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一阵湿热,他用手抹了抹,借着倒抽一口凉气,原来是被打得出了鼻血。他眨了眨眼,无意间注意到小叔的房间被打开一条缝隙,一个女人冷眼瞧着,吊梢三角眼里甚至透着几分幸灾乐祸,以及算计,还有一个小孩,满脸害怕。
黎叶逝暗自勾起了唇,想算计我吗?
“打什么啊,我问你打什么!你还能真把他给打死啊!你把他打死了,阿哥就算是死了也要来找你!”
“他敢!”
“观音菩萨诶,你怎么让我何家出了这种小畜生,讨债鬼啊!东西都被他烧掉了!我天天同你磕头,你怎么不保佑我哦!”
“十年之前就不应该让这个狗杂种出生!都是那个婊子,克死我大儿子,还带一个灾星来!”
好一个,狗杂种!
黎叶逝呼吸猛地一窒,他眼中闪过一道凶光,被汩汩的鲜血淹没的唇角,勾起一丝微妙的弧度。他一声不吭地往后缩了缩,垂下眼帘,看起来因绝望而乖顺。
何家二老不知道自己究竟招惹上了什么魔头,一个依旧在哭,一个依旧在咆哮。
好一出热闹的戏剧,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有没有闹够呢!”那个一直居于房中的女人终于在连番滑稽的哭闹控诉喝骂之中走了出来,她打开门,牵着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孩子出来了。
“明早何祥还要去做生意,过几天小龙就要开学了!吵吵吵,吵了那些东西还会自己回来啊?平白的把小龙吓到……你们把寄奴打伤了,难道真的让他死啊,还不是要送到医院,去给医药费。”
何祥的媳妇儿果然了得,出马之后,两个老东西都偃旗息鼓了。
倒是老头子,还是气势汹汹地上来砸了黎叶逝几个爆栗,色厉内荏道:“让这种小畜生死了算了!”
黎叶逝纵然满心杀机,也只是嘤嘤地啜泣了两声,他揉着眼睛,眼角的余光却瞥向了那个女人。
那女人牵着孩子,似乎打圆场的笑道:“好了好了,爹,妈,都准备吃晚饭了,都忙了一天了。”
黎叶逝心知,自己一个小孩子没有什么可以算计的,恐怕这个名叫“何寄奴”的身体,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孤苦无依。
果然,吃完饭的时候,黎叶逝被罚跪在搓衣板上,还不准吃饭。
晚上天寒,地上寒气极重,黎叶逝跪了半分钟就吃不消了,但他依旧挺直着脊背。
虽然难受,但这样的代价,换取两个老东西的财产,还是值得的。就怕,那个女人有什么馊主意……
鼻尖忽的缠上一阵食物香气,他撩开眼皮,只见那个叫做小龙的小鬼,竟然还捧着一碗稀拉拉的白粥,和几片蔬菜叶子,一根腌萝卜干在他旁边晃悠。
全天下能让黎叶逝稍微喜欢一些的,就只有那些软绵绵乖巧十足的小孩子,面对小龙这种行径,他只想把他按到抽水马桶里,该死的小鬼全都吃SHI去吧。
饭桌上,是毫不遮掩的碗筷相撞,以及粗鲁的呼噜喝粥的声音。
黎叶逝胃疼得想吐。
“爹,妈。”那个女人终于开口了。
“什么事,说吧。”老太婆竟然还拿起了“婆婆”的架子,嘴里吧嗒吧嗒。
“是这样的,这次你们房间被烧了,肯定要修好的。阿祥和我虽然有两个钱,但是给你们的总不能差吧,还有小龙……同寄奴不都要上学,少不了要添买些东西啊。”
“这是当然的。”老头子说。
“我就想着,同嫂子打个电话,她在外地打工,肯定比我们要赚钱的诶。”
黎叶逝瞳孔一缩,他早料到这身体并非孤苦无依,却原来有个母亲在外地。
刹那间,指甲陷入了手心。
那个小鬼虽然讨厌,直觉却是好的,他晃悠的动作忽然一顿,有些心惊肉跳地往后退了两步。
“奶奶,哥哥吓我!”
闻言,那余怒未消的老头立刻拍桌子暴起,冲过来照着黎叶逝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黎叶逝心里几乎笑疯了,面上却是可怜兮兮的哭泣,他明白辩驳也是无用,只会给自己找来更多的欺侮。
“爹,打他做什么?”女人马后炮道。
老头子恶狠狠地说:“这个小畜生,不打不成器!”
女人又劝道:“爹,我们打电话给嫂子,少不了要让寄奴听电话,你倒不怕他同他妈妈告状啊!”
“他敢!”老头子咬牙切齿地又砸了几个爆栗,这才回到了饭桌上,“她欠我何家这么多,要两个钱,还敢说什么!再说,孙子是我家的,我们愿意怎么打,就怎么打!”
女人并不好接这个话题,便沉默了一会儿,这才道:“嫂子才走的,我想寄奴这么懂事,也不会让他妈妈担心的啊。”
“哼!”老头子甚是得意地哼了一声。
女人继续道:“爹,妈,我就想着,要同嫂子要多少钱?一万块钱吧!”
老太婆立刻投赞成票,理所当然道:“先要这么多吧,我估计还不够,到时候在让她添。”
他在阴影里,听着那几个在亮堂的日光灯下边吃饭,边商量着怎么吸血的大人,心底一片漠然的平静,——就像酝酿着暴风雪的荒原坟场一样。
“来,寄奴,喝点粥。”他那沉默的小叔到最后还是舀了一碗已经冷掉的粥汤给他。
黎叶逝垂眼接过。
他有必要了解一切情况,然后再来仔细论断,即使是你。他似乎十分饥饿地飞快喝完,将空碗递给所谓的小叔,眼眸深湛无底。
何祥没注意,叹息着摸了摸他的头,转身拿着碗去洗了。
Chapter.3
一天就这么混乱且单调的过去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家里却又有了苦恼的事情:房间被烧了,二老该睡在哪里呢?
黎叶逝麻木地跪在搓衣板上,冷眼旁观四人各自的姿态。
老太太死皮赖脸,媳妇儿不甘不愿,一个理所当然、咄咄逼人,一个心中有火、强自压抑,二人你来我往,相互交锋,互不相让。
这无趣的闹剧让黎叶逝都快睡着了,沉默的何老头终于斜眼看了下小儿子,尔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
何祥道:“小龙这两天不要睡沙发了,让爹妈睡吧。桂香把床上理一下,我去同寄奴上一下药。”
他说完,也不等其他人的反应,便径自走了出来。
黎叶逝本来身体就未完全恢复,又跪了这么久,血液循环久不通畅,起来的时候,觉得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何祥见他连自己站起的能力都没了,上前来将他掺起来。
那老头子竟然施舍了点注意力过来,冷冷道:“让他起来做什么,跪死才好!”
“究竟是谁明晓得他在生病还让他做活的?!”何祥扬声反问道,语气中也溅出几点火星,他任由老头在身后咆哮,兀自搀着小孩儿,将他带回了冰冷的“柴房”中。
黎叶逝其实伤得其实并不十分严重,他当时用火烧坏了衣服,又燎伤了右手小臂,他掌握得很有分寸,只是皮肤发红,面积稍大。再加上头发少了几大撮,满脸黑灰,因而看起来十分凄惨。
煤油灯飘忽暗淡的灯光氤氲了何祥面部刚硬的轮廓,竟泄露出几分模糊的温柔。
冰凉的药膏涂在灼痛的伤处,带去丝丝的凉意扣入肌肤。黎叶逝看了一会儿,几乎无法抑制面部的森冷,只好强制闭上眼,神思不由有些飘忽。
无论是何家二老,还是那个似乎很有心计的媳妇儿,都不被放在眼里,那三人与跳梁小丑无异,最令黎叶逝讨厌,甚至憎恨的,就是这个似乎是“雪中送炭”的何祥,不管他出于什么样的情绪出面。
“呼”,何祥将药膏放在床头,给黎叶逝掖好被子,吹熄煤油灯,随后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他认为已经睡着的小孩儿却忽然张开了眼,一双眼睛无比深邃,似乎要吞噬一切,要将周遭所有黑暗全都纳于其中。
最讨厌何祥了!黎叶逝深深吸气,这才慢慢地闭上眼。
黎叶逝以为这样的破环境,自己会睡不着,然而他病得实在是有些厉害了,没过多久,倒也迷迷糊糊地眯瞪了过去。
半夜的时候,却又被生生痛醒了。
那烧伤药的质量不是很好,黎叶逝咬了咬唇,几乎痛吟出声。他急喘了几口,左手探到床头摸索着药膏,重新上了一遍之后,竟在这早春寒夜里生生出了一身汗。
大概,明日病得会更重。黎叶逝带着这无奈的想法,皱眉沉入梦中。
片刻,屋里响起了一阵细细的难受的呼吸声。
就在黎叶逝在噩梦里沉浮时,周边的黑暗忽然扭曲,与若隐若现的紫红色凝聚成一片漩涡,就像黑洞一样。
异变只是刹那,黎叶逝眨眼便连人带床从“柴房”中消失了。
黑暗如同被打破的水镜,渐渐恢复了平整宁静。
神秘空间中,一团血雾从远处飞来,在这小破床上盘桓了片刻,化作一张巨型人面,它裂开嘴,连连道:“有趣!有趣!”
末了又揉成一团,呼啸着离开,破空声隐约飘来,仿佛猖獗狂肆的大笑。
黎叶逝张开眼的时候,天色尚且暗着。
他着一觉睡得十分疲惫,醒来时,不仅头晕脑胀,还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他皱眉缓了一会儿,倒觉得身体上似乎爽利轻松了许多。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高兴一下,忽的闻到一股异味,脸色刷一下变绿,他不可置信地揪起身上的衣服凑到鼻尖嗅了嗅,差点没给他吐出来。
这才一夜,这衣服就像过了两个星期没洗似的!
在床上辗转片刻,黎叶逝忍无可忍地爬起来,点起煤油灯,借着火光观察了一下这“柴房”。
除去泥土的墙壁和草棚的屋顶,这里除了一张木头的破烂单人床,就只剩下一个寒碜的衣橱,和摆着书本,充作书桌用的一张阔凳,以及旁边一张小凳。
黎叶逝放下灯,弯身打开衣柜,边翻找着合适的衣物,边勾起冷笑。他纵火之前,自然看到那二老房间里的仿雕花四柱床,现在还不是化作飞灰?
在这个时候去河边洗冷水澡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但是要忍受这种味道,亦是需要莫大的毅力的。
黎叶逝上下牙剧烈地磕碰着,捧着衣服在“臭鱼与烂熊掌”之间挣扎了一番,最后还是决定去洗个冷水澡。
小木门嘎吱叫了一声。
意识到这门安全系数为负无穷,黎叶逝忍不住又有些庆幸,若非这里是乡村里,出了杀人犯什么的,自己这小人生还没抽芽呢,就要夭折了。
月亮占据着树梢,还未完全撤退,启明星高悬着,挑衅地眨着眼。
估摸着现在才早晨四五点,黎叶逝“雄纠纠气昂昂”地奔赴“战场”。他没敢下水,否则在水里冻僵了,冻抽筋了,死了都没人收尸。
这真是他这辈子都未曾尝试过的折磨,光溜着身子,冰冷的河水落在皮肤上,寒气瞬间沁骨,连大脑都仿佛被放到冰里面浸泡过一般,再清醒也没有。
好在这时候并没有起风,空气静默得很,仿佛所有的分子都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否则只会更加痛苦。
黎叶逝哆嗦着撩起河水,使劲地搓着皮肤,他倒没有什么摩擦生热取暖的意向,只是这小孩子在他来之前究竟几百年没洗过澡了?这么多泥垢准备去学济癫大师搓泥丸儿送人,好治病救人吗?!
黝黑的河水映在瞳孔里,也比不上男孩的脸色黑。
这当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便是右手小臂上的烫伤已经好了,只剩下一点点深色的痕迹。
黎叶逝一直洗到用手再也搓不出泥污来,他知道身上还很脏,但是没有各种清洁身体的工具,继续搓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便吸着鼻子回到了小屋中。
手已经彻底没了知觉,磕磕绊绊地套上衣服,爬回那一点暖气也不剩的破被子里,蜷缩着等温度回升上来。
这澡洗得十分不舒服,温度也一直在低处徘徊,因而他也没睡着。
他闭着眼,有些想知道S市的情况。
母亲若是知道,儿子因为她的决定而酗酒身亡,她那终年优雅淡然的表情,是否会有半分惊惶呢?那里的人,可有半个会为他伤心伤神?怕是很大一部分人,都要弹冠相庆,幸灾乐祸的吧。
人生真是非常奇妙,黎叶逝都有些忍不住想,自己恐怕是天生苦命了。他隐忍蛰伏了这么多年,终于在嗯,好友,尚无闻的协助下击溃了那个对不起他们母子的男人,从闻名遐迩的纨绔黎少一跃而成商界贵胄“藏华公子”,哪知一觉醒来便又坠入到更深的地狱里。
不过,究竟哪个是梦,哪个是真呢?还是两者都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我的梦?
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何老太又进门了,她毫不客气地捅着被子里的人:“同我起来,没用的东西,天天只会吃吃吃,烧个火都不会,今天同我打猪草去!”
黎叶逝简直听到这群东西的声音就想吐,他嗯了一声,强自按捺着皱眉的欲望,竭力使自己看起来无辜些,心道倒是“聪明”,怕我再把房子烧了吗?你们倒是有东西给我烧呢?
何老太见他起床了,也不跟他废话,直接扔了一个竹篓在小屋前,里面放了一把镰刀。
想着先洗漱一下,黎叶逝拖着比他还高半分的竹篓进了大堂屋,却发现何老太又爬回去睡觉了。
真是悠闲惬意啊。
黎叶逝找了两分钟,最后狠心闭眼,用那把疑似“牙刷”的东西刷了牙,随便糊弄着洗了脸,便出发了。
这个时候还是早春,万物将醒而未醒,终究也没什么植物可以供他摧残。
他也没有指标可赶,就算有,他也没兴趣赶,因而基本算得上是在浅眠的村里面大摇大摆地散步了。
不得不说,这个乡村还是有令人满意的地方的,至少,S市的空气绝对比不上这里。
凉凉的空气沁入肺中,深呼吸一次,便仿佛完成了一回从身到心的荡涤。
但灵魂上的黑暗大约是与生俱来,洗不掉的。
“小奴啊!这么早就出来打草啦!”
黎叶逝从自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村头,他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河对岸还坐落了一间瓦屋,门口坐着一个花发老头,正在用稻草编扫帚。
黎叶逝乖巧地微微一笑:“嗯。”
“那两个老东西!”那老头低骂了一声,又问道,“伤哪都好了啊!”
黎叶逝犹豫了一下,还是嗯了一声,他暂时说不出乡土口音,若是说普通话,这个时候是不太好的。
“现在什么时候啊,还让小孩子出来,自己蹲在家里睡大觉……”那老头又巴拉巴拉,恨恨地絮叨了几句,这才让黎叶逝走了。
想到那老头方才所说,黎叶逝不由翘起唇角,眼底的漠然衬得这弧度更加微妙。
蛰伏于盛夏,藏华于当春。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招惹了他,却不付出代价的。滴血之仇,当血海相报,——这才是“藏华公子”的人生信条。
黎叶逝握着镰刀柄,挥了挥,冰冷的金属光泽顺着刀身的弧度,缓缓淌到刀尖处,凝聚成一点尖锐的光芒。
Chapter.4
转眼三天过去了,黎叶逝的身体几近痊愈了。
何老太得意地砸吧着干瘪的嘴巴:“我就说嘛,小孩子家家的,朝气盛,生个病随便养养不就好了嘛!还特地花钱同他去挂水,真是钱没得地方去了!”
对此,黎叶逝只是垂眼,睫毛掩去眼中锐利的锋芒。
实际上,这身子骨毕竟处于生长期,生病最好用食物养着,但这几日,他不饿肚子就已经要庆幸了,因而内里还是有些虚弱的,但他不会说,说了也不会有人理会。