惊惧不已,不假思索地频频点头。

古谷川点了点头,满意地把脚给移开,一举把这洋人从地上给捞起来。

亨利摇晃了两下,终于站稳了。他看了看这一箱的万贯家财,又颤颤地去看了看古谷川,快速地把头给垂了下去,内

心发慌。

古谷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去掸了掸他肩上的灰,难得声音放缓:“阿海是你的救命恩人,我知道……”

“你对他,想的是什么。”

亨利听见古谷川语气骤冷,仿佛身置冰窟,双腿一软又要跪下来。古谷川及时地扶住了他,并不出口斥责,反而是轻

声说:“我信任你,把这最重要的事情交给你来办。”

古谷川捏紧他的肩,阴晴不定地扔下一句:“你要替我,一辈子照顾他、对他好,明白么?”

亨利在呆怔了许久之后,忽然之间就明白过来了。

一瞬之间,他觉着天主已经开始怜悯他了,要、要、要让他……美梦成真了!

亨利觉着自己高兴得几乎恍惚,只是不断地冲古谷川点头,一会儿看看那一箱金钱,一会儿瞅瞅门口——他没由来地

想赶紧去看看叶海涛,未来可是只有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了,不、不对,还有一条大笨狗黄毛。

古谷川看着这小洋人满怀窃喜,心里几乎是带着麻木的痛楚,连呼吸都艰难起来了。

◎ ◎ ◎

行军的日期已经定下来了,古谷川有点儿像是刑期将至的死囚,正在茫然地等待死期到来。

原本他该这几日与叶海涛密不可分地处在一起,好做一番真正的告别。但是军里的事情太多了,一转眼就只剩下两天

了。

二月四日的上午,古谷川终于现身了。

因为叶海涛在这天的傍晚,就要和亨利一块儿去槟城躲藏起来了——古谷川看出了局势,知道盟军胜利是时间上的问

题,而他害怕叶海涛受牵连,就找了一处隐蔽、并且在非常时刻,容易向外逃亡的地方。

古谷川回到了公馆,只觉着这一处完全地剩下了空壳,那短暂的热闹随着自己的出师和小月儿的死一块儿埋葬了。

古谷川暗自伤感了一阵,就要走上楼去,然而他在踏上阶梯的时候,就瞅见了站在上方的叶海涛。

“阿海……”古谷川略带讶异地唤了一声。叶海涛自从在小月儿没了之后,几乎日日困在房里,从不会到处走动。

叶海涛穿了一件格子外衣,是新的,然而脸上依旧是白苍苍的,消瘦憔悴。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古谷川定睛地瞅着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见了幻影。

叶海涛也许是太久没说话了,甫一开口,嗓子就哑得难以发出声音。他试了几次,才总算说出了一句清晰的话语来。

“以前……”叶海涛看了看这楼梯口,望了下去,“……我一回来,就能看见你站在这里。”

叶海涛的声音粗哑,可屋子里太静了,每一句话都准确无误地传到了古谷川耳里。

“那时候,我刚上学,你在家里……每天都等我。后来,你忙了,回来得比我晚,我怕你……都躲在房里,假装不知

道,不出来。”

古谷川听着微笑起来,有些苦涩。叶海涛的话说得零碎,有些说到一半就停了,静了一会儿再继续说下去。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嘴角轻轻地扬了起来,指着下面那楼梯口,说:“你还记不记得啊……?”

“哥,你跳下来,我看你要扑过来就……然后,你的鼻梁——”

古谷川也想起了这回事,坦坦荡荡地笑了起来。

少年的事情,回想起来,却又仿若昨日的事情。

叶海涛看了他的笑颜发愣,恍恍惚惚地抬脚就要走下来。古谷川看他摇摇晃晃地,好像往前要倒下来了,连忙抬脚大

步地上去,在叶海涛滚下来之前先扶住了他。

叶海涛两只手臂让他握着,喘息了一会儿,嗫嚅地说着什么。古谷川凑过去听,才明白叶海涛说了什么。

他当机立断地应道:“不行。”

叶海涛看了看他,额上汗津津的,摇了摇头,“我……不走。“

古谷川正又要应他,叶海涛却不断地晃着脑袋,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口气喷了出来:“我不走……!不走!”

古谷川顿了顿,叶海涛攀着他的手臂,眼睛睁得老大,也不知是在反怒还是求人,只一劲儿地说:“你上哪儿,我跟

你走……我不待在这里!我也不去其他地方!你去哪里……我跟!我跟你去!你不要、不要想一个人走!”

古谷川听到此处,只觉着脑里一片空白了,后来才有些反应,却是激动地没法说话,只断断续续地道:“阿海,你、

你听话……”

叶海涛是天生的固执,他自认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留恋,满可以一死了之,可后来眼里走进了一个人,叶海涛

便改变了主意。

叶海涛带着倦容挨着古谷川,含着满嘴的腥味,费力地道:“你带我走……我跟你扛枪、我不、不拖你后腿。”

“你死了……”叶海涛想到了这里,感觉一切都归于了平静,全都释然了。所有的一切,都没了指望。

只有眼前这个人还是真的。

故此,他语气淡然地说:“到时候……哥,我陪你死。”

囚徒 第三十一回

孟拱布杰班山连接着日军在缅甸的军事要塞密支那城,那里零零落落地遍布着几处贫瘠的村寮,这山野丛林之中靠近

河谷的地方布有日方军营,连接着孟拱城,企图建立一个稳固的堡垒。

五月上旬,早晨的露气还未散去,这一片山林罩着一重薄雾。

叶海涛正坐在小溪流边,垂着脑袋弯腰徒手搓洗着衣物。他抿着嘴使劲地干活儿,搓得两手发皱破皮,渐渐地晴光穿

透那高耸的林间,叶海涛才抬手揩汗,扬起头来闷哼一声站了起来,将那湿漉漉地衣服扭干了,扔进了旁边的箩筐里

叶海涛捶了捶肩,两手托起那箩筐,穿上了胶鞋,大汗淋漓地拐脚沿着方才的小路走。

他走回了营地——这先前原来也是个掸族的小村落,后来被日本师团占领了,充作这山野地带的一处小据点。

营里小兵四散着,炊事房那里升起袅袅灰烟。昨日半夜池中营长趁着下雨,带了两大队人去探查了,营里除了预备队

之外,也只剩下一些小蚱蜢似的少年团。

叶海涛所占的棚屋算是这营里颇为不错的遮蔽处,四面墙勉强用灰泥砖堆起来,屋顶是用茅草铺盖的,前夜里下雨,

屋子也跟着漏了一晚上的雨,唯一的棉床单也泡了水。然而,只要是能稍微地遮风挡雨,也是很有好处的了。

叶海涛在房子外竖了两个结实的竹竿,中间横了长条棍子,把洗好的衣服晾在那里。

他忙完了这一切,一拐一拐地走回茅草房里。

这屋子里的布置也是相当简陋——一张矮木床约莫占了棚屋的三分之一,旁边摆了个结实的矮竹柜,碗筷杯子乱七八

糟地堆在一起。房里还有一张小桌子和两张木凳,叶海涛走过去噗通地坐下来,拿起水壶和陶杯,咕噜噜地连喝了三

大杯。

他坐了一阵,便又站起来走到床边,去拉开了房里的唯一的窗,拿了条木枝架着,好让日头晒了进来,去掉这一屋子

的潮意。

叶海涛刚又要走回去坐下来,房门就被人给咿呀地推开了。

亨利手里抱着小包袱快速闪了进来,他脸上被晒得红扑扑的,一看见叶海涛就憨笑走过去,把包袱放在桌上摊开来—

—里面有两、三包用芭蕉叶包起来的饭,还有一小包的饼干。

叶海涛见亨利汗流涔涔,很理解他的辛苦,走过去怜惜地拍了拍他的肩,轻声说:“先去擦一擦脸,一起来吃饭。”

亨利一点头,见叶海涛冲自己微笑便满心欢喜,接着又花蝴蝶扑扑飞走,溜到屋子外边的小水缸边盛水往自己脸上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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