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那马车却突然停下来,一个人一边喊着柏青和李仲平的名字,一边跳下马车追了过来,正是王文堂;他跑到两人跟前停下,微喘道:“子为!李大哥!你们这是……要回去了么?”
柏青上次看见王文堂时他穿的是洗得发白的布衣袍,这时却穿着天青色的锦缎袍子,可见小福说得不错,他家里因着他拜的老师的缘故对他好了起来,虽是有趋炎附势讨好那位大人的意思在里面,可终究他过得是好了,心里不由得十分高兴,拉着他左看右看,又笑了起来,道:“是要回去了,昨天来的,王兄没有在家,见着小福了,托给他一些东西,
王文堂脸上方才升起的喜色立时又消失不见:“怎么这么快?如今……如今我在家不同了,你们随我回去多玩一会再走,好么?我想阿青和李大哥得紧。”
柏青为难道:“可是我和平哥答应过兰姨要快些回去的,兰姨身体不好,这天这么冷,她一个人在家,我们都不放心。”
王文堂想了想,道:“那就半天,我们就待半天,然后让马车送你们回去,成么?”
柏青回头问李仲平道:“平哥,要不,我们再待一会?”
李仲平虽莫名的看着他俩拉着手的样子有些难受,却也知他俩投契,便应道:“也好,不过半天时间太久了些,晚了回村的路不好走。”
柏青回头对王文堂道:“那就两个时辰,王兄,好么?我看你那马车挺大,我们就在车里说说话。”
王文堂虽觉得仓促,可也知他俩为难,只好道:“嗯,那我们快去车上,外面冷。”
上得马车,王文堂请车夫将马车停到路边,递给他一壶酒,让他暖暖身,便回车里与柏青和李仲平说话。
三个人聊了些有的没的,又各自说了近来的际遇,不知不觉,时间便过了,王文堂坚持自己走回城去,请车夫送柏青和李仲平回河柳镇,他一路顶着风往城里走,心里却温暖无比,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真心的惦记自己,不论怎样,柏青和李仲平都是值得珍惜的挚友;想着,心情更好了些,连即将回到最厌弃的王家的那种沉闷心境仿佛也一扫而空,脚步更轻快了。
李仲平和柏青谢过那车夫,在镇买了些物品,才又匆匆往村里赶。
天擦黑时才到家,方要进屋,就见古大娘从里屋出来,看见他俩先是吓得大叫了一声,待看清楚了才拍着胸口道:“你们俩总算回来了,李家大姐病了,今天我看她没来一起绣花来看看,没想到她病得厉害……”
话还没说完,李仲平和柏青扔了手里的东西就忙着往屋里跑,古大娘跟在后面道:“没急,已经请过郎中了,开了药,她喝了,像是好了些。我觉着呀,就是昨天突然下雪,天太冷了才会病了,好了,我也得回去了,你们好生照看着她,明天我再来。”
李婶醒着,有些咳嗽,只是脸色有些蜡黄,仿佛突然之间就消瘦了许多,看见他俩跑进来,忙哑声道:“别急,我没什么事,阿平,你先送你古大娘回去,这天冷路湿的,竹林外那田梗不好走。”
柏青忙道:“兰姨,平哥陪着你,我去送古大娘。”
李仲平着实被李婶的样子吓到了,一双眼中竟有些湿润,轻声对柏青道:“阿青,多谢你。”
柏青道:“平哥,我不爱听这样的话,你先照看着兰姨,我送完古大娘就回来。”说完就跟着古大娘出了门。
待柏青回来时,李仲平已经把从城里买回的红糖煮了一碗,正坐在床边轻轻地吹气,让它不那么烫。
柏青走过去坐到李婶身边,挨着她道:“兰姨,有哪里难受的,阿青再去郎中去,让他抓些好得快的药,兰姨喝了就不难受了。”
李婶笑道:“傻孩子,兰姨现在很好,你们都回来了我也就不担心了,昨天那场雪下得真大啊,怪冷的,是我自己没注意着了凉,今天就有些不爽利,别被你们古大娘的话唬住。”
李仲平舀了一勺红糖水送到她嘴边:“娘,不烫了;喝了这个就不那么咳了。”
李婶喝了一口:“太甜了。”
李仲平道:“娘,这个喝了好,我知道的,那回我着凉了你让我喝过,后来就好了。”
李婶只好由着他,把一碗红糖水都喝完了,身上泛起些热意,又有些困了,让柏青扶着自己躺下来,盖实了被子,对他俩道:“你们去弄些东西吃了赶紧睡吧,那么远一来一回的,这两天肯定累坏了。”
李仲平依言和柏青却弄了些吃的,吃过后燃了盆火在里屋,都坐在屋里守着李婶,不知为什么,谁也不敢睡觉;柏青心里老想着自己娘亲当年的样子,更是害怕,一言不发的陪着李仲平,直至天亮。
20、三载寒暑7
李仲平和柏青两人终日衣不解带不敢稍怠的照顾侍候着李婶,邻村郎中给抓的药也从未断过,李婶的病总不见大好,整日里咳嗽,后来竟咳出血来,吓得李仲平和柏青三魂去了两魂。
眼看深冬了,几乎天天下雪,李仲平不顾柏青的李婶的劝阻,硬是去了镇上,几乎是哭求着镇上医馆里那名大夫去家中给李婶看诊,那名大夫最终被他孝心打动,答应了他,只是却走不了被积雪覆盖的山路,李仲平一咬牙,冒着风雪把大夫背到了家里。
大夫看了一回,只说些什么“虚损”、“虚劳”一类的,写了半天药方,李仲平和柏青听不明白也看不明白,只问他这病到底如何才能治好。
那大夫摇了摇头,正要说话,柏青看了看闭着似是睡着的李婶,一把拉着他往外走,轻声道:“大夫,我们去外面说。”随即又拉上李仲平,去到院中。
风吹着冷得紧,大夫紧了紧棉袍子,看着兄弟二人,叹气道:“我知你二人孝顺,只是她这病如今除了用些药拖着养着,别无他法。”
柏青看李仲平着急,抢先道:“大夫,你只说“虚损”、“虚劳”,我们给兰姨多补补,让她多养养,不就没事了么?”
大夫瞪他道:“你懂什么?她咳嗽多痰,心悸气喘,甚至咳血,内腑气血淤结,已是十分严重了!养?如今给她补再多,也是无益,你们唉,早些打算吧。”
李仲平扑通一声跪在大夫面跟前:“大夫!我求你,救救我娘!她她身体近几年虽不是十分好,可也决不至突然就得了这样的大病,你再诊诊,会不会错了!”
大夫有些生气道:“错?我行医十数年,这样的病症见到的多了,哪里会弄错!你们听我的话,让她过得高兴些,兴许能多些时日。”
李仲平几个头磕下去,已然带了哭音道:“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娘!求求你!”
柏青早哭了,这时也跟着跪下来磕头。
大夫虽也动容,却是无法,伸手去扶他两个道:“非是我不救,实在是我也无能为力!你便是请上县城里大医馆的大夫,他也只能开这些方子拖着,别无他法!你们起来,与其求我,倒不如以后的日子让你们的娘能过得舒服顺心些,唉!”
柏青一把抓住李仲平手臂,哭道:“平哥,平哥!兰姨……平哥……”他心里极害怕,怕连兰姨也失去了,这样的痛和害怕他已经经历过,即使那时年幼,也伤心得几乎死去,如今长大了,懂得的更多,自然更加明白这样的痛苦,所以极是担心李仲平。
李仲平失了魂一般,任他拉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大夫看不下去,硬拉起他两个:“你们的娘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有多重,她若不知道还能想着自己的病能好,心里也不会太难过;你们这样,不是成心让她心里添堵么?
李仲平似是清醒过来,拉起柏青,对大夫道:“大夫,多谢你。”
大夫道:“这有什么可谢了!你随我回去抓药吧,这山路远,又险,你多拿几副,别总往镇上跑,万一你再整出点事情来,你娘和你这弟弟可怎么办。”
李仲平点点头,对柏青道:“阿青,把泪擦了,回去陪着娘,我送大夫回去。”
大夫又对柏青道:“天冷,给你娘屋子里弄暖和点,别让她受冷。”
柏青点点头,拿袖子擦了眼泪,抱了几块柴,回屋去顾李婶。
李仲平帮大夫收拾了药箱,又把家剩下的钱都揣在怀里,想了想,又选了两捆柴,挑在肩上领着大夫出了门。
只是有一个问题,李婶还有多少时日,他们谁也没敢问出口。
这一个冬天李仲平和柏青都过得极是小心,所幸到初春时李婶竟似好了些,有时还能出屋来走走,晒晒太阳,看见院子里的鸡鸭被柏青和李仲平喂得很好,她也十分高兴。
只是李仲平和柏青没高兴多久,她却又病得严重了,看她一日比一日消瘦虚弱,两个人几乎把心提着在过日子。
这一日李仲平去镇上抓药,柏青拿着书安静地坐在屋里陪着李婶,李婶坐靠在床上看他读书,突然拉住柏青的手道:“阿青,兰姨有话与你说。”
柏青忙把书放在一旁,端过一杯热水与她:“兰姨,阿青听着。”
李婶道:“阿青,兰姨的病,兰姨自己心中有数,你和阿平这些日子来都很孝顺,也很尽心,兰姨心里十分高兴……”
柏青忙道:“兰姨,这病能治,大夫都说了……”
李婶笑道:“阿青,我知道的,那天的话我都听到了,可是啊,这就是命,我倒不害怕,人嘛,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柏青红了眼眶:“兰姨!”
李婶拿手拭去他眼角的泪,轻声道:“阿青,你是个好孩子,兰姨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像你娘一样的疼你,只希望你考得功名,有了好前途,不会一辈子在这山沟里受累吃苦就好,到那时,也算是给你爹和你娘添了光彩;兰姨不指望你什么,要说兰姨真有什么私心,只望你将来出息了,能拉拔照顾你平哥一些就好,他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就算已经长大了,我还是放心不下。”
柏青哭道:“兰姨,不要说这个话,我娘那时候也是这样说的,我知道,你别说,别说!”
李婶笑道:“傻孩子,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你要答应兰姨,要帮衬你哥,好么?”
柏青哭得更厉害了:“兰姨,我一辈子对平哥好!也一辈子对你好!你要快些好起来。”
李婶抬手抹去他的泪,道:“都这么大了,还像小时候一样爱哭,我啊,其实都放心不下,可是你们两个都长大了,我再操心,再放心不下,也不能一辈子照顾你们,往后的日子,你们得自己好好过。”
柏青一句都说不出来了,只不停地哭,直到李仲平丢了魂似的从外面冲进来,看见李婶好好的坐在床上,脸色才好了些。
21、三载寒暑8
李婶到底只挨到春末,那一日李仲平跪在床前嚎啕大哭,柏青在一旁抱着他,亦哭得人事不知。
最后到底是村里人看不下去,几个年长的能主事的张罗着给李婶办了身后事。
自那以后,这个家里便再无欢声,李仲平一日比一日沉默,时常呆坐家中,如失了心神一般;柏青浑噩数日,直至有一日对上李仲平无神的眼,发现他竟消瘦了许多,才惊醒过来,却不知要如何劝慰于他,心下既恨自己无能,又恐李仲平再这样下去也病了,便强打起精神来照顾他。
入夏之后天气炎热,农事却并不比秋季少,眼看着田里的水稻该分秧了。
稻田春末收了麦子后李仲平就耕好了的,水也引了进来,柏青便学着别人家的样子赤脚踩进水田里,那水没到小腿处,他将裤腿卷高些,把泥水田里的大秧苗拔出来,一株一株分插在引了水的干田中。
他从没做过这些,这些日子又要顾着李仲平,又要忙着屋里屋外的事情,十分疲累,还总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没什么力气,顶着毒辣的日头坚持到中午,也不回去吃东西,只喝了些水,到天色晚时又急忙往回赶,弄了锅野菜汤,煮了两个蕃署,拿去给李仲平吃了,自己喝了些汤,便去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又去了田里,却不想到了午后中了暑热,竟晕倒在水田中,若不是古七经过田边,只怕就被那浅水淹死了。
看见柏青一身泥水的被人抱回家来,李仲平先是愣了一会,然后便险些发了狂,从别人手中抢过柏青紧紧抱在怀里,死不松手。
古七看得不忍,推推他道:“阿平,别这样,阿青这是中了暑热,我已经给他刮了沙,不妨事了;你家里要是还有没卖给药铺的金银花,泡些水给他喝,晚些就好了;再有,给他换身干衣裳,莫让他受了凉。”
李仲平只是抱着柏青不说话,古七忍不住又道:“阿平,你娘也希望你过得好,你如今这个样子不是让他难过吗?你看阿青都成了这样,你还要浑噩到什么时候?”
李仲平背过身拿背对着他,古七再不知该说他些什么,叹了口气便走了。
过了许久,李仲平才压抑着低泣起来,这时柏青也醒了来,看见他抱着自己哭,忙伸手去给他抹眼泪:“平哥,不哭,我没事的;是我自己笨,没本事,什么事都做不好!平哥,对不起!”
他手上的泥水干了,泥巴在手上结成壳,这一下抹在李仲平泪湿的脸上,他忙收回手,在自己还没干的衣服上使劲擦,李仲平脱了他衣服给他擦干净,又转身翻了身衣服出来给他换上,然后烧了盆热水,把他尽是泥水的头发打散,仔细的洗了擦干,最后将他塞到床上,才算完事。
柏青没有力气,头也还晕着,只得任他摆弄,待衣服换好了,看他拿着脏衣服出了门,忙喊他道:“平哥,我自己洗,你别……”
李仲平双眼还肿着,低低回了他一声:“你睡一会,这些事该我来做。”
柏青先是一愣,接着一喜:“平哥,你……回复过来了?”
李仲平却不答他话,一个人走到院了,打了水把衣服洗了晾上,又泡了金银花水给他喝,看他恢复
一些了,才给他压压被子,接着灌了一竹筒水,戴上挂在屋中的草帽就要出门,柏青唤住他道:“平哥,厨房里还有些薄荷叶,你泡在水里,解暑。”
李仲平嗯了一声便出了门。
水田里被柏青拖过来的几捆大秧苗还摆着,那半块田里柏青插好的秧苗有些东倒西歪的,想是柏青没把根压紧,他从头扶了一遍,又接着插了起来。
他自是比柏青要熟练快速许多,下午时古七又来帮忙,一个下午将三块水里都插完了,李仲平请古七到家中喝水,古七摆手道:“不了,你古大娘做了饭在家等着;你倒是该回家好好照顾阿青,那孩子一直在读书,从没做过这些,这两个月来却忙里忙外的,晒得是又墨又瘦,都快没人认识了;唉,也不是说他就不该做这些,只是……唉,我也明白你的心情,可是人已经去了,你们两个总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的,过得好了,你娘在那边才能安心不是?”
李仲平低声道:“谢谢古伯,我知道的。”
古七拍拍他的肩,不再说话,转身往自己家走。
李仲平回到家时柏青已经起来了,煮好了菜汤和蕃署坐在桌旁等他,看他进屋,端木盆,里面是打好的井水和浸着的布帕子。
李仲平看着他忙碌的瘦小身影,一阵心疼,一把抱住他,只觉得硌手,更是难过:“阿青,是平哥不好!”
柏青有些惊慌:“平哥,你怎么了?”
李仲平闷声道:“这些日子我是失心疯了,竟然让你一个人忙里忙完,瘦成这样,都不像阿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