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仲平欢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模样古怪地傻笑了好一阵,才一把抱住柏青:“阿青!我……我只是怕,你一直没有消息,我不知道你在京里过得好不好,一直担心;你不知道,我来时做了梦,梦见你娶了娘子,有好大的宅子,村子里的人又都说你会娶个大户的小姐,我我就上京来了,京城那么大,我只找到五少爷,他说你娶亲了,我……我明知道不该相信,可是还是有些信的,就是想看见你,听你自己跟我说,我以为……你那么出息,我看见你好好的,就自己回乡去。”
柏青心里明了,想是王文堂知道他和李仲平之间的事后为了断了他这份心思,才没有将那些信让人带给李仲平,一时气愤不已,又心疼不已,伸出手回抱住李仲平,手从李仲平后颈慢慢往下,触手之下突出的背脊骨隔着皮肉十分硌手,原本结实宽厚的背一下子就单薄了,他能想像得出李仲平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心疼得不得了,不停用脸磨蹭着李仲平颈脖:“平哥,一路上苦么?累么?是阿青不好,让平哥担心了;没有配不配得上这个说法,我只知道我们这辈子都是要在一起的,怎么也不能分开,就够了!”
李仲平把他推开,看着他双眼认真道:“阿青,我原来想,不管你会不会一辈子跟我在一起,我都不在意,我都会一直对你好,会一直喜欢你;但是自从你上京以后,我心里越来越不踏实,我才知道自己根本不愿意你跟别人在一起,我没有那么大方,你那么出息,前途无量,我却只是很自私想要你一辈子,我……”
柏青笑起来,越笑越开心,到最后连眼泪都出来了:“平哥,我只等你这句话,什么都值了,真的。”
李仲平给他抹去挂在眼角的泪:“怎么就哭了?跟小时候一样。”
柏青道:“高兴的;平哥,王兄骗你这件事你别往心里去,他想的跟我们不一样,所以才会那样说;朝庭的待委官奉派名单里有我,所以我不能离京,就央着他请秦大人看能不能替我谋一个小官位,如今看来许是不能了;平哥,如果我当真要被派往别的州县,你会不会跟我一起?”
李仲平道:“自然要一起的,我要照顾你,换了谁我也不放心。”
柏青十分欢喜,站起来去关了门,回头拉李仲平到床边,李仲平虽也十分想念他,可想着这是在寺中,为难道道:“阿青,这……这是在庙里,不……不好。”
柏青仰起脸笑道:“平哥,是你想岔了,我也想你得紧,可也分得清时候的,只是想跟你一起躺着睡一会,就觉得安心;午时钟响就起,我们去斋堂吃饭。”
李仲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呵呵,我以为,嘿嘿……”
柏青替他和自己脱了外衣,都躺到床上盖上绵被,又挪了挪,把自己挤到李仲平怀里,感觉到连梦里也想着的温暖,然后干脆把脸埋进李仲平怀里,深吸口气,闻着那想得心都疼的气息,十分满意,闭上眼道:“平哥,我想你。”
李仲平被他的动作带着,也搂紧了他道:“嗯。”
又过了一分,柏青声音略带兴奋道:“平哥,我见着皇上了。”
李仲平也来了兴致,问道:“皇上是不是跟庙里的玉皇大帝一样的?”
柏青摇了摇头:“在金銮殿上隔得远远的,都没敢抬头,答完题谢恩时皇上准抬头时才看见,只看到皇上端坐在龙座上,玄色绣金龙的袍子,玄色冕冠垂旒,只觉得十分威严高大,再多的,便不敢看了。”
李仲平心里想像着皇帝的样子,道:“那阿青也是见过皇上的了,回去告诉柏叔和林姨,也跟他们说说。”
柏青道:“嗯,都说,还有兰姨和李叔呢,不过就我们悄悄说就好,这些给别人听见就坏了,不可以妄议的。”
李仲平忙点头,柏青又道:“平哥,我跟你说,那皇宫和大殿才叫壮观,我觉着就是书里写的那些天上的神仙府也是比不了的,我们光是从午门走到大殿就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大殿外面长长的白玉石阶,中间都雕着纹,两边的柱子和栏杆都是白玉的,好生金贵;不过我们都没敢抬头细看;进了金銮殿就觉得比郡河县城还大;平哥,你都不知道,那地上厚厚软软的毯子,比我们家棉被还软,我都想摸摸;后来王兄被皇上钦点为状元,御花园赐宴,他回来跟我说的那才叫精彩。”
李仲平见他说得高兴,道:“那等阿青官做好了,说不定皇上也见见你,就能见着了。”
柏表嘿嘿笑了几声:“不见了,我不喜欢京城里这些大人,我们回乡去,或者到别处做个小官,就这么过一辈子。”
李仲平揉着他的头发道:“你说怎么好就怎么办。”
柏青“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抱着,所有的一切,都静止在这一刻。
午时柏青与李仲平先去见了住持,住持许了李仲平也留在寺中,李仲平和柏青感激非常,之后
李仲平便每天抢着给寺里劈柴挑水,修墙拣瓦,寺里的和尚们对他也十分和善,日子过起来,倒也平静。
过了些天,眼看着入冬了,李仲平到山中多砍了些柴挑回寺里堆着,这天看天色好,在厨房外打理,柏青编完经书,过来陪他,两人正说着话,王文堂寻了过来。
36、双双还家5
七日前金銮殿上皇帝赐官,封了王文堂做吏部郎中,本来按例他该入翰林院,但因着他那日在御宴上深得皇帝赏识,他的老师和其他几位大人又使了把劲,竟破天荒地进了吏部,饶是他年少老成,也免不了得意非常,回府后先去了恩师和那几位大人府上拜谢;而后有人登门道贺,他也不愿惹人非议,分着批着按着级数的把些来访的官员们都暗地里请了,比他官大的就亲自上门拜访,礼数极是周道,几天下来,觉得这路是顺畅了些,一种极度的兴奋过后,心却是莫明其妙累得慌,仿佛能看见这之后一路上的惊风骤雨,他是该怎样步步为营事事斟酌在这惊源暗涌的京城里走下去,活下来,于是突然就想起柏青来,这个死活不愿意留在京里的呆子,想着,便来了护国寺,想来看看,跟柏青说说话,不知是想分享还是想让自己心里踏实些,又念着这几天吏部的官员任命文书也该有眉目了,先去探探柏青如今的想法也好。
哪想一进寺里他就听僧人说了,柏青的大哥来了,也住在寺里,那些僧人们倒是都在夸李仲平,人好,老实,又勤快,对他弟弟好得不得了,实在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王文堂大怒,李仲平竟能找到寺里来,他还真是缠定柏青了不成?挟着怒气,他直找到了柴房。
满院的木柴,李仲平挽着袖子抡着斧头正劈柴,柏青在一旁坐着,看木墩前劈好的柴堆多了,走过去收拢,码好,一趟一趟地往柴房里抱,两人时不时说两句话,然后低头继续手中的事情;王文堂看着眼前这一幕,突然就想起很多年前,在王家后院那晚,初见柏青和李仲平时的情形来,明明不是那个时间,也不是那个地方,自己也不再是从前那个任人欺凌的王家五少爷,可眼前这两个人,怎么就没变过呢?
这时柏青从柴房出来,又进了灶房,不一会捧着个大碗出来,碗里像还冒着热气,笑嘻嘻递给给李仲平,李仲平接过仰头喝了,拿袖子抹抹嘴,把碗递还给柏青,并抬手替柏青拿去沾在头发上的枯叶,顺手又揉了揉他头发,柏青也不见恼,冲他咧嘴笑一下,又捧了碗走回去,乖得像个孩子。
王文堂突然就觉得那个小院子,隔着这么一道有些破旧的门,却好像是将一切的凡尘纷扰都阻断了,他甚至觉得,这样看着他们,比在佛堂里听僧侣们唱经还要让人心里平静,所以方才那一腔的怒气,就这么的烟消云散,不见了踪影。
倒是柏青从厨房里又走出来,看见王文堂,虽气他骗了李仲平,又私扣下自己写给李仲平的信,可他到底对自己很好,在这京里若无他相助,只怕真的是寸步也难行,心里还是感激他的,所以走到门边招呼他:“王兄,好些日子不见,今天得空了么?”
王文堂那怒气一消,这么面对柏青,突然就想起,柏青既然见着了李仲平,那他跟李仲平说的那些话,还有那些没有送到的信笺,他紧张起来,笑得有些勉强:“子为。”
柏青只看一眼,便已明了,他本来先还是十分生气的,特别才见到李仲平那天,李仲平那黑瘦憔悴的样子,想到李仲平在家念着自己却没半点音讯焦急无奈的心境,就恨王文堂的欺瞒,可这些天跟李仲平天天在一起,满心满眼的都是满足,再大的气也没地方放了,这时反倒心平气和的,看
王文堂紧张,反有些开解他道:“王兄,谢谢你收留平哥,京城法度严苛,平哥全然不知,幸好有你,多谢!”
王文堂不知如何回答,看看柏青身后正朝这边望过来的李仲平,便冲他笑笑,拉过柏青道:“子为,今日我是有事来问你,你随我来。”说着拉起柏青就走,也不给柏青开口的机会。
离厨房不远就是护国寺的卉园,卉园里有个放生池,池边修了个凉亭,掩在一片假山后面,王文堂走到凉亭里才停下来,柏青甩开手道:“到底是何事?”
王文堂道:“子为,你仍是不愿留在京中为官么?虽然你是二甲进士,官阶不会过七品,可是以你的才华能力,将来必有所成,你真的愿意放弃?”
柏青道:“王兄,我就是个没出息的;那件事若是无法,要不就算了吧,你也别费心了,还惹秦大人生气,那便不好了。”
王文堂道:“子为,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可能你会生气,或是恨我,可是我没后悔我做的事,你不该就这么放弃自己的前程!”
柏青道:“王兄,人各有志,你又何必如此?我本是真的恨你,可是这些日子有平哥伴着,我便不恨了;我本就是乡里孩子,我就是没出息,没有你那样的宏图与抱负,我的心愿,简单得很;所以王兄,请别再与我说这样的话,我不愿与你交恶。”
王文堂急了,道:“子为,我是真为你好,如今正是你前途光明之时,何苦来?你怎么那么傻,你怎么就确知他不是为了来享荣华富贵?”
柏青登时怒道:“王文堂!你还有没有良心!当年平哥对你那般好?你忘记了吗?”
王文堂见他怒了,也急了,大声道:“我没忘!可是我也见得多了!你看我那一家子人!如今哪个对我不好,可他们为的是什么我清楚得很!只有你傻,看不清人心!”
柏青道:“平哥与他们不同!从我记中至今,平哥一直对我好,我清楚得很!这世上再没人比他对我更好!”
王文堂道:“你!你糊涂!”
柏青道:“你顽固!我不与你说,今天我便与平哥一同回乡!”
王文堂大惊,拉住他道:“子为!你不要命了?文书不发无故擅自离京,杖一百,流放三年,你!你!气死我了!”
柏青想挣开,王文堂却不放手,两个人都是书生,没多大力气,拉扯着眼看就要打起来,李仲平突然冲进亭子里,硬是将两人分开,护着柏青退了两步,看着王文堂道:“五少爷,我不管你的家里人是如何,我只知道对阿青好,我不图他什么,他出息了,我高兴,他没出息,我也养他一辈子;这回他做官,不论在哪里,我随着他,他不做官,我带他回乡,只要阿青愿意,我怎么样都好,你别逼阿青!”
王文堂还记得他在状元府时说话都带着怯意,此时却如此大胆地对着自己说出这些话,一时倒愣了,看他护着柏青的样子,又与多年前的记忆重合,渐渐混作一处,原来眼前这人,还是当年初见的样子,原来他们都不属于这个地方么?他们与自己,必竟是不同的,想着,他不禁有些灰心,转头就走,走得极快,不多时便不见了踪影。
李仲平回头看柏青,仍是一张脸气得通红,安慰他道:“莫气了,我今日才弄明白了,五少爷是真为你好;阿青,你,你真的如他所说,是为了……为了我,才不愿留在京中?”
柏青道:“平哥,我不骗你,是为了你,也是因为我这性子在这京中待不了;再过五日便是吏部发文书的日子,我得去一趟;平哥,因着前些日子的坚持,我已得罪了秦大人和其他几位大人,想是不会再留在京中,可也不一定能回郡河县,若真是去了其他州县,你当真与我一道么?”
李仲平笑起来:“我早说过了,到哪里都陪着你!”
柏青笑起来:“那便只等结果了。”
37、双双还家7
五日后柏青和其余十位进士同到吏部接文书印章,柏青看见自己的任命状上郡河县县丞几字,再看向右案正搁笔合上册子的王文堂,一时感激不已。
从吏部领了官服和印信出来,柏青站在门外等一身暗朱官袍的王文堂出来,上前去与他并肩走,诚心道:“王兄,多谢你;还有,对不住,那天你来,是想告诉我你作了吏部郎中么?我却与你一翻争吵,坏了你的心情,实在是不应该。可是我是打心里替你高兴,王兄,恭喜你。”
王文堂笑道:“祝贺我的人有许多,可我只觉得你那话才是真心的,子为,你不气了么?”
柏青道:“我哪里还好意思生气,其实我挺明白的,真的,王兄,可我这脾气这性子你是知道的,我是没法子改了,也就认定了平哥了,挺对不起你这近一年的关照,说起来,你别生我的气才是。”
王文堂叹道:“早就知道你这是八匹马都拉不回的脾气,我还气什么?不就因着这个才认定你这个朋友的吗?我认了。不过,我还是担心。”
柏青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个布袋,一层层打开来,是几十枚铜钱,拿手指轻轻拨弄几下,道:“这是平哥给的,他在家卖柴卖竹子一个一个攒的,王兄,你知道就这些,他得进山多少回,再从村里和镇上、县城里来回挑多少趟才能攒下来么?你又知道,这迢迢千里路,他是怎样靠着自己一双腿走来的么?可他一个钱没舍得花,自己一路给人做工,就怕我在京里短钱了;王兄,没有了,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王文堂看着那些铜钱,心里不是没有触动,道:“我总是希望你能留下来的,可是这些日子尔虞我诈的事见得多了,却又越发的想珍惜与你的情谊,这么多年你一直未变,或许我是想将来我变得自己也不认识了,想起你来,还能寻出点自己从前的影子来,所以才会这样做;至于李大哥,我与他相处的时侯总归太少,可既然你相信他,那我也愿意相信他,不论如何,子为,请不要恨我,我……不想失去你这唯一的知己。”
柏青笑道:“王兄,如今你是我恩人,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往后要有什么事,你开口,只要我能办到的,我都为你做!还有,你越发的沉闷了,不过这京中总得处处小心,你护着自己些,好在你比我聪明,一定能应付的。”
王文堂道:“报答什么,我这辈子就你这么一个说知心话的人,我还怕因为骗了你和李大哥那事你记恨我,既然你都不计较了,那我累了时回去郡县,你还得拿我当兄弟。”
柏青道:“那是自然。”
王文堂又道:“子为,你性子直,可你记住,只要官场里,在什么地方都没什么差别;你做县丞,别太死心眼,别跟上头的县令过不去;不过听吏部的文侍郎说,将要调任郡河县的新县令倒是个不错的人,之前在云州靖安县,政绩不错,为官也还清廉,好像得罪了上头的守备,那守备本来上本参他要免官的,恩师将他保下来,举荐到郡河县;你与他相处,想是没有什么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