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冲过来:“对对对,我去准备被子和帐篷,君子税你去扛一箱矿泉水,咱们得做好这趟路上不顺,过程无限延长的准备……”
我一时悲从心头起:“老板,你就不能说点振奋军心的话?”
君子税阴沉着脸,从我面前大踏步走过:“借过!”
无名氏在旁洞若观火,一声不响。眼看着我被疯疯癫癫的夏会计拖进厨房,居然不施援手,还有心情偷笑。我回头啐他一大口。扭脸,却对上夏会计突然晴转阴的表情。
“你?”我望着他,目瞪口呆。
如果在此之前,有人告诉我,欲哭无泪是世界上最难过的表情,我是打死都不会信的,可是现在,它就摆在我面前,无泪胜有泪的哀伤。
“老板,老板总以为有钱就是万能的,可到头来却发现好多钱换不来他最想的那个人那件事那段经历。”夏会计望着我,先是眼睛,后用嘴巴,一字一顿的倾诉,我专心致志的聆听,生怕遗漏,因为我们都清楚,这可能是两个人之间最后一次交谈。
“君子税以为有爱就是万能的,可到头来却是被老板行踪不定的心流放到西伯利亚,冻死的次数数不胜数;六六六总以为世界是她幻想的一个梦,所以里面所有的都会顺着她的心意进展,可她是谁呢?连整座工作室里都不会有人听她,所以注定她会掉下来,摔的很惨。”夏会计的声音由轻到重,由悲到伤,好像一把针,慢慢刺进我的心头,虽然清楚再听下去会哭,我还是抬不起腿,走不了步,好像被他的目光点中了周身所有的穴道。
“罗嗦嗦以为天是会晴的,他必定是会有人爱的,爱到连他的啰嗦也珍惜,所以你看他,不停的啰嗦,自己都觉得烦也不肯放弃,因为他怕,怕错过爱他啰嗦的人,他不肯跟咱们一起行动也无非是怕,怕万一死了,对不起即将出现的那个人;”我捂住嘴巴,拼命的点头,我懂,罗嗦嗦要是怕死,一开始就投降牛金金她们了,何苦拖到现在。
“至于你,慕自由,你的名字取的真好。人如其名,你总以为人是自由的,像没有翅膀也可以飞的小鸟,海阔天空,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所以你即便是到这里来给人打工,即便是发生无数的意外,也没有禁锢过心;不管是谁,他们都没有本事禁锢你的心,你想要做的事,你总会去做,不管是否会带来危险,是否会让什么人牵挂,只要有关于自由的一线生机,你都不会放弃。你一定要帮无名氏,无非是为了这个世界更多人的生命和自由,你不想他们被栓上任何的桎梏;”夏会计深深凝望着我,那眼神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而我曾经以为你是对的,曾经也和你一样向往过自由,所以刻意忽略那些束手束脚的锁链,乐父的,牛金金的,老板的,还有君子税的……可为什么?为什么今天,步伐还是会沉,还是会累,还是会拖沓,还是会在看到路的尽头时依然绝望?如果你知道原因,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
我注视着他,艰难挤出一丝笑容,估计比哭还难看:“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好失落的垂下头。
“我真的不知道,”我抚上他的肩膀,手颤抖的像落叶,“你说的都没有错。你分析的所有人所有情况都是准确无误的。我不太会说话,也不懂什么道理,所以,你要我心底的答案,我只能说对不起。不过我知道,人心深处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叫执着。也许还有另一个名字,叫信念。每个人的信念,虽然不是什么大道理,不是什么大故事,更不是什么大家国,但真的,除了自己,没有第二个人能完全理解,也就没有人能够完全支持。”
夏会计垂下的头颅,又抬起来:“理解?支持?”
“对,没有绝对的理解和支持,就是双胞胎亲兄弟都无法做到。所以,这种感觉才格外的珍贵,”我的手已经在他肩膀上停留时间不短,此时正好拍拍他,借故挪开,“你看外面的星星,亿万颗只多不少,可就是织女星和牛郎星,这辈子能遇到一处打个招呼都难于上青天。人也是一样的,如果可以不止打个招呼,还擦肩而过,还这样促膝交谈,轻轻松松的聊几句,恐怕就是几世才能修来的缘分。如果,中大奖的几率,还有一点点理解在里面,与语言,与习惯,与方式无关的理解,甚至支持,你说是不是该喝上一杯,好好庆祝一下呢?”
“呵呵,”他总算笑了,“小慕,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大智若愚。”
“呵呵,”我赔笑,小心翼翼等着他后半句的挖苦,谁知这家伙居然扑上来,照着我的嘴巴就是狠狠的一口,“呜——呜——”滚开,滚开,不然我告你非礼!也许是我的拳打脚踢当真起了点作用,他居然当真松开怀抱,可怜兮兮的看我,好像他才是那个被怎样怎样的可怜人。
本该暴跳如雷的我,却在最不该沦陷的时候,被他的小鹿般无辜乞怜的眼神打动,主动抱了回去:“安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呜——”
可怜的我,这次连舌头也一起沦陷了。
双手空空,脸上红红的回到客厅,无名氏还故意问我冰箱呢,我狠瞪他一眼,气哼哼的告诉他,对不住,你乐宅的宝贝冰箱已经让我煮着吃掉了。无名氏眼皮微动,上下左右的打量我:“哟?看不出你居然是个属骆驼的,驼峰在哪里啊?前胸还是后背?”
“你!!!”丫丫个呸,你什么意思!?当我女人吗?我挥起老拳,二话不说就是一顿胖揍。两手舞的正痛快,忽然听见头顶上一声揶揄:“喂,慕自由,你欺负病号,就算赢也胜之不武吧?”
我闻声抬头,无名氏双手还缠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绷带,僵硬的向前方伸展着,跟僵尸差不多。自从他受伤之后我一直都按照那小大夫的手法,把他打扮成这样子,然后才敢和他站在一起(因为,帅哥只有残废了,才会贬值到我这个程度),这贬值的帅哥,此刻双手虽不能用,双腿却倒挂在三米多高的天花板的华丽吊灯架上,悠哉悠哉。
好,我叫你悠哉!巴掌一拍,桌子山响,我也难得山大王一回:“出发!”我们现在就走,不等你老猴子下来,我窃笑,不晓得这家伙会死在罗索索的唠叨里呢,还是六六六的乱点鸳鸯谱中呢?
不过,好事多磨这句话就是为我准备的:“老板,你把机器改装了?”
“是。”
“把能源加强了?”
“是。”
“把功率加大了?”
“是。”
“把开关变没了?”
“是。”
我看他,他看我。我还看他,他还看我。我继续看他,他继续看我:“喂,老板,都一分钟了你还不改口吗?”
“为什么要改口?我的确是把开关给改造没了。”
“……现在怎么办?”
老板一点也不着急:“有乐冶忻在,怕什么?”
“他是个贼,更擅于把东西变没有而不是把东西变出来吧?”一个头两个大,老板今天因为兴奋过头,智商倒退回了幼儿园。好吧,不求你:“君子税?”
“不在!!!!”
“……”看起来这个人目前的智商还不如那一个。
“无名氏,下来吧。”还是夏会计善解人意,主动替我去求情。
乐冶忻浅浅一笑,轻轻一跃,就回到我们眼前,动作敏捷,身手伶俐,似游龙出水一般:“其实开关并没有丢。”
“???”
“只是改了样子。这家机器被拆卸过数次,又被爆炸的波及过,它背后那个直径一人高的洞,是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修复的。别说这里也没材料,就是有,只怕也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我好像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
他笑笑,帅的一塌糊涂,只怕六六六若是在这里,又该淌一地的哈喇子:“对,你猜对了。”
我不自觉向后倒退了一步。
35.《旅程》(下)
机器坏了,需要材料去填后面那个直径一人高的大洞。而材料能是什么?我苦笑,看看周围,这里还能有什么?虽然当年念物理念的一塌糊涂,但是我很清楚的记得有一幕,那个胖墩墩的物理老师努力眨巴着小眼睛,问我们除了稀有的几类金属,最好的导体是什么,我们班一片寂静,只有物理课代表战战兢兢的回答:“是……人。”老师笑的好得意。
当时的情形就像是对今日的未卜先知,我们当中必须要出一个人去充当机器缺失的那部分导体材料,恐怕不止是当导体,可能这个人还是磁场的一部分,更有可能是这段未知旅程的第一个牺牲品。就像古代人们远行,必定要杀掉牛羊牲口来祭祀各路神仙,以祈求一路平安。
用手臂约莫估测了一下这个骇人的大洞,我确定它是为我量身定制,怪不得老板让无名氏来跟我说,怪不得君子税和夏会计他们装糊涂。回头看一眼大家,我脱了鞋子毫不犹豫的钻进洞里——犹豫是无价值的,尤其,我们的时间已所剩不多。再说,只要上了这台机器,就都可能成为这段单向旅程的祭祀品,几率大小不同而已。
他们眼看我利落的钻进去,目瞪口呆,只有无名氏反应奇快的冲过来,低声问我:“小慕,你等一下,我想问……”
“我不后悔。”我只来得及冲他眨了眨眼,洞口的盖子就自动盖上了。但我想,无名氏肯定听懂了,真的,我不后悔,从答应他帮这一次忙开始,就没有后悔过,尽管这条路走的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周遭开始发热,我知道,是老板发动了机器。噪音铺天盖地,震耳欲聋,我却一动不能动,被卡死在洞里,连抬起手臂堵住耳朵都做不到。唉。早知道,我就带个耳塞子进来。狭窄的缝隙里空气渐渐变得稀薄燥热,促我不得不想到另一个关键的东西——排风扇,话说,老板你连这主机的排风扇都拆了,是什么意思?!
这个类似洗衣桶的洞,随着启动开始慢慢的滚动,虽说转速有限,但在我,却是天旋地转,天翻地覆,加上温度的不断升高,一时间我有种其实我不是人,而是烤炉里的一只鸡的错觉。唯一区别是,烤鸡是不穿衣服等死的,而我穿着衣服等死。
非洲的阳光大概都被集中到这里,又或者我们在迎向太阳滑行。总之,是上刀山下油锅的感觉,总之,是糟糕至极却必须咬紧牙关顶住的感觉。因为我死不得。尸体和活人的磁场是不同的,尸体只是一堆肉,血液不流畅,是没办法做优良导体的。
“小慕……”隔壁有人轻轻敲打着,厚厚的金属壁阻隔着,我听不清称呼后面的话,不过可以猜出他们是在询问我的安危。于是我喊:“没事!”一张嘴,喉咙立刻像刀割样的疼痛,大概是被热气流烫伤了。我赶紧闭上嘴巴,现在需要解决的,最要紧的问题,是出汗。
我汗流浃背,里面的衣服早就湿透,现在再不想办法把外面的棉质衣服脱掉,我会流汗到虚脱的。
然而我能借助的,不是自己的双手,只能是洗衣桶内部一个不太尖锐的金属凸起,汗水流进我眼睛里,我看不清那是个螺丝,还是个钉子,反正只高出周围半公分。我把上衣拉链顶上去,借助机器的来回震动,使凸起在我的拉链旁比较薄弱的地方来回的割,用了好几分钟才割开一个小口子。我正准备叹息英年早逝,留段遗言的时候,机器忽然三百六十度旋转起来,一圈接着一圈的狂转,真像洗衣桶那样,当我是件脏衣服自动甩干。
这次真的是甩干了。因为在这次突发的高速旋转中,我意外的发现,周围空气的温度并没有跟着增高,反而越来越冷。赶紧察看我的上下左右,这一看不要紧——原来刚刚的那个凸起,居然不见了……
“小慕,你在干什么?!”这次我连隔壁的问话也听得一清二楚,看起来那个螺丝或者是钉子,真的被我蹭掉了!本来就稀薄的空气,顺着那个小洞,迅速向外流失。很快,我就感觉到呼吸窘迫,胸口憋闷。糟糕!时空隧道中虽然有空气,但与外界比例并不是非常一致。它的氧气浓度,比现实中,少了百分之一。平时机器是完全封闭的倒还好,现在可不一样。就凭这百分之一的细微差别,今天就能免费送掉我的小命。
不,不止我,这个机器舱与其他舱并非完全封闭阻隔,在我之后,如果大家在两分钟内,还回不到三年之前,回不到现实当中,其他人必定也会因我的拖累死于缺氧。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我完全手足无措。
我不在乎自己的命并不代表我也不在乎别人的命。这个发动机的前后左右,都是我最亲的朋友,老板、君子税、夏会计、无名氏。他们中有一个因为我慕自由出了纰漏,我都一辈子不会原谅自己,就是死了,也不瞑目。
“叮——”很轻微的一声响动,就在我决定用身体去堵住那个小孔之前一秒,那里已经从外面被封上,我仔细一看,凸进舱内的,是一枚圆形纽扣,是某个人用身体从外面封住了致命的漏洞。也就是说,此时此刻,有个人正趴在我们的机器舱外面,以一己之力对抗着周遭的低氧环境,用性命来呵护剩下的三个人。糟糕的是,我看不清那纽扣的样子,也就不可能认出它的主人,因此也无法亲口为自己的过失说声抱歉兼道声谢。
我只能祈祷,祈祷我们赶快平安到达目的地,祈祷这位英雄在我们到达目的地之前,至少活着。
活着,买买菜,做做饭,打打游戏,睡个懒觉,不进医院,不惹警察,远离牛金金之流,远离毒品和烟酒,停职留薪,或者早早退休,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踏踏实实的每一天。看日出又日落,看潮起又潮败,有景色便看景色,无景色便观自心。
仅此而已的活着,却是我们现在最大的奢望。
唯一的希望,远在地狱,而那里是我们的终点。
“抓紧!”
也不知隔了多久,忘记念多少声阿弥陀佛的我,终于听见老板犹如天籁的一声命令——到了,我们到了!
我好容易顶开舱门,手脚并用的爬出来,数数人头儿:“老板、君子税、夏会计……我。”
“夏会计、老板、君子税……我。”
无名氏呢?
乐冶忻呢?
不管你叫什么,拜托你,出来吧,好不好?我红了眼,连老板的领子都揪:“他在哪里?!”
老板低眉,我顺着他目光俯首,那一瞬间,我宁愿自己是瞎的——无名氏安静的躺在破烂机器旁,一动不动,那精致的圆形纽扣,上面原来印着一个大大的太阳笑脸,像极了无名氏的招牌笑容。只是,现在,他仅仅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似宽慰,似了然,似安抚,似离别。
我知道,那是给我的。
“乐冶忻……”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更喜欢叫你这个名字,虽然它对你来说是负担,是欺骗,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可是我更喜欢这个名字,其中每个字都有快乐的意思,想必你的养母也是希望你欢喜,尽管她做了不可被原谅的事。想必你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你没有责怪过她,再震惊,再伤心,你也没有把自己的不幸怪责到她身上。就像现在,我弄丢了你的性命,你还在嘴角挂着一丝宽慰的笑意回赠我这罪大恶极的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