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间他们已然来到贡院门口,许多生员早在门口守着,只等考官宣布进场。
没多时有几名官兵开门出来,列队守在门两侧,随后是几名穿着红色官服的官爷走了出来,宣布生员按宣读到名字的顺序,逐一进场。
每一名生员都会被彻底仔细的搜查,才被准入。
李仲平看着柏青与王文堂进了贡院的门,又在门口侯了许久,直到门前再无别人,贡院大门徐徐关上,才转身回去王家,扯开架势,劈起柴来。
他不知道贡院里是个什么情形,只是心里担忧,隔几个时辰又会跑去贡院门口远远地守一会,看一会,就是不放心;到了晚上,他甚至带了件衣物,就那么在贡院对面人家的街沿上坐着睡了一晚。
这么些年,柏青第一次离开他超过一天一夜,接下来还有第二天,第三天,李仲平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第二天晚上,他拧着没有去贡院门口守着,只告诉自己,阿青已经长大了,现在是在为前程努力,总有一天,阿青会长成大人,走得比自己远,看得比自己多,比自己有出息,有好看的娘子,有听话的儿子,有……他使劲摇了摇头,这样的想法让他心里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烦闷、忧虑的滋味,却不知是为何。
第一次,李仲平这个向来一沾枕头就睡着人睡不着,他这就么躺在草堆上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到最后他突然想起那次他娘说要给他提亲,后来在河边柏青说的话来,是那样的孩子气,于是,李仲平仰着看着漆墨的房顶,在黑暗中傻笑了起来,原来是跟柏青学的,真是,自己已经是大人了,该为柏青渐渐长大高兴才是!他伸手拍着自己的脑门,啪啪声响,也不再乱想,一心入睡。
第三日傍晚,贡院的大门开了,柏青走出门来,第一眼便看到了逆着人流往前挤的李仲平,欢呼了一声,连日的疲惫一扫而空,蹬蹬蹬连跑带跳下了阶梯,也顾不得一路撞得几人侧身,直跑到李仲平面前:“平哥!!”
李仲平伸手在他头上乱揉一阵:“怎么都瘦了,饿了么?对了,五少爷呢?”
柏青回头看了看,就见王文堂也从门内走了出来,忙大声唤他:“王兄,过来,这里!”
王文堂见他二人在人群中望着自己,似在等待的模样,心中一暖,忙也跑过来:“子为,感觉如何?”
柏青道:“尚可,王兄呢?”
王文堂道:“与你一般。”
李仲平道:“看你们这几日好像都瘦了,走,大哥带你们去吃馄饨。”
柏青还是小时候在杏姑出嫁时吃过一回馄饨,这么些年一直记着那味道,此时听李仲平一说,高兴异常,拉了李仲平就走:“走啊走啊,平哥,快。”
王文堂却低下头来:“子为,李大哥,该我来作东的,可是……。”他头越垂越低,李仲平看他耳尖都红了,忙道:“五少爷已经帮了我和阿青的大忙,再说,三人里我最大,作哥哥的请你们吃馄饨是应该的,五少爷,不嫌我是个乡里粗人,今日暂且把我当作哥哥,应我一回,怎么样?”
柏青也帮腔道:“王兄,别跟大哥计较了,大哥是认真说的。”
王文堂也怕自己说多了矫情,又着实为这二人心里感动,便不再多说,随了他二人。
在一条街角找到个馄饨摊,三人各吃了一碗,都觉着极是好吃,连汤都喝光了,那卖馄饨的大叔见他们如此捧场,竟又送了一碗,三人分食了,李仲平数出铜钱,才带着柏青和王文堂回了王家。
王家一如之前,谁也没因着王文堂参加会试几日不在而关心些什么。
王文堂心里难过,却还是告别了两人,自己去中厅跟他爹请安,并回报这几日考试之事。
王管事来院中看过一回,李仲平已将院中木柴都劈完了,还整齐地码在了柴房中,王管事甚是满意,不过还是说了明日他们便该离开的事。
柏青道:“蒙管事收留,柏青感激不尽,他日若得机缘,必当回报。”
王管事满意地抬着头走了。
晚上王文堂也没过来,李仲平和柏青早早歇下,第二天一早便离了王家,待王文堂得知消息赶到院中,早已没了人影,只小福拉拉他衣袖道:“五少爷,那个叫柏青的让我跟你说,他不会忘记和你的约定的,请你跟他一同努力,若能同时中榜,将来再一同去赴乡试。少爷,你还要读书么?”
王文堂道:“自然,我和柏青说好了的。”他心中明白,他在这家中什么也没有,连饭也吃不饱,不读书博个功名,又怎么能扬眉吐气?
小福见他不说话,心里不明白,也不管他,自去忙去了。
王文堂一个人在柴房中坐了一会,似下定了决心一般,起身回了自己的小院。
14、三载寒暑1
两个人走了一天,才回到村子里,柏青觉得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坐在村口的河边,把脚泡在水里,动也不想动。
李仲平坐在他身边,看他一脸痛苦的样子,让他把脚放在自己腿上,拿捏好力道给他揉了起来。
柏青看着李仲平的大手在自己的小腿上来来回回按压揉捏,指腹与掌中的老茧摩擦着皮肤,异常温暖舒适,长长叹了一声:“平哥最好了。”
李仲平笑了笑,又给他揉了一会,拿衣摆给他擦干脚上的水,把草鞋给他穿上:“起来,快些回家了,娘还在家中等着呢。”
柏青道:“平哥说的是,这几日也不知兰姨担心成什么样子,我们快些走吧。”
到家时李婶已做好了晚饭,正倚在门边盼着他们,一见他们出现在院门口,立时高兴起来,急忙迎上来:“总算回来了,
李仲平和柏青忙扶住她,李仲平道:“娘,你腿脚不好,坐在屋里等就好,别走这么急。”
柏青也道:“兰姨,平哥说得对,我们都很好,县城好大,好多人,还有好多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兰姨,等阿青将来出息了,我们一家人都去县城里玩。”
李婶笑起来:“你这孩子就是讨人喜欢,好,兰姨就等着你带兰姨去玩。”
柏青凑到她耳边道:“兰姨,平哥有给你买东西。”
李婶转头去看李仲平,李仲平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他们。
柏青忙道:“平哥,你给兰姨买的那个好看的东西呢?”
李仲平忙不迭地从怀里摸出个小包,打来来,是一副青蓝色绣着垂丝海棠的抹额,绣工极是工整细致,连针脚也看不见。
李婶拿起来看了看,赞道:“这绣工,倒是能赶上当年的素蓉妹子,;不过,这料子和丝线看着都极好,一定很贵,阿平,你带着钱,该多给阿青买些东西才是,怎么只顾着自己的老娘了?”
李仲平只是找着后脑勺笑,柏青看他挨说不乐意了,忙对李婶道:“兰姨,不怪平哥,是那天平哥看见你在缝你一直戴的抹额,他心疼;在城里看见这个又好看,也不贵,他就买了,我也有撺掇的,要骂,就连我一块骂了吧。”
李仲平此时记起什么,又拿出一包丝线来:“娘,那天我看见你那个笸箩里的丝丝快完了,就又买了些。”
李婶接过丝线,拧了他两人各自胳膊一把:“倒是好东西,算了,你们出趟门还想着我,我是真高兴的,不说了,进屋吃饭,阿青你给我讲讲你考试的事情。”
饭后柏青和李仲平围着李婶坐着,与她细细地讲了这几天在城里的事情,李婶听完了,倒是对王文堂的际遇有些怜惜。
讲完了天色也晚了,李仲平和柏青烧了热水伺候李婶洗了脚睡下,才回到外间,躺在床上说了一小会话,也睡着了。
第二天两人进山里,寻了些山货,拿回来洗干净了晒好,准备着有人进城便捎给王文堂。
秋节忙收获,李仲平去了县城几天,回来家活便堆作了一处,那以后每天都从早忙到晚,柏青跟在他身后帮忙。
月余时间眨眼而过,好容易将谷子和高梁都收完了,却又要忙着耕田播麦种。
这些天虽然有李仲平拦着,柏青做事做得少,可还晒得黑了些,一双读书人的细手也起了薄茧,李仲平看着心疼,就差将他锁在屋里了,可他前脚出门,柏青后脚就跟上去,让他更是头疼。
这一日柏青又要跟去,李仲平想了想,装出一笸箩谷子道:“这是新收的,阿青你到古家去舂米去。”
柏青道:“那平哥你做什么去?”
李仲平道:“许员外来收租子的时间快到了,估摸着就是这几天,我去与别家人商议商议,看今年的租子怎么个交法;之后还得去将那几块收过的稻田的土翻了。”
柏青道:“那我也去。”
李仲平道:“你先去舂米,明天我好拿米去借牛,你再来田里帮我。”
柏青一听他答应自己帮忙,乐滋滋地用力抱起笸箩就走。
李仲平看他走得吃力,忙喊他:“阿青,要不你倒些出来,虽摔着了。”
柏青头也不回:“不了不了,古家近,一会就到,没事。”
李仲平见他倔强,摇摇头,转身扛起锄头便去了田间。
15、三载寒暑2
第二日李仲平果然量了米去借了牛来,柏青坐在田梗上无聊地咬着青草,看他给牛戴上竹编的笼嘴,再架上铁犁,赶着牛将一块田犁了一次。
柏青正撇嘴埋怨李仲平不让他参与,却见李仲平将犁换作了挂耙,并在挂耙上绑了三块木板,招呼他道:“阿青过来,坐耙子。”
柏青忙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犁过的地进去,按李仲平说的坐在耙子中间的木板上,抬头问他:“哥,我坐这上面干嘛?”
李仲平道:“这泥块大,耙子轻,不好踩,你坐上来压压,可得抓好了,别颠下去了。”
柏青点点头,紧紧抓着挂耙中间的横木把手,李仲平见他坐好了,赶着牛开始耙地。
柏青觉着十分新奇,这东西他早见过别人在田间用,也见过别家孩子坐过,他自己却是第一回坐,又紧张又兴奋,一会东张西望一会又抬头去看跟在后面的李仲平,不断在笑。
李仲平看他那样子,只一个劲地提醒他要抓好了。
因着土块太大的缘故,这挂耙被牛拉着颠得厉害,柏青心里有些害怕,将那把手越抓越紧,咬紧了牙不出声,好容易耙完了一遍,土块细了许多,李仲平停了一会,问柏青道:“阿青,还好吧?”
柏青道:“没事,平哥,还要再耙一遍么?”
李仲平点头:“要的,这块地里得种油菜,土要细些才行,不过这回没那么颠了,阿青你坐好了!”说完一场手中的荆条,喝了声“驾!!驾!!”那牛便又拉着耙子前行起来。
这回果然好了很多,到后来那牛不知是烦了还是恼了,速度竟突然快了起来,李仲平跟在后面追,生怕柏青被颠下来伤着。
柏青倒是真的被颠了下来,他一急抓着绑在挂耙上另一端连着牛身上弯当和竹笼子的绳子,学着李仲平的样子,使劲拉住,并大声地:“吁吁!!”了几声,虽还是被牛拖了些距离,不过到底是停了下来。
李仲平一脸焦急骇然的从后面赶上来,急急地扶起他:“阿青,起来,给哥看看,有没有伤到?”
柏青从不瞒他,给他看手肘,沾着泥土,有些破皮,吡着牙笑道:“就是手有些疼。”然后把脚抬起来:“草鞋的绊子断了。”
李仲平后怕道:“是哥不好,下回再不让你坐这东西了。”
柏青道:“平哥,这没什么的,你一个人那么辛苦,还要照顾我和兰姨,我看着心里疼,我知道我能帮上忙地方不多,可是能帮你一点是一点;还有,我马上就14岁了,都长成大人了,跟平哥一样是个男人了,又不是姑娘家,这里小破伤没事的。”
李仲平被他说得笑了起来,一边牵着他,一边将手赶到田边的树下:“好了,这两块田也耙好了,先去井边洗洗,回家敷药去。“
柏青道:“牛呢?”
李仲平道:“先拴在这里,我一会把坡上的地翻了去还给人家。”
柏青见他是不打算继续叫自己帮忙了,心里有些不自在,便低了头不说话。
李仲平把牛拴了回来见他这样子,忙又道:“阿青,晚上哥想吃玉米粑,你用屋后那个小磨子磨些玉米面成吗?”
柏青忙点头:“好,我记得兰姨也这吃这个,那哥你不用跟我回去了,我自己找药去,你翻完了地早些回来。”
李仲平不依,硬是将他拉回家,给他弄干净伤处,敷了药,才又回去田里。
李婶今天去了李大嫂家看鞋垫花样还没回来,往常只要柏青动手,李婶就要来帮忙,劝也劝不听,所以今天柏青乐得一个人在家干活。
他乐颠颠地撮了半钵玉米粒,又舀了一瓢水,把玉米粒从小石磨顶端倒了进去,试着推了一下,觉得还行,慢慢推了起来。
端着磨好的面去厨房烧着了火,在锅上擦了一层油,他把调好的玉米面用勺子舀了一勺进去,接着摊平,成了饼状,看颜色变深了,又摊下一个,最后煮了些面糊糊汤,待李婶回来,他都全部做好了。
李婶一边怨李仲平让他做事,一边又心疼他手肘的伤,硬是连汤也不让他盛,叫他进屋歇着,多看些书,然后自己去厨房里继续忙活。
晚上李仲平回来,少不了让李婶一顿好说,柏青在一边急着替他辩解,李仲平反倒觉得这样很好,娘和阿青都很好。
日子便这样又过了一月余,到了放榜的日子。
16、三载寒暑3
这天一大早,就有几个人敲锣打鼓的往李家所在的竹林来。
因这几日天气冷了,柏青染了风寒,被李婶勒令在被子里捂着,李婶正给他煎药呢,就听得院外一阵喧哗,忙跑出门看,就见里正领着两个着红衣的人站在门口,另有两人一人敲锣,一人打鼓,好不热闹。
李婶心里是有些怕的,不由得走近去问里正道:“里正大人,这……这是怎么了?我们家没人招惹事非啊?”
里正笑道:“你那个养子柏青考上秀才了,听县太爷说有考官赞他文章好,想收为门生呢,不过现在也就是听说,别磨蹭了,赶紧的让他出来领榜文,以后他要是再考上举人,你家可就轻松了。”
李婶大喜,忙道:“他昨日病了,在躺着呢,里正大人和这几位大人请稍坐,我这就叫去。”
她把几个人让进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坐着,便颠颠的跑进屋里喊声柏青:“阿青,阿青,好些没?你考上秀才了,里正大人送榜文来了,来,兰姨给你穿衣,起来去看看。”
柏青脸捂得红彤彤的,心里也欢喜,忙坐起来,晃了晃还有些晕的头,依着李婶给他穿好了平日在学堂才穿的好衣服,又梳理好了头发,才去院子里领榜文。
里正一看他的样子就笑了起来:“看到过你几回,觉得斯斯文文的,倒是没想到还真有出息了;给你,上面发的,这是你的,县太爷还让我跟你说让你好好用功,说有考官赞你和另外一个姓王的,这回也考上秀才了,还打听着想收你做学生呢,那可是大贵人,将来保准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要不要我再去帮你打听打听?”
柏青忙接过榜文对他一揖道:“多谢里正大人,只是柏青家中人少,兰姨身体又不了,哥哥一个人顾不过来,柏青想留在家中用功,三年后自去参加乡试。”
里正满心热情被他冷了一冷,不由也淡了下来:“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你还不愿意,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去,那位大人可就选那个姓王的秀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